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豈不見雞燕之冤苦
大夏建元六年冬,徐州開始下起了雪。
徐州鳳城一街道轉角處,擠滿了人,一群人緊緊圍著一對耍雜藝的爺孫,只見年老那人身著一身黑色袍子,臉上戴著一張紅色臉譜。
那老者掀起袍子,把臉一遮一掀,動作極快,霎時間紅臉變成了黑臉。眾人見狀,無不驚嘆連連。那老者見圍觀人等興緻起來,又連續變了幾個臉,引得眾人掌聲未絕。
在那老者雜耍之時,一旁那小女娃兒端著一個鐵盆,走向人群求賞,可圍觀眾人大多是看熱鬧,極少有人願意打賞,一些人見小女孩兒走來,避之不及,連忙走開;一些人則擺手拒絕。
那小女娃兒端著鐵盆走了一圈,只有一兩人打賞,兀自嘆氣時,一秀才模樣的年輕人走了過來,那秀才從破舊的衣服中摸出一塊銅錢出來,嘆氣道:「四海為家不易,我燕寧雖是個窮酸秀才,但見你爺孫二人這般賣藝討吃,你我雖無親無故,我卻也是過意不去,這一枚銅錢你且收著。」
那小女孩娃兒收了銅錢,連忙躬身作揖感謝。旁邊眾人見那窮秀才一身衣服破爛補丁不少,卻拿出銀錢施捨,只當他傻子。
那小女娃兒端著鐵盆又走了一圈,盆中又收了幾枚銅錢,她身材瘦小,在人群中穿來穿去,突然感覺後背一人拉住了她的辮子,她立足不穩,向後摔倒,手上鐵盆摔落,盆中銅錢盡皆打翻在地。
那小女娃兒心下慌張,來不及站起來,就趴在地上,想要把散落的銅錢撿起來。
正在那小女娃剛伸出手時,後背一股巨力傳來,一雙手突然擰住了她的衣領,然後像拎小雞一樣把她拎了起來。
那小女娃兒慌亂之中哭了起來,四肢不停擺動,想要掙脫束縛,可她畢竟年小力微,哪能掙脫。她哭泣中調轉頭來,看見一個長滿麻子,滿臉絡腮鬍的男人惡狠狠地盯著自己,嚇得哭喊道:「你快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
那滿臉絡腮鬍的男人正是本地惡名昭著的地痞陳四,他一雙眼睛瞪大盯著那小女娃兒,大聲道:「小女娃兒,你撞到爺爺我了就想跑?」
那小女娃兒看見陳四,知道他就是剛才拉自己後背的人,又見他把地上銅錢全部收入袋中,急得哇哇大叫,說道:「快把錢還給我,那是我和爺爺的錢。」
陳四嘿嘿獰笑,伸手捏住那小女娃兒的臉蛋,說道:「誰是你爺爺?」
那小女娃兒被陳四這樣一捏,疼得哇哇大哭,正在此時,那老者聽聞不遠處孫女哭聲,忙停下手中雜耍,往這邊走來,見陳四拎著孫女,又見眾看客漠不吱聲,他年歲大,這些年走南闖北,見識多,一時間就知曉這陳四不好招惹,他對著陳四躬身作揖,道:「這位爺,這位爺,不知孫女如何得罪您,還請您高抬貴手,原宥則個,在下給您陪不是。」
陳四直直冷笑道:「這小娃娃想污了我銀錢,她既然是你孫女,這錢當你來陪我吶。」
那老者不敢得罪陳四,無奈懇求道:「這位爺台,孫女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爺台,還望爺台大人不計小人過,將孫女和銅錢還與我。」
陳四大怒道:「你這老頭兒是聾了嗎?這銅錢分明是爺爺我的,你卻倒好,還想讓我把這小娃娃和錢一同給你,這小娃娃得罪了我,爺爺我不高興了,沒有三錢銀子,爺爺我今兒還不走了。」
那老者本就窮苦,身無分文,哪能有三錢銀子,他突然跪地磕頭,哭道:「這位老爺,我爺孫二人本就是討口飯吃,身上是一文錢也沒有吶,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放過我孫女吧。」
那小女娃兒和那老者爺孫連心,見爺爺痛哭,她也哭了起來。
陳四聽那小女娃兒哭聲,心頭惱怒,猛地一巴掌扇過去,吼道:「哭甚麼哭,你陳四爺爺還活得好好的,再哭老子把你嘴給你打爛。「
那小女娃兒被陳四這麼一打,哭喊得更厲害了,陳四又要抬手打,剛一抬手,從背後來了一人,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陳四怒急,轉頭望去,只見那人一臉憤慨地看著自己,那人衣著破舊,一身秀才打扮,正是方才施捨給小女娃一枚銅錢的燕寧。
原來燕寧打賞之後,就已離開,見這邊吵鬧起來,他又折返回來,見到了方才陳四打人的一幕。他本是讀書人,久讀聖賢書,便行君子事,見那陳四欺辱這對爺孫,一時心中憤慨,便忍不住出手相助。
陳四猛地掙脫,怒道:「你是何人,敢動你爺爺。」
燕寧高聲朗朗道:「我不過一讀書之人罷了,最是看不慣你這種欺辱弱小之人,今兒遇上了,便要管上一管。」
陳四往他上下一瞧,嗤笑一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個窮酸書生,爺爺我做事,你也敢來管,你可知道老子是甚麼人么?」
燕寧不懼,上前正視道:「不管你是甚麼人,也不能如此欺負一對老小,普天之下,還有王法,似你這般無賴,自然有王法製得你。」
眾看客本來是圍觀熱鬧,聽他如此頂撞陳四,都暗自為他擔憂。
果然那陳四怒氣攻心,他橫行鄉里,沒人敢頂撞他,誰知竟被一名窮酸秀才教訓侮辱,卻要他如何咽下這口氣?當下大聲道:「王法?爺爺我就是王法,看老子打爛你這張臭嘴。」
大吼一聲,手上撒開那小女娃兒,往燕寧小腹就是一拳,燕寧未料到他突然出手,躲閃不開,哀叫一聲,彎下腰去,登時嘔吐起來。
陳四不依不饒,補上一腳,把燕寧踢翻在地,然後坐壓在他身上,拳頭直往他身上招呼,打得燕寧哀號連連,再也說不出話了。
陳四打了一陣,怒氣未消,見那爺孫二人把銅錢收走欲走,連忙喝道:「兀那老頭兒,想跑?爺爺在此,看你如何跑得掉。」
那爺孫二人嚇得一哆嗦,陳四趕將過來,揪住那老者,怒道:「乖乖地把錢拿出來,不然爺爺我動起手來就不客氣了。」
那老者哪敢招惹陳四,忙陪笑道:「陳老爺,您大人有大量,這九文銅錢您收著,求您放過我爺孫二人。」
陳四怒道:「九文銅錢,你當打發叫花呢。」一腳就將那老者踢翻在地,眾看客見陳四發狠,不敢上前阻止。陳四欲要再動手時,一人從背後橫腰抱住他,他怒目轉頭一看,還是那書生燕寧。
陳四怒急,道:「你這小子不知好歹,偏要出頭,壞了你爺爺的好事,爺爺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怒吼一聲,又是一頓拳腳招呼在燕寧頭上,直打得燕寧頭昏腦脹,暈了過去。
陳四又打了一陣,忽聽得不遠處馬蹄聲傳來,一官差帶刀來到。見官差來到,眾看客如鳥獸散去,躲得遠遠的。
那老者見官差來到,撲了上去,叫道:「官差老爺,您可千萬給我爺孫二人做主啊。」
那官差一腳將他踢開,喝道:「去你媽的,臭要飯的。」
那老者滾在一旁,忍不住面露震驚,叫道:「你,你可是官差啊!怎能這樣?」
那官差舉起手中鋼刀,冷笑道:「你再啰嗦,小心老子一刀宰了你。」那老者獃獃望著官差,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官差又走到陳四面前,不耐煩道:「你們這是幹甚麼?」
陳四使了個眼色,陪笑道:「官差老爺,您可明鑒,這爺孫二人污了我的錢財,想要跑路,我這才攔住他們。」
那官差轉頭看向爺孫二人,冷冷說道:「既然是你們污了銀子,那就快快交出來。」
那老者見這官差向著那潑皮,磕頭痛哭,說道:「官差老爺,是他賊喊捉賊,污了我的銀錢吶。」
那官差拔出佩刀,指著那老者說道:「快點把錢交出來,這大雪天的,老子就為你們這點破事兒跑一趟,真是晦氣。」
正在這時,躺在地上的燕寧醒轉過來,見官差到來,他忙大呼道:「官差老爺,您請為小民做主啊。」
那官差問道:「你又是怎麼回事?」
燕寧爬將起來,對著官差作揖行了一禮,指著陳四,說道:「官差老爺,適才這人想要污了那爺孫二人賣藝行討的錢,我不忍這爺孫二人受欺負,想要討個公道,怎料這人蠻不講理,動手將我打成這樣,請官差老爺為民做主。」
那官差見燕寧穿著破舊,恥笑道:「就你這窮酸樣,還要為別人出頭?」
那官差甩手便走,燕寧忙叫道:「官差老爺,這潑皮無賴打人,就這麼算啦?」
那官差冷冷道:「甚麼潑皮無賴打人,你這無憑無據的,小心告你誹謗。」
陳四在一旁吼道:「潑皮無賴?呵,老子就是潑皮無賴,打的就是你,怎麼地?」
那官差怕陳四多言,狠狠瞪了他一眼,說道:「此間事了,你們各自回去,休得多言。」
官差本想來此撈點油水,見這兒無利可圖,隨便打了個哈哈,轉身上馬便走,燕寧忽地大叫道:「還有沒有王法啦,流氓潑皮打人,官差不管;強搶銀錢,官差也不管;王法何在,公理何在啊。」這一聲吼,引得不少路人側目。
那官差剛欲離開,燕寧這一聲吼,引來許多無關路人,見眾人盯著自己,那官差臉上掛不住,只好下馬,說道:「好啊,你想要王法,那老子就讓你知道甚麼是王法,你三人,還有那小女娃,隨老爺我到官府去,讓縣令大人來判一判,讓你知道甚麼是公平。」
燕寧聽聞讓縣令大人來判,心道衙到了衙門裡,縣令老爺定能斷一個公道,當下應聲答應。
那潑皮陳四嗤笑一聲,道:「好,那就讓縣令老爺來判一判。」
那官差又望向爺孫二人,那爺孫二人豈敢不答應。
幾人走轉幾個街道,來到縣衙門前,那官差讓幾人在外等候,徑自進去通報,不一會兒,縣衙內傳來喊聲:「傳陳四等人。」
燕寧等人走入縣衙,行到堂內,只見一人頭頂黑色烏紗帽,身著縣官長袍,定是縣太爺無疑了。
那縣太爺端正頭頂烏紗帽,大喝一聲,道:「跪下。」
幾人一個哆嗦跪下,聽候審訊。燕寧見那陳四跪在自己身旁,神色平靜,心道待會兒縣太爺斷案之後,不知他還能否如此鎮定;又見爺孫二人跪在一旁,神色緊張。
升堂禮畢,那縣太爺猛拍一記驚堂木,喝道:「堂下何人,有何事要驚擾本官吶。」
燕寧叩首道:「回大人話,草民燕寧,徐州鳳城人士,今早草民上街閑逛,見這爺孫二人在街頭賣藝,這潑皮陳四,仗勢欺人,想要污了那爺孫二人賣藝得來的銀錢,草民一時氣憤,與這陳四討理,怎知這陳四頗不講理,不僅污了銀錢,還動手打傷草民,望大人做主。
縣太爺嗯了一聲,望向那爺孫二人,問道:「堂下二人,這人說的可否屬實啊?」
那老者戰戰兢兢說道:「回縣官老爺的話,這位公子所說都是實情。」
那縣官大叫一聲好,吩咐一旁師爺拿起紙筆記錄,說道:「堂下陳四,你可認罪啊。」
陳四面色如常,燕寧三人低頭聽審,他卻仰起頭來,直盯著那師爺,那師爺與他對視兩眼,頓時明白他意,來到縣太爺跟前,悄聲說了兩句,那縣太爺臉色一變,忽地改口說道:「刁民燕寧,和那老頭兒,你二人可認罪?」
燕寧渾身一顫,不敢相信縣太爺所言,叩首驚呼道:「大人,冤枉啊!是那陳四霸佔銀錢,又將草民打傷吶。」
那縣太爺似是充耳不聞,徑自說道:「此人蠻橫頑劣,拒不認罪,左右,給我上刑,我倒要看看是你嘴硬還是本官的棍子硬。」
兩旁官差抄起兩根棍子,將燕寧摁在地上,獰笑道:「小子,我看你就快些招認了吧,省得受皮肉之苦。」
眼見官差們個個凶神惡煞,燕寧只不過是個窮苦書生,心下如何不怕?他顫聲道:「冤枉啊,大人,明明是這人霸佔了銀錢,為何卻要我二人認罪啊?」
那縣太爺哼了一聲,道:「還敢頂嘴,來人吶,給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認罪為止。」
兩旁官差抬起棍子猛打,那棍子重約十斤,一起一落之下,砸在燕寧身上,只啪啪幾下,燕寧後背已皮開肉綻,幾乎痛昏過去。
「不要停,接著打,打到這小子認罪為止。」那縣太爺在燕寧的慘叫聲中,又猛拍一聲驚堂木,說道:「堂下老頭兒,你可認罪啊。」
那老者本就膽小,見燕寧慘狀,哪還敢伸冤,連忙叩頭,道:「縣官老爺吶,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啊。」
那縣官冷笑一聲,道:「好,既然你已認罪,本官就叛你把霸佔的銀錢還給陳四,另外,重則十仗。」
那老者聽聞重則十仗,幾欲昏闕過去,一旁小女娃一直在低聲啜泣,她年齡雖不大,但卻也懂得些道理,指著陳四說道:「那是我們的銀子,為什麼要給他,他是壞人。」
不料陳四冷哼一聲,對著那縣太爺說道:「大人,我看這爺孫二人刁蠻無理,還拒不認罪,我見這二人可憐,今日還贈與他們三錢碎銀,誰料知人知面不知心吶。」
那縣太爺大喝一聲:「好個刁民,本官念你年老,出於好心判你輕罰,你這刁民倒好,還倒打一耙,冤枉好人,左右,上刑。」
那老者和那小女娃哭喊連天,一旁官差舉棒上前,嚇得那老者魂飛魄散,那老者哭喊求饒道:「縣官大人,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那縣官見他認罪,又見那小女娃一雙眼直愣愣盯著自己,冷哼道:「你這小女娃,可認罪了么?」
那小女娃神色不滿,一旁老者忙捂住她嘴,摁著頭叩首,說道:「縣官老爺,她知罪了。」
那縣太爺見爺孫二人服軟認罪,吩咐師爺將擬好的罪狀拿給那老者,那老者不甘心地在罪狀上畫了押后,泄了氣似的喃喃自語道:「我是罪人,我是罪人哪。」說完兀自暈了過去,只留那小女娃兒跪地痛哭。
那縣官見那老者和燕寧都被打得暈了過去,吩咐道:「這老頭兒已經認罪,身上搜刮不出錢來,把他爺孫倆扔出去,這小子死不認罪,把他押入大牢,無論如何要讓他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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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燕寧清醒過來,朦朧之中,只覺自身已處於牢獄之中,後背一片火辣辣地疼痛,頭暈腦脹,胃裡翻江倒海,直想嘔吐。他頭疼欲裂,感覺渾身骨頭都裂開來了,後背觸碰在冰冷冷的地上,令他清晰地感受到仗刑后皮肉綻開的疼痛。他緩緩用力將身子翻轉過來,趴在地上休息了大半個時辰后,才扶著牆沿慢慢爬起。
這牢中污泥濁水,整個房間的屎尿臭味,混著從鐵窗外吹來的冷風,凍得燕寧直哆嗦的同時犯噁心。他本來衣著並不單薄,但此刻身著囚服,那囚服只不過薄薄一層,怎抵得住這寒風吹襲。他找了個同風向相反的角落縮著,側著眼看著窗外霧蒙蒙的天空,不見半點陽光,偶只有幾朵雪花飄落。
燕寧垂下頭去,心道:「哎,應是蜀冤啼不盡,更憑顏色訴西風,我寒窗十數年,竟被這狗官誣陷,這亂世之中,又有多少人如我這般凄慘。秦吉了,人云爾是能言鳥,豈不見雞燕之冤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