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百
車窗外閃過熟悉的景色,路兩邊樹也光禿禿的,掉沒了葉子,乾枯樹杈上趕著年底掛滿花燈,像是古稀之年的阿婆戴上時髦頭花,看著多少有些滑稽。
街上小店扯一塊紅色塑料布印上「小軍早餐」「芳芳超市」就算是招牌了,巷子裡外都是看著不怎麼衛生的蒼蠅小館。
衰敗。
就是這個城市給人的第一印象。
網約車司機開到衚衕口,咯了口濃痰,開窗吐了出去,在冷風灌進來之前迅速關上,回頭往後潦草掃過一圈,「芝麻衚衕是吧?三百。」
車內少女臉上表情沒有任何異色,點頭付錢,這地方雖破,但她住了這麼些年也早就習慣了。
司機下車見後排乘客還睡著,在外頭伸手敲了敲車玻璃,「醒醒,到地方了。」
孟妍目光跟著往左,旁邊的男生雙手環胸靠著座椅,頭偏向車窗,只能看見一個冷淡的側臉和清削的下顎。
他懷裡抱著個書包,左手袖子潦草翻起一截,清瘦手腕上帶著塊表,牌子她不認識,但隱約覺著貴到慘絕人寰。
從她上車這人就是這個姿勢,像是好幾天沒睡過囫圇覺似的,一動不動,這會兒被吵醒多少帶著點不耐煩,摸完口袋微皺起眉,挪開身上的包左右看,最後一個抬眸,視線猝不及防跟她對上。
他頓了下說,「我手機找不著了,能用你手機給我打個電話嗎。」
她點頭,把手機遞給他,「好。」
「謝了。」他聲音淡淡的,低頭快速點下一串號碼,撥出,昏暗車廂內發出手機屏幕的微弱光亮,光源就在她腳邊。
孟妍彎下腰幫忙拾起,不小心瞥見屏幕上的36個未接電話。
最後一個是她的號碼,前35個都來自於一個人,備註為「老媽」。
她不愛多管閑事,假裝沒看見把手機還給他開門下車,這人也緊跟著下來。
他一手扶著車門,另一邊拿手機付錢,她目光看向司機時無意掃過他手機屏幕,看見他點出一串密碼支付。
然後,餘額不足,支付失敗。
他沒抬頭,接著切換另一張卡,然後,餘額不足,支付失敗。
看來這位……
最近手頭有點緊啊。
來回試了有四五次,司機師傅半天沒聽見錢到賬,又提醒了遍,「三百。」
此時,他手機屏幕上第37個電話打過來,不足兩秒他便掛斷,微擰的眉峰明顯是壓著火。
他再次輸入密碼,試了最後一張卡。
然後又,支付失敗。
哎,誰還沒個困難時候,孟妍點開手機正準備拔刀相助,那人也不試了,一陣拉拉鏈找東西嘩啦啦的響,最終拿了三百現金在手上。
司機師傅正好拍上後備箱過來,收了錢,把她的行李遞過來,隨口道,「姑娘慢走。」
孟妍接過行李,再回頭時那男生已經走出去好遠,一身黑衣黑褲,狹窄衚衕里背影又透著點兒莫名的冷淡。
這整條衚衕都是二層小平房,年久失修,瞧著破破爛爛,樓和樓挨的很近,一排排擠在一起,窗台上擺出來的綠植倒是長得茂密。
孟妍到家的時候老爸沒在,這正午剛過,估計還在店裡忙活。
她費勁掂著行李箱上樓,力氣不夠大,輪子「哐哐」磕在台階上,生怕給磕掉了兩個。
到了房間把行李一松,拉開窗帘開窗透氣,動作一氣呵成。
孟妍落在窗戶上的手還沒收回來,就看見對面那家常年不見人的房子有了人。
一高個兒男生背對著她,側著頭,衝上來的人驚訝喊了聲,「操,你真回來了,過完年就是高三後半學期,學不上了?」
「再說吧。」許勁知單肩挎著書包,懶懶散散站在那兒,整個人都很不爽,下巴朝跟前的門點了下,「鑰匙呢。」
旁邊男生從褲兜里摸出鑰匙開門,「你可真行,離家出走這出虧你想的出來。」
木門吱吱呀呀,顫顫巍巍的打開,許勁知還動手晃了晃,試它會不會當場從門框里掉下來。
還好,沒掉。
那扇門又在孟妍視線中搖搖欲墜地關上,再然後的對話,她就聽不到了。
門內,秦遠大大咧咧往沙發上一坐,有話說話絲毫不藏著掖著,「你怎麼回來的?夠虎啊你。」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隨著人坐下的動作盪起無數灰塵飄浮在空氣里。
許勁知嫌那沙發臟,潔癖發作擦了個凳子坐,他隨意敞著腿,手肘搭在膝蓋上,指尖懶懶垂下。
他飛機火車大巴再轉火車以及網約車,這一遭難度不亞於兩千里逃荒。
他一時衝動就摔門走了,甚至根本沒顧得上考慮離開家他靠什麼生活。
秦遠的問題他還沒有回答,剛才撂在桌上的手機又一次亮起,上面那串號碼宛若催命符咒。
許勁知拿手上毫不猶豫地點了掛斷,沒接,手機捏在手裡盪了兩下,想了想還是回條簡訊過去:我回武堯了,我很好。
然後關機丟在一旁。
秦遠嘆了口氣,很是不解,「到底什麼事能把你逼到離家出走,你媽那性格也不是一天了兩天了,你不是一直老好人做派,說忍忍就過去了嗎。」
「一兩句說不清,過兩天再跟你說。」許勁知這會兒不想提,隨便扯了句,「原則問題,這回忍不了了。」
……
孟妍有午睡的習慣,少睡一會兒都不行,下午睡醒泡了壺茶,閑著無聊掂上保溫杯去市場給老爸送去。
三四點鐘,市場里人來人往,送貨的搬貨的買東西的吵吵嚷嚷,她熟門熟路找到那家二手數碼進去,老爸正坐在櫃檯後面支著手機看視頻。
這種店有時候一天也不見人進來,倒是落得清閑。
老孟同志聽見聲響,抽空抬頭看了眼,隨即笑著打開抽屜,拿了些二十五十的零錢給她,「來,拿著花。」
這麼多年眼看著她都要成年了,老孟同志還是把她當小孩,每當她踏進這個店裡,老爸第一反應就是打開抽屜拿零錢出來,然後說,來,拿著花。
孟妍把手裡的保溫杯放上來,「爸,我不是來要錢的,給你送壺水。」
「閨女長大了。」老孟同志一笑,臉上又擠出幾道皺紋,把錢往她手裡塞,「再大也是爸閨女,拿著。」
孟妍沒再推辭接下錢放進口袋,老爸收了桌上的手機,站起身來,「那你幫爸看會兒店,有人來叫我,我去後面把東西整理整理,堆兩天了我都沒管。」
她點頭答應,「好。」
孟妍坐在櫃檯後面的凳子上,有一下沒一下的看手機,過了十來分鐘,棉質門帘掀動,有人進來了。
他身材高瘦,少年模樣,單肩挎著個包,手掀著紅門帘,室外滲透進來的光給他發梢都暈染上幾抹金黃。
她也是一眼就認出,這人是中午網約車裡的那個男生。他這會兒似是情緒緩和了,眉眼清冷不見之前那股火氣。
孟妍看了幾秒,又很快發覺自己在盯著人家看,不禮貌,於是倉促別開視線,欲蓋彌彰般往後面屋子叫了一聲,「爸,有人來。」
「來了。」老孟同志拍拍手從裡面出來,「買東西還是什麼?」
許勁知沒來過這種地方,站在中間覺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莫名局促,聲音也有些不自在,「我看門口牌子寫著這兒收電腦。」
老孟同志點點頭,「啊,收。」
他把電腦從包里拿出來,放在跟前的玻璃檯面上,「這個你看值多少錢,功能都是好的,充電器沒在。」
老孟打開看了看,給了個價,「三千。」
他答應的很快,「好。」
前後不到十分鐘,交易完成。
老孟同志看著人走了,才說,「真是什麼人都有,這電腦買了估計都沒仨月,也捨得賣。」
孟妍看著這電腦,從小跟著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爸,這電腦二手賣,不止三千吧?」
老孟嘖了一聲,「當然不止,還是最新款,這小子也不知道還價,我說三千他就三千,說兩千估計他也賣。」
冬天的北方好像天黑的特別早,一眨眼功夫外面就暗一個度,再暗一個度,然後,燈火接連點亮,驅趕漆黑。
像市場這種地方下班早,六點多就開始陸續關門,尤其是二手數碼這種沒生意的。
孟妍看著老爸關了捲簾門,她把保溫杯的吊繩挎在手腕上,手揣兜里取暖,摸到口袋裡那幾張零錢,她忽然側過頭問,「爸,你這鋪子賺錢嗎。」
老孟把鑰匙栓在褲腰上,看著前頭眯縫起眼,「有時候賺,有時候不太賺,如果今天那個賣電腦的天天來,我就天天賺。」
老爸眼睛本來就不大,一眯起來就像那動畫片兒里的小老頭,她忍不住笑,「誰還能天天來賣電腦。」
想起那個男生也是挺神秘的,戴那麼一塊表,結果掏不出三百車錢,穿聯名球鞋,下午卻來二手市場把電腦賣了。
而且中午聽見那兩句話,好像還是負氣出走。
孟妍腦子裡浮現出他那張臉,無理由的就給他貼上了「中二」的標籤。
跟著走出市場,老孟看了眼手機,忽然問,「阿妍,不急著吃飯吧,爸回去給你燉排骨。」
她裹了下圍巾,遮住了半個下巴,說話時聲音被蒙住,聽起來都小了一半,「不著急,爸。」
晚上回家孟妍等著吃飯的功夫在二樓卧室閑轉,淡綠色的窗帘垂下,是她很喜歡的顏色。
她隨手拉開,透過窗戶正巧能看見一米開外對面人家的露天陽台,孟妍似乎習慣了那戶常年沒人在,此刻也黑著燈,她視線漫無目的地走,忽然被某處光亮吸引。
漆黑夜色中的一點猩紅火光。
孟妍視線被這點兒光不自覺吸引,朦朧夜色中,借著她身後室內光線,模糊勾勒出前頭一張清俊的臉。
少年指尖捻著根細煙,猩紅火光忽明忽暗,他似是察覺到了,沒表情地偏頭往這邊看。
她正想裝作無意把窗帘拉上,外面那人似乎「哎」了一聲。
低沉嗓音被煙熏得沙啞,讓人都不太確定那一個單音是什麼。
他清了清嗓子,又「哎」了一句,「你知道電費在哪交嗎。」
作者有話說:
下本開這個,《烏龍對白》,求收~
高中時期邢芸遇到過一個驚艷的人,五中的高嶺之花,沈仟懷。畢業照上少年眉眼清冷,挺拔矜傲,一件藍白校服洗的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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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情書重見天日,煙霧繚繞的撞球廳內,情書男主嘴裡叼著一根細煙。
有人問起沈仟懷關於她的事,他胳膊隨意搭在桌沿,側著頭跟人打趣,「不記得,不喜歡。」
跟前邢芸紅著眼眶低頭快步走過,默不作聲。
旁人看見他盯著那抹纖瘦背影,魂兒像是也一起跟著去了,起鬨般好心提醒句,「別太過分了啊,少欺負人姑娘。」
他淡淡收回視線,俯身壓桿,「在一起過,人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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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芸退出名利場,拿了把大提琴回他家鄉當起了民間藝術家,同行惋惜她的才華不被人聽懂,她也只笑著搖頭,「有人能懂,他會回來的。」
一天,兩天,三天,他回來了。
春雨未歇,沈仟懷撐著傘幫她整理被打濕的裙擺,砰砰雨聲下,他嗓音疏懶清咧,「來這破地方拉琴都不願意哄我一句?」
2021.11.22,2022.2.16改
——愛意生長,我們終將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