第八章 死生一瞬
大秦元武二十七年,三月九rì。
太行,血戰猶酣。
趙騎最jīng銳的長矛,對上了秦軍最堅固的櫓盾,吼聲如雷,殺聲若chao,血濺如雨。
李默安然屹立陣中,凝神屏氣,巋然不動。
姬隆策馬入陣,昂廝殺,血染戰甲。
忠誠的護衛,厚重的鎧甲,這些無法徹底保護這位當前身負趙國國運大將軍的安全。鋼槍愈沉重,鎧甲愈難受,身邊的戰士一個個倒下,而姬隆,猶然不退。
親臨險境,不是為了趁一時之氣,鼓血氣之勇。只是因為,這位趙國新任大將軍,只相信自己的眼光與決斷!
風起、雲散、人動。
「正此時——」燕王揮動手中鋼槍,道道槍影幻化,向前破去。
「殺——」十人呼。
「殺——」百人呼。
「殺——」千人呼。
趙騎紛紛躍馬急進,決死衝鋒!
「護衛君上——」禁衛長看著趙軍彷彿困獸之鬥,神情也格外凝重,有條不紊地調整著陣勢。
「哈哈!」姬隆暢快地大笑,放肆地高吼,「文遠何在?」
話猶未落,一騎躍陣,雙刀頻閃,從秦陣破漏處直取李默!猶如兩道霹靂,飛至面前,手起刀落。剎那間,兩桿長戟抬起,擋在李默身前。刀落處,雙戟齊斷,刀身陷入車上橫軾。
「起!」騎士低呼,借雙刀之力,從馬上躍起,砸向車架。半空中,一桿長槍刺來,顯然是欺其空中閃避不得,寒芒直取這名騎士的胸膛。
然而槍尖先對上的卻是刀刃!那細長的苗刀靈動而帶著幾分詭異,雙刀挪移,居然架開了這必殺的一擊。
騎士雙足落地,然而未及喘息,無數兵器從四面八方襲來,迫不及待地要取其xìng命。可騎士並不慌亂。腳步挪移,輕巧地避開了真正兇險的絕殺;揮刀向前,舉重若輕地盪開了有可能造成傷害的兇器;側身微動,選擇xìng地承受著一些短時間內並不影響戰力的傷口。
「嘩啦——」騎士並舉雙刀反擊,刀面映襯rì光,刺眼耀目。周圍秦軍護衛直覺眼前白光一閃,頓覺不妙。未及反應,卻一個個身異處,血流五步。
頓時,在擁擠的戰場上,騎士周圍空蕩了許多,足以讓姬鵾看清,那騎士盔甲下的面容。
博陵崔氏之後,大同參將,大趙軍中刺擊第一,崔文遠!
崔文遠抬起血紅的雙眼,望向李默,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呵道:「秦帝,受死吧,不辱沒你一代英主之名。」抬腿一躍,直向李默奔襲而去!
何謂「萬軍陣中,取上將級,如探囊取物。」?此之謂也。姬鵾心中大驚,不由得如此想到。
電光火石之間,李默揮刀斬去,擋住崔文遠手中苗刀。然而崔文遠撤去力道,移步微退,將李默帶了一個踉蹌。然後橫刀斬去。
「砰——」禁衛長終於反應過來,盾牌砸來,抵住了崔文遠。
「君上,禁衛陣勢已亂,快走,去后軍——」禁衛長掃視全局,高聲勸誡。
李默更不答話,反身從車架上躍上馬背,拍馬就走。三三兩兩的騎衛反應過來,護衛其身。而其餘的禁衛則是在禁衛長的嘶吼下拚命廝殺,遲滯著趙騎的追擊。
崔文遠掃了一眼禁衛長傷痕纍纍的盾面,揮動雙刀,緩急快慢之間,連斬不絕。
「一yīn一陽謂之道,一動一靜蓄天機……」崔文遠喃喃自語,恍若無人。禁衛長感到頭皮麻,一種自內心的恐懼籠上心頭。強行壓住後退的念頭,持盾向前,想要將眼前這位危險的對手逼退。
「哈——」一刀劈飛盾面,一刀斷下人頭。
秦禁衛長,卒。
「吁——」凌厲的聲音從崔文遠口中出,還沒有等周圍士兵從禁衛長戰死的驚訝中反應過來,只見崔文遠跑過車架邊緣,高高躍起。一旁不知何時竄進來的戰馬沖了過來,穩穩地接住了崔文遠。
崔文遠一夾馬腹,胯下戰馬會意,放蹄狂奔。他雙眼死死盯著逃往後軍的李默,眼中儘是不死不休的決意!
護衛李默身邊的兩騎互望一眼,勒馬迴轉,各執長槍馬刀,向著崔文遠迎面奔殺而來。
一騎持槍當先,崔文遠左手刀磕開了槍尖,右手刀狠狠一斬,頓時身異處。
一騎揮刀在後,崔文遠提刀迎去,「磕磣——」手中細長的苗刀再也無法承受打擊,折為兩斷,對方的刀鋒順勢劈向崔文遠的胸口。崔文遠略一挪移,卻還是留下了一道不斷淌血的傷口。
錯馬而過,崔文遠並不戀戰,單騎揚鞭,繼續追殺李默。眼見那位西秦帝王已經與自己拉開了近八十步的距離,崔文遠抄起懸挂在一旁的弓箭,拈弓搭箭,猛然shè去。
只見緊跟著李默的一騎翻身落馬,一支長箭正中其後背。
聽到喊叫聲,李默先是心中一緊,後來不禁鬆了口氣。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李義凌那樣shè程驚人,箭出必中。
然而崔文遠並不氣餒,再一箭shè去,箭矢正中李默胯下健馬!戰馬吃痛,高聲嘶鳴,竟然將李默掀下馬來。侍衛們反應不及,只剩下李默孤身從地上爬起,袖間摸索一陣,抬頭面對賓士而來的崔文遠!
事急矣!
眾人心中大呼。
忽然,一隻手伸向李默,凝神看去,是姬鵾在高呼:「君上,上馬!」
原來姬鵾所配的戰馬瘦弱不堪,此刻正是遠遠落到了騎馬侍衛隊的最後,因此反倒來得及對李默施以救助。
李默一愣,馬上反應過來,借著一拉之力,翻身上馬。瘦馬頓時出一陣哀鳴,彷彿不堪重負。
糟了,這匹瘦馬負擔不起兩人的體重。姬鵾反應過來,張嘴正yù說話,卻現一股強大的力道將他從馬上直接推下去!
當他灰頭土臉的抬起頭,正對這李默冰冷的雙眼。李默甩給他一把jīng巧的手弩,策馬逃遁,口中不住高呼:
「小子,弩已上弦。卻敵!」
姬鵾愕然。
一旁,崔文遠心頭更急,不住策馬高呼:「七殿下,待文遠斬殺了這西秦君王,再救助七殿下脫險。眼下,避開,切莫阻了這絕殺良機!」
姬鵾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利器。西秦手弩,巧奪天工,三十步內,勁力可透鎧甲。
回南望,李默騎馬的身影尚未遠去。恩將仇報,冷血無情,若是自己一時氣憤,含恨一shè去,又當如何?李默就這麼相信我姬鵾嗎?呵呵,若是一命中,恐怕我姬鵾轉眼間就能成為大趙忍辱負重,手刃敵國的功臣了吧。那麼,憑藉這份功勞與威望,不知是否能與燕王相抗衡?
仰北望,崔文遠拍馬衝來。手弩雖好,可惜自己並沒有再度上弦的臂力與弩矢。一之危,就足以擊斃這位威震大趙與草原,今rì差點陣斬秦君的猛將?就算是成了,趙騎也即將破陣而來,自己還是個死。
冷靜想想,如何抉擇,不是件很自然的事嗎?姬鵾想著,嘴角泛起自嘲的冷笑。
一陣,二陣,三陣,親冒矢石,事到如今,姬隆,你終於還是黔驢技窮了嗎?這決定成敗勝負的一招,終究還是輪到了我的手中。秦、趙,何去何從?
「哈哈哈哈——」姬鵾大笑,持弩平局,鋒銳直指崔文遠。
「七殿!」
「姬隆,你厲害啊!我謀划六哥繼承儲位,你先立儲;我自陷出使秦國以拱衛六哥,你則殺之;我yù藉助外力迫使父皇執政,你先弒君。一步步,一招招,通通挫敗了我所有的謀划!李道邃說的對,你猶如乘勢而起的巨龍,已然難以遏制。好,好,好!那麼,今天,就請你試試看,能不能阻止我此刻的決意!」姬鵾感到全身彷彿熱血沸騰,然而理智卻在強行壓抑這種情緒的宣洩,他痛苦,但卻享受著這種痛苦,這種以理智壓制情緒的極限體驗,讓他有一種把握自身命運的痛快!
「趙國社稷?戰士捐軀?小大之辯?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只知道母親墳墓狼藉的新土,只知道六哥新婚慘白的白綾,只知道父皇最後對我的囑託,只知道自己八歲時就被迫立下的誓言。姬隆,我要殺了你,殺了你,殺了你!我姬鵾,要親手,一點一點,一步一步地殺了你!挫敗你所有的謀划,屠戮你所有的羽翼!你不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殺了李默嗎?你不是為了這次衝鋒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嗎?那麼,讓我從現在開始,阻止你的腳步!」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亢,而眼神越冰冷。
「弩者,怒也!」
姬鵾扣弦,弩矢怒shè而出,貫穿馬頭,刺入崔文遠左腹。崔文遠翻身落馬,狼狽不堪。
姬鵾抽出那把無名刀,快步向前,竟向崔文遠力劈而去。
崔文遠狼狽地打了一個滾,渾身的傷口讓他禁不住低呼,想要尋機站起,然而姬鵾的刀法雖無章法,可連綿不絕,一時間竟然壓制著這位戰場宿將難以起身。
「呼——」姬鵾有些體力不支,刀光略頓。
崔文遠趁機騰身而起,揉身逼近姬鵾。姬鵾慌亂間揮刀亂斬,卻被崔文遠按住刀把,施展不得。崔文遠猛然以頭相撞,「砰——」姬鵾頓時眼冒金星,全身無力,手中刀也被崔文遠奪下。
崔文遠早已心中怒極,揮刀橫斬,長刀所向,卻見姬鵾擊飛數十步,哀嚎不止。
崔文遠一愣,看了一眼手中的長刀。刀身長而銳利,正是自己平時慣用的苗刀制式。可略一細看,心中怒意卻勃然而出,難以遏制。
「這把刀尚未開鋒,你卻無知到拿它來上陣!敢死營搏命捨生,幽燕騎千里馳援,虎賁營浴血疆場,換來的千載良機,竟然斷送在了這麼一個不識兵機,不知厲害的無知小兒手中!!」崔文遠雙目泛紅,殺意彷彿凝若實質,揮刀砍來,軌跡所向,直指咽喉!
「大將軍,什麼見到七皇子必須活捉,請恕文遠抗命,今rì就誅殺這個背國苟且的賊子!」
姬鵾捂著傷口,無力動彈,雙眼卻還是死死盯著那把無名刀,彷彿要親眼看到它以勁力擊碎自己喉管的最後一刻。
「嗖——」一箭破空襲來,崔文遠立刻變招,揮刀磕飛箭矢。
「嗖嗖嗖——」一彪騎士彎弓奔shè而來,目標卻是崔文遠一人。
崔文遠揮刀不止,腳步不斷後退,極力尋找一絲生機。
一名騎士策馬來到姬鵾身邊,輕舒猿臂,提起姬鵾,置於一旁空馬之上。姬鵾扭頭望去,只見那騎士須皆白,jīng神矍鑠,面容有幾分熟悉。細想一番,在馬上抱拳,說道:「多謝李老將軍救命之恩,姬鵾感激不盡。」
此人正是隴西李氏當今最富盛名的老將,李成虎,常年與李默並肩作戰,身經百戰,狡詐多智,時人戲稱之「老狐」。實乃秦軍中少有威望能與秦帝李默相抗衡的實權人物。此次出征,統領后軍。
李成虎神情祥和,說道:「不用謝我,是君上要我一定要救你一命。」
說話間,趙騎已然突破中軍,接應崔文遠。姬隆勒馬,與李成虎對峙。
「君上何在?」儘管身上痛楚難當,可姬鵾卻覺得心頭快意無比,繼續問道。
李成虎笑了,皺紋擠在一起,回頭一努嘴:「這不是來了嗎。」
姬鵾回頭望去,只見后軍陣列嚴整,緩緩向前。李默袒露上身,擊鼓不絕。
「咚——咚——咚——」
「若死一人?」李默高呼。
「誅彼十人!」萬人齊呼。
「若傷十人?」
「屠其一城!」
「如傷百人?」
「滅爾一族!」
「哈哈,」李成虎開懷大笑,看著有些驚訝的姬鵾,說道。「秦人就是有些護短的脾氣,還特別小心眼,讓趙皇子見笑了。」
「哪裡哪裡,老將軍此言折煞小子。如此方能提全軍士氣,姬鵾佩服。」姬鵾連連應和。
李成虎笑而不應,聽著愈急促的鼓點,喃喃道:「圍獵?」
此刻,左翼湧出無數jīng甲騎士,右翼上萬弓騎匯聚盤旋,這兩撥騎兵不斷向zhongyang緩緩靠攏,壓迫著趙騎的機動空間。原來,秦軍的羯漢jīng騎與雍涼羌騎已然擊破趙軍的步兵,此刻正包抄而來,想要全殲這隻趙騎。
「姬隆吾侄,不是要寡人的xìng命嗎?來啊,寡人就在這裡等著你!」李默在後陣高呼,周圍響起一陣鬨笑聲。
姬隆沉吟不語,顯然正在判斷時局。是決死一擊,擊殺李默?還是認輸罷手,全力突圍?一邊權衡著兩者之間的利弊,一邊無意識地掃視著對面的秦軍。
此時,姬鵾突然策馬上前,一騎突出。頓時吸引了兩軍的目光。只見姬鵾死死盯著姬隆,平舉右手,用力在頸間虛斬!
我必殺爾!
不需要任何言語,手勢中洋溢的決心與自信如是言道。
姬隆俯大笑,接過崔文遠遞來的無名刀,反手握刀,舉過頭頂,然後用力插入地面。
那就試試看吧。
姬鵾冷靜地解讀著對方此舉的意義。
姬隆轉身,一騎策馬當先,眾軍隨後,向著包圍中最薄弱之處,全力突圍。
僅此一戰,就讓你獲得了堂堂正正擊敗我的信心嗎?年少,真是狂妄啊。姬隆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