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就要進攻

拂曉就要進攻

幾經轉手送到潘明祥面前一封信,要他把有關任長勝的記憶整理成材料,寄給某處烈士陵園,以供重寫烈士傳記參考。

潘明祥願意作這件事。

他展開一張素紙,工工整整地寫道:

任長勝,原名任評,生於日本山口縣德山市。十八歲回到中國,二十歲參加革命,二十二歲到我軍任副排長,當時是我連唯一知識分子出身的幹部,唯一不是由士兵中提拔的下級指揮員……

「茲介紹任評同志到你連工作……」

潘明祥看了介紹信的開頭,又看看面前坐著的白凈臉、小矮個,戴著近視眼鏡,一派書生氣的青年,就把信往桌上一扔說:「歡迎你。我擔任指導員以後,文化教員的位置一直空著。你一來就好辦了。」

「指導員,」任評笑笑說,「請您往下看。」

潘明祥又把信從桌上揀起來,往下看。連長急不可待地問:「上邊還寫什麼?」

「團首長批示要把他放到最基層戰鬥崗位上去,叫他當排長。」

「我這兒不缺排長,哪一個班長提上來都呱呱叫。」連長說道,「我們就缺個文化人兒!」

他抓起電話機,使勁地搖,大聲地喊,說排長易找,教員難求,說駕轅的騾子不該去推磨……

任評坐在一邊毫無動靜,像談的根本不是他。

連長突然把話停住了,張著嘴木在那裡,好久才答應個「是」,快快地把話筒放下。

潘明祥問:「團部說什麼?」

「派他當排長,是陳老總親筆批示!」連長耷拉著臉說,「同志,你還挺有來頭咧!」

任評站起來,像小學生般規規矩矩地說:「我在敵工科當翻譯,陳軍長行軍時常和我們在一起,我順便提了一下,希望日本投降以後,放我下連隊去鍛煉……」

「坐下,幹革命么,什麼崗位不一樣?」連長還不死心,轉著彎說,「指導員就是文化教員出身。」

「我不一樣,」任評說,「我出生在外國,而且在剝削階級家庭長大,參加革命后又在上層機關當翻譯。我很需要到戰士中和實際鬥爭中鍛煉……」

連長撓著頭說:「嗯,你都深入到我們連部來了,也算深入工農兵啦!」

「還是下到最基層徹底。」

本人的要求,又有首長批示,連長只好放棄奢望,派他上一排當副排長。說吃過晚飯就領他到排里去。

這天晚飯,通訊員打來的是煎餅、大蔥、白菜湯。任評看見煎餅,驚訝地叫了一聲,兩隻手捏著邊提起一張來,看畫似地看了半天,在邊上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一邊嚼著一邊疑惑地搖頭。看看別人都疊成疊,夾上蔥,捲成個大喇叭往嘴裡送,他才模仿著,卷好蔥捅到嘴上。剛微笑著點點頭,眼淚流下來了。

「生蔥是這麼辣的呀?」

連長、指導員、通訊員全笑了。

「總部里江南人多,不吃生蔥的。」任評解釋著,「這煎餅也沒吃過,吃小米飯。」

潘明祥說:「你怕辣,可以把蔥挑出來。」

「可以嗎?」任評仔細地觀察著煎餅里的蔥,「我見你們人人都卷上,以為吃煎餅一定要卷它,就像蒙古人吃肉一定要配上茶,不然不消化!」

三個人又是一陣笑。

他打開煎餅,把蔥拿出來放在桌上。又咬了口煎餅說:「這樣好吃了。」吃了幾口,他停下來思忖一陣,又把蔥重卷進去。一邊吃一邊流淚。

連長說:「蔥放在那裡,我替你吃好了,不會白扔。你勉強吃它幹啥。」

「不是的。」他辣得變了聲音,「山東部隊,人人都吃蔥,偏我不吃,這一點就會和群眾造成距離,還談什麼打成一片?」

潘明祥說:「這是生活小事么!」

「下來以前我就想了,在生活習慣上很要作些改變的!」任評認真地說,「就從這裡開始。指導員,替我把名字也改一下吧。改一個當兵的聽著順耳的!」

連長說:「當兵的名字老一套,還不是張德標、李長勝……」

「我改名叫任長勝!」

任長勝下到排里以後,很出了一些笑話。緊急集合背包打不上了;夜行軍綁腿散花了;戰士們開玩笑說句粗話,他要反覆問好幾遍才弄懂,然後哈哈笑著還記到本上……

可是沒過多久,人們談到他時就丟掉了嘲笑的語氣。休息時他把背包解開打上,打上又解開,把毛巾捂上眼反覆地練習打綁腿。記到本上的戰士俗語、土話,有機會他就用,用錯了別人笑他也不惱,反而求人說個樣子給他聽。他這種把任何小事都認真對待的作風倒真有些奇,可這種「奇行」反引起了大家的尊敬,誰也不忍心再嘲笑他了。聽到種種彙報,潘明祥對任長勝產生了又喜愛又讚賞的心情。

伏天,連續行軍,又趕上雨季,部隊拖得很疲勞。一些騾馬都磨爛了背部,體質下降。碰到個水窪滑倒了就爬不起來。這天潘明祥有事拉在了後邊,將近中午快趕上隊伍時,碰上了任長勝。那是在兩塊高粱田之間的小水窪中。水窪邊上堆著馱架和零亂東西,一頭騾子在泥水中卧著。太陽像白熱的鐵球,懸在當頭烤灼著大地。任長勝一條腿跪在水裡,雙手端著個日本式鋼盔正一下一下淘騾子身旁的泥水,從戽到路邊的水看,他至少已經淘了有半個小時了。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嘩嘩的淘水聲和粗嘎的喘息聲。潘明祥走近跟前,看到汗水和泥水已經濕透了任長勝的全身衣服,連用線繩捆著的眼鏡上也全是泥點。

「打它兩下不就起來了!」潘明祥心疼地說:「用不著費這麼大勁兒。」

任長勝顯然沒發現有人走近,聽到話聲一驚,認出是潘明祥就笑了。

「騾子的體力消耗得很厲害,」任長勝說,「再逼它使猛勁,就會把力氣使僵。二連有個騾子就使僵了,站在那裡像個石雕,拿刺刀扎它都不肯再動一步。」

說完他又彎下身繼續淘水。潘明祥從他手裡奪過鋼盔,替他淘了一二十下,連喊帶拽把騾子轟了起來。

潘明祥說:「你要掉隊了。」

任長勝說:「不會,隊伍就在這個村裡休息,等著開中飯呢。」

潘明祥透過高粱稞看到一半裡外確有個小村莊。

「這麼近,大聲一喊就聽到了,你怎麼不喊幾個人來?」

「同志們很疲勞,很疲勞了。」他擦著滿是泥點的眼鏡說。潘明祥說,該提醒一排長,對這個老實人,格外照顧些。

把馱架備好,捆上東西,兩個人邊走邊談起來。

「你好像讀了不少理論書吧!」

「馬克思、列寧、毛**的著作都讀了些。我先從理論上認識了社會主義,後來才找的革命隊伍。」

潘明祥問他回國的原由。

「細說起來很費時間,心情也不愉快。總之沒有個強大的祖國,在海外很受氣,我忍受不了,回來了。」

「你是出生在日本嗎?母親是日本人,也受排擠?」

「就是入了籍,也要由於父親的血統受歧視!」

「你回來求學的?」

「我是想把生命獻給祖國,參加抗戰。到了上海才知道抗戰的也有好幾家。有個國民政府,還有個邊區政府,哪一面沒有引薦也去不成。只好先進了學校。那是個教會學校,多少有點民主空氣。我參加了個讀書會,是地下***的。」

一個月後,任長勝第一次參加戰鬥,表現出乎意外的勇敢。他們排作為突擊隊攻擊據點的北門。頭天晚上看地形,壕溝後面只有一道鹿寨。第二天清晨進攻時,鹿寨後邊卻新拉上一道鐵絲網。因為沒帶小包炸藥和集團手雷,排長只好用馬刀去砍。沒砍斷兩根,就掛了重花。接著上去一個戰士,剛一舉馬刀又中彈犧牲了。任長勝第三個衝上去,在槍林彈雨中四處掛花,一口氣砍了七十幾刀,為突擊隊打開了衝鋒道路。雖然在等待時傷亡了幾個人,可沒有影響向續部隊擴大戰果。一個知識分子初上戰場就這樣驍勇,戰後大家把他評為戰鬥英雄。評選材料剛送到支部,他的一份檢討書也送來了。他在檢討中說,這次造成不應有的傷亡,責任全在他。看地形時,他發現鹿寨後邊有幾很樁子,曾提出是不是敵人要拉鐵絲網的立柱。可是排長說國民黨一向不拉鐵絲網,日本鬼子才弄那東西,這可能是伐樹剩下的樹樁。他就放棄了自己的看法。第二天清晨攻擊前,他不放心,又建議再偵察一次。排長和幾個老班長都說來不及了,也沒必要,他就又收回了自己的建議。還有一點,他說自己是怕死的,排長倒下后他沒敢緊接著跟上去。戰士跟上去,犧牲了,他被恥辱感燒得心疼,這才一咬牙衝上去。

支部研究了他的檢討,仍然報請他的英雄稱號,並讓潘明祥和他談一次話。

潘明祥對他說:「你的檢討雖然誇大了自己的責任,可是很誠懇、很坦白,能接受教訓就好。依我看,這還是知識的分子通病,太顧及個人自尊心。一事當前,為面子考慮多,為革命事業的後果就考慮少了!為什麼不敢堅持自己的意見呢?無非是怕別人笑自己不懂裝懂,過分小心。其實自己認為對的就該堅持。打仗比不得坐機關,這是要流血死人的!」

任長勝難過地點點頭說:「以前我愛讀托爾斯泰的作品,總想著道德上的自我完成。因此,考慮品格鍛煉多,考慮工作效果就少了。」

潘明祥說:「至於說怕死,英雄並不是他沒感到恐懼,而在於他戰勝了恐懼!只要不被恐懼嚇倒,就是好漢子!」

談話的結果,任長勝接受了榮譽稱號。慶功會一開過,他就跑到村外松樹林里,把胸前的紅花解下來掛到松樹上,向戰場那個方向敬了個禮,坐在草地上不出聲地哭了一場。

一九四八年洛陽戰役時,任長勝已經是個有戰鬥經驗的排長了,以細心偵察出名。

進軍洛陽途中,找嚮導的戰士在山溝里碰到個國民黨逃兵,連凍帶餓已經半死了。問他什麼都搖頭。他說的話戰士也不懂,就把他帶了回來。潘明祥問他話,他也是搖頭,嘴裡哇啦哇啦說了一陣,大家也還是不懂。那個逃兵又說了幾句,不知怎麼一來,任長勝聽懂了。

過了一會兒,任長勝翻譯說:「他是青年軍二〇六師的士兵。長官下令叫強扒老百姓的房子,他不忍心干。長官打了他四十軍棍,他一賭氣開了小差。他怕老百姓看見他,把他打死,出來后鑽山溝,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那個逃兵拿出了符號和帶照片的證件,他叫林大山。

連長看完證件,吩咐炊事員給他兩張烙餅,對任長勝說:「留他兩天吧,目前我們在行動中不能暴露運動方向,馬上放他走不合適。別人不懂他的話,就把他交給你帶著。」

任長勝和林大山談了一陣,回來向連長彙報:「我講了俘虜政策,他說既被我們抓住,當然聽我們處置,就希望我們不要強迫他再當兵。他要永遠脫離內戰戰場。」

連長說:「看樣子不像大老粗。」

任長勝說:「青年軍招的全是初中以上的知識分子。他是台灣人。日本投降前一個月,被徵召入伍,在日本軍隊服役。日本投降后,國民黨送日本軍人回國,卻把台灣人全編到他們7部隊來了。」

連長把嘴咧得老大,說,「乖乖,你真不簡單,還懂台灣話!」

任長勝說:「我跟他說的是日本話。剛才他說台灣話,咱不懂,他又改說日本話,我才聽懂!」

潘明祥悄聲對任長勝說:「他懂普通話,不信你注意觀察!」

排長平時和一班生活在一起,任長勝就叫林大山跟在一班後邊行軍。

這個林大山,看樣不是個利索人,又在山溝里滾了幾天,渾身又是泥又是土。而且一邊走路一邊搔癢,一看就知道生著疥瘡。一班長一邊走路一邊捂鼻一子,只是礙著排一長面子,沒好罵出來。

晚上燒洗腳水的時候,任排長吩咐多燒一鍋。大家都洗完腳,他吩咐一班長找衛生員要一包疥瘡膏來,就拿著自己的毛巾、肥皂,領著林大山進了灶房。一班長取來疥瘡膏,灶屋的門已經從裡邊插上了,隔著窗戶,只見水氣騰騰,火光通亮。他扒著窗戶往裡望,見任長勝正幫那個俘虜兵洗澡,俘虜兵脫得赤條條地蹲著,任長勝挽著袖子替他搓背。一班長喊了聲「報告,葯來了。」就蹲在一邊去生氣。

門開了,任長勝擦著汗走了出來。

一班長把藥膏往任長勝手裡一搡,說:「我有意見!」

「有意見就提唄!」

「你不是帶了個俘虜兵,你帶了個爹!」

「咦,火氣還不小!好,咱們談談,不過小聲點。」

「小聲幹啥,我還怕誰聽見!」一班長說,「行軍、帶哨累得你一躺下就哼哼,可你還自找外差!」

「這怎麼算外差?班裡哪次來了解放戰士你不是黑天白日忙。補衣服吧,蓋被子吧,行軍連背包你都幫著背。怎麼我干這點事就不行了?」

「那是新戰友,這是個啥?對俘虜不侮辱,不搜腰包,來去自由就夠講政策的了。幹啥弄這一套!」

「俘虜跟俘虜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他就是比別人更臟點。」

「他是開小差出來的。這跟機關槍歡迎過來的不一樣,對不對?」

「就算對,又怎麼樣?」

「從國民黨那兒開小差,這得有點反抗精神;因為不願坑害老百姓挨了打,這得對人民有點同情心。一個對國民黨反抗、對老百姓同情的人,要不要搞個統一戰線呢?」

「我說不過你。」

「說不過就幫我把工作做好!」

「你還要我幹什麼?」

「多作宣傳工作,用行動。要體現出我們是人民的軍隊,對人民滿腔熱情。」

「我執行命令,要叫我像對老鄉們那樣打心裡親熱他,我辦不到。」

「按革命利益需要的做。至於感情,我也在剋制著自己的某些感情呢!」

林大山經過這麼一洗,又吃了熱乎飯,臉上有些活人氣了。兩隻眼睛以拘束、歉疚的神情代替了驚恐的神氣,可仍然一聲不響。直到睡覺時,他指著草鋪,自卑地笑著跟排長說了句外國話。排長點點頭,把自己的背包打開,緊靠牆根鋪好。林大山鞠躬行禮的說了一陣,躺了下去。任排長緊挨著他躺下,身上只蓋了件棉大衣。一班長嗓子眼狠狠地哼了一聲,把自己的被子撩起一半扔到任長勝身上,噘著嘴扭過身去。任長勝輕手輕腳把被子掀下來,又都蓋在了一班長身上。

一班長頭也不回地說:「你不冷啊!」

任長勝湊到一班長耳朵邊小聲說:「那個人長疥,爬上虱子要傳染你!」

一班長猛地一使勁翻過身來,沖著任長勝說:「他的虱子偏不咬你?」

「我給了擦藥時自己身上也沾了硫磺味,虱子不敢靠身了。」

明知黑地里排長看不見,一班長仍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壓住了火氣說:「你這個知識分子,哼!」把被子仍然給他蓋上。

一班長雖然生氣,第二天還是捏著鼻子照顧俘虜兵。他習慣於執行命令,也不忍心太勞累排長。班裡的同志儘管滿肚子不情願,可他們不光心疼排長,也不願班長太累著。這一來倒真顯得熱氣騰騰了。俘虜兵大腿根打爛了,一沾水就痛得齜牙咧嘴。過河的時候,任長勝剛伸手要背他,班長就搶了過去。他還沒背上背,戰士們又擠走了班長,搶到自己背上。

那俘虜兵眼神已不是歉疚和拘束了,變得深沉、嚴肅,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惱人的問題。

這一天,只走了五十里地就宿營了。吃過飯連里下令休息,自由活動。任長勝就招呼林大山到村外挖野菜去。

他們走近一片青翠竹林邊上,任長勝慢慢站住腳,獃獃地出神,手中的挖菜小鏟落在了腳前。

「排長先生,」林大山用日語說,「您的工具掉了。」

任長勝說聲「多謝」,彎腰撿了起來。兩眼閃著異樣的光彩:「看見竹子,想起我的媽媽,她正一個人生活在我們那滿是竹子的庭院里呢!」

「您的家也在南方?」

「在日本。」任長勝望著天邊縷縷白雲說,「那裡有好多竹林啊!往房后的山上望去,不論冬天夏天,滿眼碧綠。房前幾十步就是海,又是一片澄藍。一陣雨過去,空中沒有塵埃,地上不見泥濘,連空氣彷彿也帶著透明的青綠色。」

林大山說:「我的家鄉也有竹林,有海。」

「那裡的人愛竹子。裱糊屋子時,在兩層薄薄的壁紙中間都要加上一簇簇、一片片的鮮竹葉。綠竹葉透過雪白的壁紙顯現出來,坐在屋裡就像坐在雪后的竹林中。夏天,有風的夜晚,躺在榻榻米上總也弄不清嘩嘩響著的是竹聲還是水聲。」

「我也聽過那種聲音。日本和中國有許多相像的地方。」

「我從小就會唱一支歌:

啊,竹子,竹子,

搖曳著鶴翅般的枝葉,

是給月亮擦臉嗎?

林大山接下去背誦:

我不是給月亮擦臉,

我在學姑娘們的舞姿。」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睛里看到了隱伏著的鄉愁。剎那間橫在兩人之間的無形冰障融化了。兩顆心靠近了。

「您是華僑?為什麼回國來了?」

「我愛日本,愛媽媽,愛我童年的夥伴。可是沒有一個富強的祖國,在哪裡連呼吸也困難啊。」

「你說的我懂,我懂。聽你的口氣,令尊大概不在了吧?令慈怎麼捨得你?」

「沒有祖國的尊嚴,也就沒有民族的尊嚴,母親明白這個。她贊成我把生命獻給祖國富強的事業。她愛日本,也愛中國。」

林大山沉默下來,一陣躊躇,終於放膽問道:「排長先生,我可以問一句話嗎?」

「為什麼不可以?」

「你們抓住我這個敵人的逃兵,不僅不侮辱,反而超乎尋常地關照,到底為什麼?是想從我嘴裡換取情報?」

「不,我們知道你懂普通話,連這點都不挑明,還提什麼換取情報?」

林大山愣了一下,改口用中國的普通話說:「你們怎麼知道我懂普通話?」

「我們指導員早說了,二〇六師主要成員是關中河南的知識青年,你不懂普通話怎樣接受指揮?」

林大山羞慚地低下了頭。

「你沒見我們怎樣對待老百姓嗎?」任長勝說,「我們的目標是解放全國人民,改造自己的國家。既然這樣,當然把全國人民都看作自己的兄弟。你脫離了反動軍隊,也就成了人民啦!」

「先生,請原諒我,」林大山握住任長勝的手,嘴角顫抖著說,「你給我洗澡、擦藥,把被子給我蓋。你的士兵背我過河,我始終認為是在對我使詭計、耍手段。我不僅毫無感激之心,反倒更加警惕,更加擔心了!真對不起你們。現在我明白了,你們為了信仰,可以排除個人感情上的喜惡,我尊敬這種精神。請你把我帶到邊部去,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情願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

任長勝轉身領著林大山到連部去。

林大山在連部,把洛河橋頭的工事設施畫了一張草圖。他說明,他們是一個班修一段,各班不許亂串。他就知道他所修的這一段。

連長握著他的手說:「謝謝你。」

林大山說:「不要說這話,我不懂政治,更不能判斷社會主義是好是壞。只是你們對信仰的忠誠態度感動了我。我相信,由這樣一群有忘我精神的人組成的軍隊,一定會達到目標的。但願你們的主義真能救國。我們台灣人任人宰割了五十年,祖祖輩輩都盼望自己的祖國強盛起來呀。」

潘明祥說:「我相信全國人民,終究會認識到,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

連長拿出林大山的證件,交還給他,說:「我們馬上要進入陣地了。今晚上請你到連部來吃飯,然後你就可以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臨走前我們給我開路條、拿路費。」

林大山想了想說:「如果我再留兩天,有妨礙沒有?」

「有事情嗎?」

「我想再對貴軍多了解點兒,當我回到台灣的時候,能對人們介紹得更準確些。」

「我們歡迎。」

部隊進入了洛陽外圍的集結地。奪取洛河橋是外圍戰的重點,連長向上級把這個任務要求到手,派一排擔任主攻。林大山就是從橋頭跑出去的,他畫的草圖也正是這部分。聽說任長勝要去看地形,林大山自願擔任嚮導。經連部批准,任長勝、林大山和一個戰士半夜就出發了。

整整過了十二個小時,直到第二天中午,三個人都沒有回來。連長很不放心,排里的戰士也懷疑林大山靠不住,就派出兩組人去尋找。下午四點,一組人空手而回,另一組背回了戰士的遺體。看得出是從背後中彈,又爬了很久,死在路旁的。任長勝和林大山卻杳無音信。

大家議論:任排長對林大山太輕信了,顯然是遭了暗算。

「書獃子!警惕性不高!」連長又氣又急,在院子里來迴轉著圈子說,「抓住那個台灣小子,我拿刺刀捅了他!」

潘明祥說:「事情還沒弄清楚,你先別著急么!」

直到天黑也沒有消息。拂曉就要進攻,連長對林大山畫的那張草圖也有了懷疑,決定親自再去偵察一次。這時,幾個戰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闖進門說:「報告,任排長回來了!」

潘明祥忙問:「就他一個人嗎?」

戰士們說:「不,兩個人。林大山背著排長回來的,排長挂彩了!」

大家蜂擁出去。衛生員聞訊已扛來了擔架。大家幫助把任長勝放在了擔架上,任長勝撐起半個身子叫道:「先讓我報告!」連長喊道:「先去包紮,報告來得及。」潘明祥和大家隨著擔架一起往衛生員的小包紮所走。連長看見林大山拿著支中正式步槍,而任長勝的槍沒有了,就問:「你們上哪兒去鬧了一整天,叫我們好擔心。」林大山說:「我們被俘了。」

「什麼什麼什麼?」連長馬上站住腳,拉住林大山小聲說:「跟我到連部談去。」

原來情形是這樣的——

看完地形,任長勝怕有隱蔽的火力點沒有發現,就布置了一次火力偵察。他和那戰士從兩個方向,各打了一梭子彈,幾個地堡都還擊了,沒遺漏什麼。他們正要回身撤走,冷不防從背後山坡上打來一梭子重機槍。林大山正卧在一塊凹地中,當他看清背後山腳下有隱蔽的地堡時,任長勝和那個戰士全中彈倒下了。正面地堡躥出來四五個人,先下了任長勝和戰士的武器。他們發現林大山,剛一舉槍,林大山舉起手喊:「我是自己人,二〇六師的!」敵人圍了上來,他們驗了林大山的證件,問他怎麼跟共軍混到一塊去的。林大山看到對方穿的是保安團的軍裝,知道換了防,就說自己奉命去抓民夫,誤打誤撞叫共軍抓住了。他們在押解自己的途中迷了路,又把他押回到了這裡。問共軍有多少人,什麼番號。林大山眨了眨眼:「誰聽說過軍人對俘虜交代自己番號的?」正說著,搜查的人報告打壞腿的那個人並沒死。他們就抬著任長勝、押著林大山一起進了坑道,把他倆關在一個備用的空地堡里。

敵人為了要情報,對任長勝用了刑。任長勝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說,敵人只好把他吊在樑上,掃興而去。

在敵人折磨任長勝的時刻,林大山蹲在地堡一角,頭埋在膝蓋上,用拇指塞住耳朵。就這樣也還是後背發冷,戰慄不已。審問的人走遠了,他慢慢抬起頭來,已經滿臉是淚了。

他用袖子擦擦臉,手哆嗦著從口袋裡掏出半盒煙,朝門口的哨兵遞過一支去,說:「弟兄,給個火兒。」

哨兵往兩邊瞅瞅,接過了煙。

「出去抓夫,你怎麼敢離群兒呢?」哨兵說,「這下子,四十軍棍跑不了啦。幸好你是中央軍,要也是雜牌,我們連長先就給你一頓鞭子。」

「弟兄,」林大山朝任長勝歪了下頭,「挂彩的人,再這麼吊著不就完了?都是吃糧當兵的,想法兒給他鬆鬆不行嗎?」

哨兵沒言語,喉頭的鎖骨動了動。

「都是中國人,當兵的跟當兵的有什麼仇!誰保的齊不當俘虜啊!我叫人家抓住,人家可一個指頭都沒碰我!」

「當官的要這麼辦,小兵能說啥!」

「身在公門好修行,前線上槍子有眼呢!」

「你要行好,咱交個朋友。裝看不見就是了。繩子可不能松,給他腳下墊兩塊磚吧,牆根下有。」

哨兵轉身去望風,林大山給任長勝腳下墊了三塊磚。任長勝低聲用日語說:「水,給我喝口水。」

林大山把半包煙全給了哨兵,托他弄來一茶缸涼水。背著哨兵,端到任長勝嘴邊去喂他,悄悄用日語說:「我沒法報答你對我的關照,心裡很難過。不久我要被押回青年軍去了,你有什麼事,趕緊對我說。我只要死不了,決不忘記替你辦!」

「見到我們的人,替我報告一聲,我沒有玷污革命戰士的榮譽。」

「記住了。」

「我沒有完成任務,請上級給我處分。」

「你?」林大山哽咽地問:「你就沒有一點自己的事要我辦嗎?」

「這全是我自己的事。」任長勝微笑了一下,「我回國來就是為了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國家富強,民族復興的事業。求仁得仁,我很滿足了。只可惜我找到革命部隊太晚了,戰鬥的時間這麼短,要能再參加戰鬥多好,哪怕再給我一次衝鋒的機會呢!吶喊,廝殺……」

林大山第一次看到任長勝的眼睛里滾動著淚水。

「我懂得,你是幸福的!」林大山一半安慰對方,一半自我感嘆地說,「你們活著有目的,臨危也有慰藉。可我不論活著還是死去,都像一片扔在河水裡的落吐,毫無目的,身不由己地旋轉、飄流,沒有人認真地看它一眼。從我走進社會,頭一次被當作人待,就是跟你們一起的那幾天……」

外邊有零亂的腳步聲,林大山閉上嘴,又躲到角落裡去。

敵人連長站在地堡外宣布,送林大山回青年軍發落,叫他順道把共軍戰俘背到保安團團部去。一個匪軍押解著他們。

天黑了,飄著牛毛細雨。林大山背著任長勝在戰壕里行走不便,押解的匪兵急著回來交差,叫他們爬上戰壕,沿著洛河大堤行進。大堤上不時有遊動哨,匪兵答了口令就放行,並不查看。

押解的匪兵在他們後邊有五六步,任長勝在林大山耳邊悄悄地說:「朋友,咱們要永別了!我現在才感到生命多麼寶貴,多麼不該浪費它!你還有大半生的歲月,認真考慮一下怎麼活得更有意義吧。這麼腐敗的政府,這麼反動的軍隊!隨著這樣的濁流會飄蕩到什麼地方去呢?每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應該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改變祖國命運的鬥爭中去!」

林大山沒有出聲,把背著任長勝的兩隻胳膊用力的緊夾了一下。

押解的匪兵靠近了,林大山說:

「兄弟,方便一下。」

「懶驢上磨,你利索點!」

林大山把任民勝放到地上,用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走出兩步,蹲了下來,兩手在地上摸索,不一會兒觸到了修工事扔掉的半截磚頭。匪兵見半天沒動靜,就粗聲粗氣地吆喝:

「你在那兒磨蹭什麼?拉線兒屎啊?」

林大山說:「那河裡有個什麼東西,一閃一閃,怪嚇人。」

匪兵走到岸邊,問道:「在哪兒?」探頭往下看。林大山忽地一下跳起來,拿半頭磚朝他頭上砸去。任長勝用儘力氣抱住了匪兵的兩條腿。那匪兵叫了一聲,雙手端起槍。林大山朝他頭上又砸了一磚,奪過槍,狠狠地朝他腦袋上砸了一槍托,那匪兵跌到河裡去了。

任長勝力氣用盡,也失去知覺。

林大山把槍掛在脖子上,背起任長勝,轉身朝遠離河岸的方向疾走。終於逃出了敵人防區。

衛生員給任長勝檢查完傷口,報告說,大腿腓骨被機槍打斷,肋骨有兩處受刑時被刺刀挑斷,兩腋全是炭火的燒傷,必須馬上送後方醫院。潘明祥命令派擔架送走,任長勝卻說:「情況全在我肚子里,我哪能走呢?」

潘明祥說:「你看,這樣子能參加戰鬥嗎?」

正說著,連長和林大山擠進屋裡來,林大山穿了一身嶄新的解放軍軍裝(是連長把自己保存著的送給了他)。大家一見,熱烈地鼓起掌來。林大山向任長勝敬個禮說:「報告排長,新戰士林大山向你報到。」

「オメデト。[註釋1]」任長勝脫口而出,說了句日語祝賀他。兩人握住的手好久沒放。

潘明祥說:「這回你可以安心走了吧!」

「能不能叫我在這裡等著,聽到你們佔領橋頭的捷報再走?」

「不能!」連長斬釘截鐵地說,「佔領陣地后,我派人騎馬追到路上去向你報捷,可你不能留在這兒等著。」

當集合號吹響,部隊向前沿運動時,擔架抬著任長勝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任長勝趴在擔架上,把頭翹得很高很高,望著拂曉漸漸消失的人影。隨後,又躺下來,憑著傳來的槍炮聲、吶喊聲判斷部隊的戰鬥情況。太陽散落紅彩,燃得白焰灼目的時刻,林大山騎著一匹捲毛白馬颳風似地攆上來,直跑到擔架旁喊著說:「戰士林大山奉命向排長報告:我連經過十五分鐘戰鬥,確實佔領橋頭陣地,沒有傷亡。」

等任長勝出院時,部隊已經開到淮海前線了。

任長勝到達連隊,升任了副連長,潘明祥調到另一支部隊去作營教導員。大家把潘明祥送出村外,潘明祥招呼任長勝陪他再走幾步。

這是冬天的一個早晨。淮海平原上一片雪白。初升的太陽把他倆的影子拉得很長。清冷、新鮮、甜滋滋的空氣使人渾身力量充沛,精神抖擻。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潘明祥問:

「你對入黨是個什麼看法呢?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表達過這種願望?」

「我認真地考慮過。」任長勝低聲、誠摯地說,「黨是為共產主義而奮鬥的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可我頭腦里至今還有許多小資產階級的思想。這些東西沒清除以前,如果入黨,對黨、對我都是不負責任的!」

他走了幾步路,又補充說:「我說的小資產階級思想,不僅指對事物的看法,還包括感情方面的一些東西。這改造起來要慢一些。」

潘明祥沒再說什麼,臨到分手,才滿懷深情地說:「我贊成你這種嚴肅態度,希望你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從那次分手,潘明祥再沒有見過任長勝。只從簡報上見到了他在一次次戰役中英勇作戰的記載。一九四九年六月初,任長勝犧牲在上海市四川路橋上。犧牲時是連長、戰鬥英雄、二等功臣,仍然沒有入黨,而且連一份入黨申請書也沒寫過。

老戰友們回憶起任長勝,對他的看法不一致。有人說,在入黨問題上他也是太書生氣。我們許多人都是帶著一些非無產階級的思想走進黨內來的,經過長期的鍛煉改造,才逐步無產階級化。按他生前的表現,已經具備入黨的條件了。也有人認為,不少人明知道自己身上共產主義的東西很少,也沒有認真改造的誠意,卻偏要硬擠進共產黨內來。相比之下,倒是任長勝這種老實態度更值得敬重。

林大山在解放后當了某工廠的領導人。「***」得勢時,因為他曾在日本軍隊服役一個月,被打成「忠實為帝國主義服務、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劊子手」。為了打倒他,把引導他參加革命的任長勝也株連上。說任長勝既是「日特」又是「叛徒」,夥同林大山叛變投敵又潛伏回來。他們衝進烈士陵園,砸了任長勝的墓碑,焚燒了有關任長勝的傳記資料。

這些,潘明祥是聽說的。他想,今天既然要自己整理任長勝的材料,大概對林大山也該落實政策了吧。

一九七九年

[註釋1]即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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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畫兒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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