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力赤莫 終章（中）

那一輪完美的月，她是否會因為圓或缺而感到痛苦呢？

「阿莫，你不要這樣想。阿木的死，並不是你的錯。」一瞬間，丁佳彷彿又感覺到那種冰冰涼涼的小蛇在她的後背、在她的脖子處悄溜溜地遊走。如果阿木撕心裂肺，丁佳可能還能說出很多話去勸解；但阿木，他沒有撕心裂肺，他就像是平靜地，留給世界他的遺言。

「如果我沒有威脅他，爺爺就不用挨打，阿木也不會被活活打死。」

「每次我要打電話告訴爸爸，爺爺總是對我說：爸爸很辛苦地在賺錢，我們不應該再給他增添煩惱。」丁佳盡量用生平最溫柔的語氣說：「可你們不是在給爸爸增添煩惱。爸爸辛辛苦苦，就是想讓你和爺爺過上好的生活。你可以把這些事情跟爸爸溝通。」

「然後呢？爸爸就不用去外面上班了嗎？爺爺說，就算告訴了爸爸，爸爸也不能經常回來，不管找誰幫我們下山取錢，我們還是要面對這樣的情況。為什麼呢？因為爺爺是老人，我是小孩，爸爸的身體也不好。我們這裡，沒人管的。誰拳頭硬，就可以打人。」阿莫對著天上的月亮和一個沉默的亡魂，傾訴著內心深處黑壓壓的秘密。

「每次被打的時候，我都好疼！」阿莫彷彿看見那個縮在地上蜷成一個球的自己，笑著說：「被打，我也開心。至少爺爺不用挨打，至少阿木不用挨打。阿木他明明和我一樣大，為什麼卻已經是一條老狗了呢？阿木真的很勇敢！為了保護我和爺爺，他總是跳上去咬那個畜生。哪怕頭都被打流血了，他還是會保護我們。」提起狗狗，阿莫終於卸下了防備，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都是痛苦卻珍貴的回憶。

「你沒見過阿木的眼睛吧！那是天上的星星，只有愛。阿木的眼睛里只有對我和爺爺的愛！」

「後來，我都一個人去拿錢。要打，就打我。雖然很疼，可是至少我是個英雄，像支格阿魯（後裔）一樣的英雄！」阿莫昂著頭，回到了他的英雄歲月，「我越來越強，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把我打趴在地上。我不敢反抗，因為爺爺和阿木沒有反抗的力氣。但我不會屈服，支格阿魯的子民不會屈服。我站著，直到我再也站不住。」

「每次，我趴在地上，我就想一個問題：為什麼？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承受這一切？」

阿莫回過頭，用乞求的目光看向丁佳，「每個人都這麼痛苦地長大嗎？還是只有我？」丁佳的眼淚早就泛濫了，可她卻又沒法回答。說善意的謊言嗎？在這樣一個痛苦、卻又堅強、比成年人更強大、更懂得愛的孩子面前。說真話嗎？講講大城市孩子的新玩具、各種展覽和永遠吃不完的肯德基。

阿莫釋然地笑了，「果然，只有我啊。挺好的，世界那麼大，只有我那麼痛苦，真好。」阿莫看懂了丁佳眼中的心疼，「姐姐，我沒關係的啊。以前呢，我總盼著，山上的其他孩子也挨打，山下的孩子最好被打得更慘，誰讓他們不用走三個小時的山路？後來，真的看到小孩子被大孩子欺負，我想都沒想就衝上去，然後又被打了一頓。所以啊，姐姐，別人不幸也好，快樂也罷，並不能沖淡我的痛苦。」

「可我，為什麼要活得那麼痛苦呢？」阿莫昂著頭，彷彿在等著丁佳的回答，彷彿丁佳就是命運之神本身。丁佳想到了很多尖銳的答案，卻還是艱難地保持沉默。天知道她多不想在這個時候沉默！阿莫把對命運的不公，把對活下去的希望，

把對人世間痛苦的種種疑惑都通過這個問題甩給了丁佳，可她，卻什麼都沒法說。

貧窮！難道告訴阿莫你投胎沒投好？大涼山太貧困了，你才會攤上這些事！

倒霉！難道告訴阿莫你就是特別倒霉？你媽媽跟人跑了，你爸爸身體又不好，村子里的人那麼多，你們偏偏遇到了一個人品最差的！

天註定！難道告訴阿莫一切都是天註定？天註定阿木今天要被人活活打斷每一根骨頭！

善意的謊言，最美的童話，只有幸福的人才會相信。這些人因為太幸福了，所以可以理所當然地相信幸福遍布人間，世界沒有痛苦，生活在大涼山的阿莫雖然貧窮但快樂。

可事實是，生活在大涼山的阿莫，不僅貧窮，也不快樂，也絕不會相信那些善意的謊言，或是「努力學習就能創造美好未來」這句話裡頭那個虛無縹緲的未來。

「姐姐，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痛苦嗎？因為，我的爸爸、我的爺爺、我的阿木全都痛苦，可他們卻認為：他們承受這些痛苦就能讓我擁有美好未來！」

「而那個未來，真的美好嗎？我們這裡最有出息的一個姐姐，考上了廣州一所不知名的學院，最後回來當老師，成了走出大山的典型。然後呢?她找了個有錢人嫁了！」

「我們這裡最聰明的一個哥哥，考上了一所超厲害的985大學。剛上大學的時候，他經常回來給我們講大城市的事，他的眼睛里都是光，他說把我們都帶走，去他們學校的圖書館，看看世界上所有的書！可畢業之後呢，他忙著奮鬥。奮鬥了好一陣，他打電話來說：他奮鬥一生也買不起大城市的一座房。然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過電話。」

「姐姐，為什麼世界要辜負哥哥二十多年來的痛苦與堅持？」

「所以，帶來痛苦的，其實是希望。希望讓我們在痛苦中堅持，但世界最終會辜負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