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露西亞04

你的耳畔響起倏地一聲嗡鳴。

瞳孔擴張,雙手緊緊握住面前的洗手台。

無論是漫天的赤霞、驚慌失措的人群，還是爆炸后的廢物殘骸，它們在你的世界里盡數褪色,你的眼裡只剩下那道緩緩倒下的身影。

「……」

如同被放慢數倍的老舊電影，黑白膠捲投影出僵硬遲鈍的畫面，琳娜最後倒在地上時,你甚至能看清地面濺起的細微的塵土。

庫洛洛收回手,精緻的娃娃臉上漾著一抹淺淡的笑意,接著隨意甩去掌心流淌的鮮血。

彷彿只是順手做了一件不怎麼重要的事情。

他甚至還饒有興緻地偏頭對俠客說著什麼,抽出乾淨的紙巾擦掉指間殘餘的血跡，眉眼純粹，動作優雅，耳垂的液態礦石反射出殷紅的光。

混亂的人群終於注意到地上多出一具屍體，尖叫著逃離這個地方,庫洛洛和俠客若無其事地融入人群,同樣打算離開中心廣場。

不經意地轉眼，他發現「你」的身影。

四目相對，黑髮青年停住腳步,臉上的笑意微斂,那雙深黑的瞳孔沉靜地凝視著你，無形中漫出一股晦暗又陌生的氣氛。

走在前面的俠客察覺到不對勁，回過頭來，順著庫洛洛的眼神找到「你」的位置。

碧綠色的眼眸微微睜大：[啊,被她看到了]

庫洛洛抬手虛虛蓋住自己的嘴唇,眼帘下垂,似乎也在思考現在的情況。他的指腹輕輕地按著臉側,黑如濃墨的眼裡流淌出幽邃的情緒。

可「你」根本沒有看他們,目光緊緊鎖在躺倒在地的琳娜身上，踉蹌一步就要跑過去。

突然，「你」的表情一片空白。

緊接著像是遭受到什麼極為沉重的打擊，四肢出現一瞬間的視覺模糊，下半身的雙腿短暫地化為魚尾，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摔倒。

「你」的手死死抓緊自己胸口的衣服，用力呼吸，眼睛睜得很大，視線聚焦在琳娜身下的鮮血。

它們從傷口處緩緩流淌出來，沿著廣場地磚的罅隙不斷往外蔓延，像一頭貪婪的怪物，伸出血紅的肢體想要佔據眼前的所有土地。

這種熟悉至極的場面……

讓「你」想起當初那張被血染紅的地毯。

這個瞬間，足以吞噬萬物的悲傷後知後覺地爆發出來，「你」的視線一片模糊，撐著自己的身體想要站起來，但手臂怎麼也使不出力氣。

鏡面外的你彎下腰，同樣按住自己的胸口。

哪怕只是觀看，你都能模糊地體會到那股鋪天蓋地的難過，以及胸口彷彿被巨物壓迫的無法呼吸的感覺，渾身上下都沒有半點力氣。

身著休閑服裝的兩名青年面色不變，抬腳跨過琳娜的身體朝「你」走來。俠客的食指微屈，輕輕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嘴裡嘀嘀咕咕地念叨著什麼。

庫洛洛不疾不徐地走到「你」身邊，蹲下身，似乎說了一句什麼話，而後將你從地上抱起來。

「你」衣服里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啪地一下掉落在地，黑髮青年垂眸看了一眼屏幕的顯示。

[……西索？]

他不在意地移開視線，起身越過震動個不停的手機，和俠客一起離開這片混亂的地方。

鏡子里的畫面快速閃動起來。

「你」被他們放進水裡后立刻就恢復人魚的形態，但只剩下一副死氣沉沉的模樣。不和他們說話，也不進食，整天躺在水底的角落。

一連幾天過去，「你」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差，無論他們說什麼話都不給予任何回應。

庫洛洛臉上的表情也從放鬆的隨意，逐漸演變成面無表情的不高興。他坐在「你」的附近，薄薄的眼皮半闔，手中的書籍幾十分鐘都沒有翻過一頁。

室內的光線從白天的明亮轉變為夜間的昏暗，但「你」始終沒有挪動一下，就在庫洛洛合上書頁走近觀察「你」的時候，「你」忽然抬眼看過去。

很難形容那是怎樣一種眼神——

冷冽，漠然，看待一名陌生人，彷彿深埋心底的沉痾再次被翻攪出來，攜著冰冷刺骨的怒火。

這是「你」在幾天里第一次給出反應，但庫洛洛的周身瞬間湧出森然的氣息，又驀然被他收斂起來，那雙幽黑得恍若深淵的眸子凝視著你。

他緩慢直起腰，眼神讓人毛骨悚然。

[我不喜歡這個眼神]

一種堪稱壓抑的靜寂在這片空間里緩緩蔓延，青年將手插在兜里，轉身離開這個地方。

畫面再次快速跳轉，「你」在水裡不斷虛弱。

不同於沒有進食的表面虛弱，這種虛弱是關乎人魚本質的，更像是遠離族群后寂寞而死的模樣，本就頹然的精神面貌變得愈來愈沉寂。

最後，「你」安靜地躺在水底。

翌日，庫洛洛推開門走進來。他將手裡的塑料袋放到「你」的旁邊，露出裡面的新鮮盒裝魚蝦，以及少許形似海藻的植物。

這是最適合深海人魚身體的食譜。

然後青年走到不遠處的椅子坐下，拿起沒看完的書繼續閱讀，細密的長睫微闔，在臉上投出淺淡的陰影，印刷工整的文字映入他的視線。

忽然，他似乎察覺到什麼，抬頭看向水缸。

「你」仍然像前幾天那樣睡在角落的位置。

但奇怪的是，他從剛才到現在回來這麼久，竟然都沒有見過水裡冒出呼吸的氣泡。

不好的預感倏然浮出水面。

窗外的陽光在澈藍的水裡折射出別樣的光芒，庫洛洛起身走到水缸旁邊，手掌按住透明堅硬的外壁，微微俯下身，淡漠的目光落在「你」平靜的面容上，片刻后，那對漆黑的眼睛無意識睜大。

[……露西亞？]

鏡子里的畫面突然出現短暫的定格，而後急速跳動起來，倒回到城市中心廣場，一隻手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機，璨金色的眸子里醞釀著恐怖的氣息。

他查到最近的監控，冷冽的目光聚焦在屏幕里的兩名男人身上，而向揍敵客下達追蹤委託，在被對方敲詐接近雙倍的委託費用后順利找到目的地。

但是裡面什麼也沒有。

除了一隻無聲地躺在水底里的人魚。

他走進去，將人魚從水裡拎出來，撩開腦後的長發，注意到後頸那枚色澤鮮艷的紅痣。

用力抹去，人魚的身體頓時碎成一堆齏粉。

[……]

青年鬆開手，盤腿坐在地上，暗金色的瞳孔里依稀裹著漆黑晦暗的情緒，彷彿看不見底的深海，稍不注意就會被卷進詭譎危險的暗流。

他慢慢抬起手臂，印著怪異小丑圖案的撲克牌出現在他的指間，緊接著手腕翻轉，撲克牌倏地飛出去，直直釘進遠處的木製櫥櫃里。

純白牌面與深色櫥櫃形成強烈的色彩對比。

窗外的日光傾灑進來，撞在牆壁上面，投出一片灰濛濛的陰影，順著地面迅速延伸出去。

撲克牌上的小丑露出整張臉，笑容近乎咧開到耳根的位置，有一種近乎荒謬的不真實感。

投下來的陰影就覆在它的臉上。

一半是明亮的笑，一半是藏在陰暗裡的獰笑。

就像一名走鋼絲的雜技演員，隨時都可能從高空墜落下去，只要一次踩不穩，或是一陣風——

窗戶被驀地撞開，窗帘快速晃動，火一樣熊熊燃燒的紅髮被這陣風推得往後倒豎。

而那堆身體的齏粉，瞬間消散在空氣里。

忽然，青年捂住臉，沉沉地笑了起來。他的肩膀顫抖不止，紅髮從他指間的縫隙里溢出去，耳垂下方的金色桃心在陽光下泛出冰冷的光。

五指緩慢分開。

露出雜糅著濃稠惡意的金瞳。

之後的畫面零零碎碎，你只知道西索在找什麼人，之後他成功堵住一名實力不錯的男人，但意外地沒有玩弄對手，而是選擇直接將對方殺死。

男人最終遍體鱗傷地躺倒在地。

因為戰鬥而破損的衣服下面，是一枚清晰的十二條腿蜘蛛紋身，中間寫著數字。——「4」

但事情並沒有結束，鏡子里的畫面高速播放，西索撞見揍敵客襲擊旅團8號的場景，也見到監控里出現的那名黑髮青年和金髮青年。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森然的笑。

那雙冷酷的瞳孔里籠罩著暗沉厚重的陰翳。

在偶然的一次、金髮青年獨自出行的情況下，西索出現在對方的面前，連半句廢話也沒有，鋒利的撲克牌在街道旁的路燈下閃過冷冽的寒光。

寂靜的公園裡，烏鴉扯著嗓子尖叫。

渾身是血的人被纏綁在鞦韆上面，頭髮染得血紅，殘肢斷臂流淌了一地，像一具破爛的木偶。

西索捏著撲克牌走出公園，瞥見旁邊的小巷裡竄出一名陌生的普通人，因戰鬥而起的殺意還沒有平息，直接甩出鋒利的紙牌了結她的性命。

走在昏暗的街道上，他低著頭笑起來，手掌捂住自己的臉，五指罅隙里是一對陰鬱冰冷的瞳孔。

[還有……10人……]

他越過那名普通人的屍體。

「哐當！」

你的手臂撞倒洗手台上面的雜物，鏡子里的畫面已經消失，恢復正常的鏡面映出你的臉。眼睛睜得很大，眼淚順著臉頰淌進脖頸里。

胸口裡籠罩著綿長的悲傷，呼吸逐漸發緊。

直到現在你才明白，深海人魚的死亡並不是因為遠離族群同伴的寂寞，而是因為悲傷，極致的悲傷能夠快速而絕對地殺死深海人魚。

你深吸一口氣，扶著牆壁走出洗手間。

西索屬於耐不住寂寞的性格，哪怕只是等一小會兒也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現在撲克塔已經疊到第四層，很快就能全部成型。

不過聽到動靜，他撐著臉回頭看過來。

「……」

注意到你臉上的眼淚，指間夾住的撲克牌倏然下墜，撲克塔被撞了一下直接散落在地。

「西索？」

紅髮青年起身朝你走過來，身穿古怪小丑服的男人與剛才畫面里的模樣有一瞬間的融合，你張開雙臂，眼角再次溢出淚水：「抱一下哦。」

不等他出聲，你就直接抱住他。

冰涼堅硬的馬甲貼住你的臉，黑桃紋路順著你的耳畔一路延伸下去，呼吸里是甜膩的味道。

一隻手臂勾住你的肩膀，稍稍用力往下按。

西索垂下眼，此刻他的腔調是少見的正常，沒有起伏蕩漾的怪聲怪氣，也沒有刻意拉長的粘膩。

「你在哭什麼？」

你抱著他，感受到肩膀傳遞過來的熱意。

心裡翻湧的那股難過稍微平息下來，艱澀的呼吸慢慢恢復正常，唇角牽起一縷近似慶幸的笑。

聽見這句問話，你輕聲開口：「我在開心。」

從衣服里拿出手機撥打琳娜的電話，聲音裡帶著后怕的情緒，「開心現在很多事情都還來得及。」

這次電話接通，女孩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

「大小姐！！」

電話那頭似乎還有嘈雜的人聲，琳娜迅速跑到人少一點的地方，興緻勃勃地和你說話。

「我快要到城市中心的廣場啦！」

你抱住西索的手微微收緊，視線里仍然是一片朦朧的水汽，但情緒已經冷靜下來，溫聲對她說：「別去城市中心廣場，從藝術館方向繞過來。」

琳娜看了一眼方向：「可是會遠一些哦？」

從藝術館的方向去天空競技場會多耽誤幾分鐘，「如果走中心廣場就能快點見到您啦。」

「可是我想要那裡售賣的藝術卡片。」你眨了下眼睛，水汽凝聚而成的水珠就這樣落下來，「琳娜可以幫我買一點帶過來嗎？」

頭頂的白熾燈將走廊照得通亮，深灰的影子從你們的腳邊不斷延伸出去，你抹掉臉上的濕潤，抬頭注視著馬甲胸口的黑桃圖案，心緒逐漸穩定。

你對她說：「我就在大廳入口等你。」

「好呀好呀！」

小姑娘立刻就答應你的請求：「那我現在就去哦——我會跑著去的，很快就會回來！」

你沒有掛斷電話，彎著眼睛笑起來，拽住西索的胳膊就往天空競技場一樓大廳入口的方向走去。

他略一挑眉，然後回頭瞥了一眼被遺忘在走廊里的、散落滿地的撲克牌，鼻腔里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腔調：「我的牌都落在後面了呢～」

「等下就給你買新的。」

「是嗎？我的牌可是很貴的～」

你轉過臉看他，眼角因為剛才流淚有點微紅，但裡面漾著溫柔的笑意：「需要專門找人定製嗎？」

天空泛起緋色的霞光，西索那頭火紅的發在漫天的晚霞里顯得更艷冶，就連那雙璨金色的眼睛里也映出幾分柔軟的色彩，他勾著唇角笑了兩聲。

「嗯～不用哦。」

你和琳娜一直保持在通話狀態，聽著她給你實時播報目前所在的地點，最後看見她從街道的盡頭飛奔而來，手裡拎著幫你買來的藝術卡片。

「大小姐——」

燦爛的金髮在空中盪出飄逸的弧度，攜著絕美的霞光，她飛快衝過來用力抱住你，胳膊摟得緊緊的，埋頭在你脖頸里蹭蹭，嘀嘀咕咕地撒嬌。

「琳娜好想你——」

女孩的頭髮柔軟又溫暖，隨意地垂落在你的手邊，就是三月春日裡落滿溫柔的燦金色陽光。

你又想落淚了。

感受著懷裡溫熱的身體，你的視線泛起模糊的水霧，唇角微翹，溫熱的淚順著臉頰落下來，你抬手輕輕撫摸她的長發，柔聲對她說：

「……我也好想你。」

數條街道外的城市中心廣場。

俠客和庫洛洛漫無目的地走著，前者忽然轉頭問：「我們就讓她離開嗎，不用跟上去么？」

黑髮青年仰臉看著遠處懸在山峰頂端的餘暉，目光幽深，臉上是常有的笑意：「不用急。」

俠客見此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而後伸了個懶腰，慢吞吞開口：「明白，我們是蜘蛛嘛。」

天空中的晚霞越來越濃，就在跨越過某個時間點時，漫天的紅霞均勻地鋪滿整片城市廣場，所有人的瞳孔里都泛起一種冶艷的薄紅。

——彷彿傳說中的逢魔時刻。

然而原本往前走的兩人突然同時停住腳步。

令人發怵的沉默瀰漫在他們之間，庫洛洛忽地抬手蓋住自己的嘴唇，緩慢地一點點睜大眼睛，幽邃的暗色從那雙毫無波瀾的黑瞳里溢出來。

俠客感受著腦海里多出來的那段記憶，碧綠色的瞳孔里寫滿超出認知的震驚。

他緩緩轉頭看向庫洛洛，張開嘴唇。

現在已經不再是他們的私事，根據這段記憶的發展來看，如果真的被那個紅頭髮的傢伙纏上，旅團的安穩將會出現極大程度的動蕩。

現在，是事關旅團的公事。

「……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