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蝶戀花·香成陣
「自我大宋開朝以來,地方就是路、府、州、軍、監、縣。別看我們臨川就是最末級這麼個小縣城,此地出大儒啊。」
說話之人是碧樹涼秋書院的院監——章雲,他捋著半長的鬍子,正和一主兩仆在院中聊天。
其中的這個「主」就是東京國子監來的監丞。據說此番是替國子監排第一席位的祭酒來的,要考察一番書院和印坊的事宜。
遠瞧著,中間站著的監丞非富即貴,一身月白織錦的襕衫,黛色圓領橫襕上有緙絲的仙鶴暗紋,腰間白玉束帶,看著便覺賞心悅目。
他身旁兩個,一做書生打扮,像個幕僚,另一個做緊身窄袖裝扮,腰間別著寶劍,似個護院。
院中杏花樹擋去了那監丞半片身影,都絲毫蓋不住那玉樹臨風的身姿。
兩僕人中,那書生點頭應和著章雲,「「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臨川確實是個好地方。」【1】
章雲覺得家鄉被誇,臉上有面子的很,好似自己也是「光照臨川」之一,忽覺心花怒放,忙不迭開始吹噓:「我朝宰執和許多才子都出自我們臨川呢。」
他話說到一半,巧見晏亭柔路過此處,低聲對著杏花樹后的三人拱手,道:「官人,失禮失禮,稍先失陪一下。」
章雲朝著晏亭柔走去,邊走便問:「先生可是代晏三叔來講學的?」
晏亭柔不禁一笑,往常章雲都喚她「小姐」,時常吹鬍子瞪眼的人,今日這番之乎者也,看來書院有貴客啊。
她遠遠的瞥了一眼杏花樹後站著幾個人。不過那身形被開得正盛的杏花擋去大半,瞧不清。她也不戳破,邊走邊笑,回道:「是啊,院監有貴客啊,且去忙。」
章雲見她要溜,忙追近了兩步,小聲說:「小姐救命!我可陪不得這貴人許久!家中夫人要臨盆,我著急的很,且放我去罷。」
晏亭柔停了腳步眉頭一緊,「嫂嫂這就要生了?」
「可不么!就這一兩日的事。」
「我這要去講學,需一個時辰,你可等得?」
「好好好。晏三叔走之前可說了,這貴人,得你全程陪好了,萬要仔細小心。」
「行,那我先去了。」
「小姐,等等。韓縣令知這國子監監丞來了,設了筵席。就定在花朝節那日,城中大儒、商賈屆時都去,下了請帖的。晏三叔回不來,你一定得去啊!」
「好了,知道了。請帖你給秀姐姐就好,她會安排的。」晏亭柔怕他絮絮叨叨沒完,再說下去,講學就要晚了時辰了。哪有夫子先生講學遲到的道理,趕緊快步朝著涼秋院走去。
章雲如釋重負,腳步都似輕鬆許多。他回了杏花樹下,繼續同貴人說,「眼下能刻書、做雕版、印刷書的地方,無非三種,官刻、私刻、坊刻。國子監和印經院是官刻,大門高戶憑自己喜好印書的是私刻,我們書院下頭的臨川書坊就是坊刻了。」
那貴人好像對這段介紹不感興趣,他回頭看著晏亭柔的背影,問道:「那是學院里的先生?」
章雲點頭,「碧樹涼秋書院和臨川書坊都是晏三叔的,這是我家小姐,晏三叔的獨女。這不晏三叔外出了么,讓小姐來代他講學。」
「講什麼?」
「雕版印刷。」章雲見貴人對女先生好似有些不信,在他心裡,自家小姐就是女中豪傑,一等一的能人。
他恐怕別人不知道晏亭柔的厲害之處似的,趕緊解釋:「碧樹涼秋書院分三部分,碧樹院是攻科舉的書院,這涼秋院就是專門培養雕版印刷人才的地方,還有就是臨川書坊。
我們臨川書坊之所以能在江南西路印坊雲集的地方獨佔鰲頭,原因有二,一因我們有許多能工巧匠,也就是負責雕刻書版的刊工;
二就是我們這位小姐,是個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她可不是個待字閨中嬌滴滴的小娘子,關於印坊的事情,樣樣親力親為。就刻書版、印刷、做書的學問,她厲害著呢。」
那貴人嘴邊揚起一抹不察的笑,「哦?我竟不知,還有這般厲害的女子?」
「我忝居院監之位近三年,見過無數臨川才子。不是小人吹噓,能與我家小姐學識一般的,寥寥無幾。」
章雲想著只要熬過一個時辰就能回家,連說話都眉飛色舞起來,言語間對晏亭柔捧的極高。
「對了,晏三叔何時回來?」
「晏三叔去清遠了,不出半月,總該會回來的。」
貴人點頭不再說話。
一行人走至榮寶齋門口,已有丫鬟抬了布帘子,章雲抬手示意,「官人,起風了。不若我們坐下吃些茶果點心吧。諸位,裡面請。」
碧樹涼秋書院的繼學齋里,晏亭柔穿著一身絳紫色鷲紋錦的圓領袍,腰間的藕荷色絲絛,系了個酢漿草結扣。
她將青絲簡單利落的高高束起,遠看似個俏郎君,近看便知是妙佳人。即便如此公子裝扮,亦絲毫掩蓋不住她的姣姣容顏。
繼學齋的長案上,放著學生臨摹的字帖,想來是爹爹此前讓他們歸家練寫的內容。
晏亭柔一一查看,不禁心裡嘀咕,一沓子紙,二十來個人,能挑出來上版的無二三,顯然許多人沒用心寫。
要知道印刷最重要第一步就是——寫樣,單這一項,就關乎印刷之後成書的成敗。
說白了就是字若是丑、不齊整,那按照這字雕刻出來的木版式一定也俊俏不到哪裡去。
何談之後刷墨、覆紙、印刷、裝訂呢?晏亭柔抿著嘴,抬頭看了一眾正在盯著她噤若寒蟬的學生們,心道,你們也知道緊張,怎麼就不能好生練練這字呢。她將字帖放回長案,問道:「隋唐之後的印刷術,多用什麼字體?」
這問題簡單得很,是入門常識,凡是習雕版印刷術的人,都清楚,繼學齋的學生雖語調遲緩不一,可都充滿信心,「柳體。」
「顏體。」
「歐體。」
晏亭柔無奈的看著他們,「既然你們也知道不是草書,為何寫的如此潦草?」
繼學齋里忽然鴉雀無聲。
眾生皆曉小晏先生是大晏先生的掌上明珠,也是臨川首富晏三叔的衣缽傳人,這衣缽傳承的可不是晏三叔的富貴。而是能帶來富貴的東西,這東西還將聲名、利益盡收懷中。
那就是與雕版印刷術脫離不開的三件寶:一是一手漂亮整齊方方正正的宋體字【2】,字形方正,橫平豎直,菱角分明,結構整齊乾淨又嚴謹;
二是一雙魯班巧手,專門做雕版的刻刀——曲鑿,於她手中靈巧無比,總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將字版刻出來。
三就是文人的學識了,世人總覺得若想做印坊,有能工巧匠就行,其實則不然。
許多刊工的功夫都在手上,只知道刻,卻不曉得內容,所以市面上流通的書,許多有錯字、別字,影響閱讀。
這樣的書流在市面上,豈不是誤人子弟?這就需要辨別刊印的書中內容了。
簡到稚子的書,如《三字經》、《百家姓》,繁到《史記》、《傳燈錄》,還有些醫術典籍等。
印坊的刊印書籍內容之廣,絕非識字會寫就行的,需得涉獵許多書,懂得許多學識,才能在校對時,查找出其中的錯處來,以免釀成大錯。
晏宣禮晏三叔在官家還是潁王未封太子時,曾是潁王的老師,他的女兒,學識怎會差。只是宋朝沒有女子進士科,不然這晏亭柔必會春榜登科。
晏亭柔曉得「寫字提筆需安心靜氣」這話,爹爹定在講學時說過無數次了,嘴上談來終是淺。
於是就提筆將「繼學齋」三字寫了兩遍。那桿紫毫毛筆在她手腕上婉若游龍,提筆便生頓挫。
兩組字,一組龍飛鳳舞的草書,一組方正齊整的宋體,她舉著那張紙,「你們能看出那個是靜心寫的,那個是隨意寫的么?」
學生紛紛答,宋體字是靜心之下所寫。
「所以啊……」晏亭柔舉著那一沓學生臨摹的字帖,「可否好好靜下心來寫呢?這樣橫不平豎不直,七扭八歪的字,再厲害的刊工師傅,也刻不出來啊?這不是難為人家?」
學生笑做一片。
晏亭柔也不客氣,好字都是練出來的,她的字也是一日一日寫出來的。
下學時,她在之前大晏先生留的堂下臨摹字帖的課業基礎上,又加了三倍。
因書院同與東京汴梁的官府作息保持一致,每月上、中、下旬都有一日休沐,巧明日便是月中的一日休息,她希望學生可以好生練習。
榮寶齋里的布帘子撩起來就沒放下,用銅鉤子栓在門旁,因貴人說臨川遠比東京汴梁暖和的多,開窗還有杏花香。章雲就著人將窗戶也打開來,南北通風,果然堂中杏花香撲鼻。
已有僕人上了一十二樣茶點心,章雲接過丫鬟手中的汝窯天青蓮花壺,親自斟茶,又端起天青色茶盞下的高腳茶盤,將茶遞到貴人手中。
兩廂聊了沒多久,已有人過來傳話,說晏亭柔那邊下了學堂了。
章雲估計這幫學生今日惹得小晏先生不快了,竟然提前下了學,想來作業會多許多。不過他倒開心,可早些回家去。
門口丫鬟喚了句:「小姐。」
晏亭柔「嗯」了一聲,左腳才邁入門檻,便見榮寶齋的主坐上那個坐著筆直端正的人,嚇了一跳!
怎麼是他!好在那人正被繪聲繪色吹牛的章雲吸引,未曾看她。晏亭柔果斷收回左腳,掉頭就走。
她心上的驚訝還沒緩去,就聽章雲大聲喊道:「小晏先生來了!小姐裡面請啊!」
晏亭柔停了腳步,喘了口氣,心嘆自己就不該好心幫章雲。只得轉身進了屋。
那貴人見晏亭柔進來,嘴角微微一笑,「小柔,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1】「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出自王勃《滕王閣序》。
【2】宋朝印刷的整齊字體,在那時應該叫「匠體字」,或「印刷體」,我們後人稱之為「宋體字」。為了便於閱讀,本文都叫「宋體字」。
雖然本文屬於冷題材,且一點也不套路,但是我是真想寫一部雕版印刷術的小說,要將這門絕藝和小說融合在一起,看著小甜文,順便把這個雕版印書行業、宋代的時節、宋人的生活都感受到。
感謝大家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