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債
我媽一直以來都有個歪理邪說,她篤信一家人輕易不要去拍那種鄭重其事的全家福,因為不拍沒事兒,拍完就容易「少一口子人」。我心裡不服又懶得跟她辯,所以直到現在,我們一家都還沒有一張正兒八經的全家福照片。
前幾天我媽的老同事老李走了,急性肝病,在家裡突發大出血,送去醫院也沒救回來。詭異的是老李去世前一個星期,剛跟家人一起去王府井的中國照相拍了一套祖孫三代的全家福。
我媽抓住事實講道理,進一步啟發教育我說,要真是非想拍全家福不可的話,讓孩子抱個毛絨玩具一起入鏡不就結了。這樣照片里多了一口「人」,就不用擔心自己家裡缺人啦。
面對如此思路清奇又荒謬可笑的理論,我竟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多麼質樸的土味科學……
老李突然撒手人寰,他家人自然悲痛萬分,難以置信。尤其是老李的老伴,根本接受不了前幾天還生龍活虎開車帶全家出遊的愛人就這樣猝然長逝了,她整日恍恍惚惚,言語間時常表現出老伴還如常在家的樣子,弄得她女兒女婿既心酸又無奈。
大概一個月以後,就在老李的妻子漸漸收斂悲傷,面對現實的時候,一個老李生前交情匪淺的老同事到家中拜訪,老伴看茶讓座,老同事落座寒暄。老李的老伴發覺這老同事今天特別奇怪,講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神色間也表現出一種局促不安忐忑緊張的樣子。
客氣的場面話很快講完了,沉默越來越濃重,眼看氣氛尷尬得不成樣子了。老同事越發如坐針氈,他「騰」地一下漲紅了臉,從內襟里摸出一張銀行卡來遞給老李愛人,囁嚅著說道:「大姐,這卡裡面是我上個月借大李的三十萬塊錢,您,您收好吧。」
老李愛人恍惚記起來,就在老李發病去世前三天,突然從家裡提了三十萬塊錢說有個老朋友急用,過兩三天就還。當時她還問老李寫沒寫借條,老李說都是過得硬的交情,犯不著。後來老李突然就走了,她自己萬念俱灰自然也就忘記了借錢的事。敢情是這位老同事借去的啊,可是,怎麼今兒個突然想起來還了?
老同事似乎看穿了老李愛人的疑惑,他紅赤著一張老臉,額頭上滲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汗珠。彷彿下定決心般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地說:「大姐,我對不起老李,也對不起你啊!我辜負了老李生前對我的信任,也糟蹋了我們老哥倆將近四十年的情分!」
這老同事跟老李同一年進廠,兩個人幾十年風風雨雨相互扶持。那天老同事的女兒買房差了三十萬,他自己有一筆理財要下個月才到期,所以臨時問老李借了這三十萬塊錢救急用。原想著等理財到期就取出來還老李的,誰承想老李竟突然走了。
老同事想到借錢這事兒除了他跟老李再沒其他人知曉,況且沒有借條無憑無據,遂萌生了翻臉不認賬的想法。人的貪念一經產生,便如同認了路的野獸般再難擺脫,這野獸每日必至,胃口愈大,一點點吞噬了老同事的天理良知。
直到老李頭七過後的一天深夜,老同事夜夢醒來看見卧室里站著一個人,雖然那人背沖著他,可老同事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老李。由於心裡有愧,老同事被嚇得魂飛魄散,他痛哭流涕地向老李懺悔,並且承諾第二天就去府上登門還債。
可到了第二天,僥倖和貪慾又再次攫住了老同事的心,或許那就僅只是個疑心生暗鬼的噩夢呢?他沒去還錢。第三天,老同事還是沒去還錢。第四天……第五天……日復一日,老李每夜必至,每次都是背對著老同事一言不發。老同事歷經一個多月日夜分裂的道德折磨,終於不堪良心的重負,履行諾言登門還債了。
老,李愛人聽他講完,沉吟片刻說道:「大老遠還讓您跑一趟送來,真是受累了。到咱們這歲數,孫男娣女的事情一大把,一時忘記了也沒什麼的,您吶甭往心裡去。老李是不在了,可咱的交情還在不是,得空您就上家來坐坐,就跟老李在時一個樣兒。」
那天老同事是掉著眼淚告辭出的門。人世間最難償還的正是這良心債,他即便償清了欠老李的錢,可往後漫長的餘生里始終有個沉重的「愧」字壓在良心上,越想逃避便越發被壓得喘不過氣來,那沉甸甸的滋味兒,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