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子

小英子

午睡時,守門人悄悄走進女同志的工棚,問兒個還沒睡熟的人:「你們誰約了朋友了?」

人們問:「什麼樣的人?」

「姑娘,個兒不高,黑黑的,說話帶鼻音。」

大伙兒搖頭。守門人又說:「她可口口聲聲說找西工棚十七號的女瓦工,問她找叫什麼名的,她又叫不上來,光說是你們約她來的。」邱明華這才雙手一拍,「哦」了聲跑出去,到窗口那兒補了句:「許是找我的。」

原來早上來了批參觀的,其中有個小姑娘,一到工地上兩眼就盯住了女瓦工邱明華,甚至弄得邱明華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在偶然走過那姑娘身邊時,便對她點點頭,笑著說:「回頭上我那去玩吧,我住西工棚十七號。」她果真來了。

邱明華牽著她的手往大槐樹那邊走。打量著那姑娘,她比自己矮半頭,寬一隻胳膊,看樣兒頂多不過十七歲。那姑娘也打量邱明華,看她身材適中,白凈臉,兩隻眼角稍向上吊著,顯著挺有神,走路也很輕巧。和她在畫報上看到的「新中國的女瓦工」那張照片一樣。

「你先坐下,我給你提點開水來。」邱明華拉她到樹底下,順手拉了塊磚給她。

「不用啦,咱說話兒吧,馬上你們該上班了。」她果然說話帶鼻音。

「還早哪!」

邱明華到門口小攤上抱來半個西瓜。

「你叫什麼名字?」邱明華一邊往她手裡遞著西瓜一邊問。

「我姓趙,叫趙梅英。我在畫報上看見過您的像片。那天一看見您,覺著特別熟,我就想問問您,什麼條件才能到工地上來,像我這樣的行不行?我們家可是勞動人民哪,爸爸在窯上打坯,哥哥是解放軍。不信您問派出所。」她一口氣說了這一大串。

「你沒上學?怎麼想起要當瓦工來啦?」

「高小畢業,我想要參加建設啦。」

「等你學完了再參加建設也不晚哪,現在你家裡能同意嗎?」

「我算好了,再上幾年學第一個五年計劃都完成了。我現在就參加建設,等我高中畢業的那年,我不都幹了六年活了?在技術上也學會一套了?現在國家不是也正號召我們高小畢業生參加勞動生產嗎?這些理由加在一起,我媽就是不同意,我也能說服她。您想想……」

到打鐘的時候,兩個人已經像一對老朋友了。邱明華要去上工,便匆匆地告訴她工地上正在招徒工,不過得先到區政府報告,由區政府開介紹信來。

趙梅英的舅舅就是這個工地的副主任,她怕舅舅先知道了一下子傳到媽的耳朵里,媽要是死活不同意就麻煩了。她就想先把事情辦妥,到時候媽就是不同意也沒辦法,所以就沒敢直接去找舅舅。聽了邱明華這一說,她就回去辦好了一切手續。

七天以後趙梅英來報到了。她要求編在邱明華組裡。邱明華笑著問她:「你跟媽媽商量好了嗎?」她說:「商量好了。」邱明華問:「多喒商量的?」她說:「吃早飯的時候,我跟媽說,『我吃完飯可參加工地幹活去了!』她說:『你別想個主意就是主意,還是準備考你的中學吧!』我說:『不行,登上記了就得去!』她問我什麼時候登的記,我對她作了個鬼臉就跑了!」邱明華正色說:「我就知道你鬧鬼,晌午下班好好去跟你媽商量商量,不然工地不收你。」她撇撇嘴:「請神容易送神難,叫我進了這個大門,還想叫我走啊?」

她在組裡最小,所以人們都不叫她趙梅英,而叫她小英子,有時乾脆就叫她「小不點兒」。她說:「你們看過《斯大林時代的人》沒有?那裡邊有個康士坦丁,十四歲就參加建設了。」

她千方百計地找工長訴苦,「我家裡住得擠呀,休息不好!」「叫我跟邱明華住一屋吧,在業務上也好向她學習。」卻又裝出一副愁眉苦臉來對媽媽說:「我明日搬到工地住去了!」本來她費了好大唇舌,才算說得媽不得不同意她到工地來,現在她又要搬走。媽媽半天沒理碴。直到吃飯,才說:「閨女家住到那去還行?」小英子裝模作樣地嘆口氣說:「可是公身不由己呀,現在我是建築工人,有組織的。」媽媽說:「那就別幹了,我跟你舅舅說去!」

「可別!可別!」她臉上的愁容風吹似地不見了。認真地叫道:「干幾天活又回來,就像參加了解放軍又開小差一樣,得背一輩子的黑鍋!您疼哥哥,寫信不叫他想家,就不疼我呀!」說著又向嫂子擠眼兒。

嫂子忙笑道:「媽,快叫你們二格去吧,再留著不知還怎麼咬人哩!」

床鋪,枕頭,被單,全仿照邱明華的樣子擺好,然後躺在床上,雙手枕在頭下邊,兩隻大眼看著窗外的月亮說:「明華姐,你看過《斯大林時代的人》沒有?那裡邊有篇《兩個女伴》,咱倆就像她倆!」

邱明華搖搖頭,臉紅了——她不識多少字,正在上業餘學校一年級。

「明華姐,」她又側過身子來說,「咱倆水遠也別分開了,等將來我慶祝五十大壽的時候,咱就把一輩子所蓋過的大樓,全作出模型放在桌子上,什麼新疆文化宮哪,西藏大劇院哪……」

邱明華笑了笑,說道:「快睡吧,別又沒邊沒沿地扯啦!明兒暈頭暈腦的,你又得掉縫子。」

「可不!」她閉上眼,還加上一句,「這意見提得好!」

小英子對什麼工作都感興趣,都賣勁干,這使全組的人都喜歡她。可是她那嘴太不饒人,使別人有點怕她。特別是男工。於是就有人說「女工就是嘴巧!」小英子聽見了,下班的時候拉住那個男工,向大夥叫道:「別走,別走,我要跟他賽賽。學技術他比我學的日子多,我不行,咱比壯工活,你挑多少磚我也來多少磚,你走多遠我也跟多遠。來!」

那男工被激不過,便碼了四十塊濕磚,圍著樓繞了一圈。小英子從他手裡接過擔子來,老師們勸她不要認真,她理也不理,擔起來她繞了一圈。可是,到了晚上她可躺在床上哼啊哼地睡不著了。邱明華說她:「人家逗你玩,你也這麼當真。」

「他看不起人,這樣也比聽他閑話強。」第二天上班時,她拉住邱明華小聲說:「可別把我昨晚嗨喲的事講出去呀!你要講出去我還跟他們賽!」

她力氣雖不算小,但對砌磚活還是不熟練。天又格外熱,沒多久,手也磨破了,大腿和胳膊根上的痱子聚成一團,一出汗就殺得她咧嘴。可是別人提意見把中午工作的兩個小時挪到晚上去,她不贊成,她悄悄地跟邱明華說:「你看,報紙上和小說里的青年工人,都是在艱苦的條件下完成奇迹的……」

邱明華說:「咱們是來建設的,又不是來受罪的,要能夠又舒服,又多生產。我就不受這罪。」

「你說的也是:」小英子想了想說,「蘇聯現在鬧大型砌塊,建築工人都是在又高又大的廠房裡工作——對了,要那樣更棒!」

看見她手破了,師傅就叫她干稍輕點兒的活一勾縫和拉鋪灰器。

比起勾縫來,她更喜歡拉鋪灰器,一拉一大趟,多豪壯。勾縫呢?拿個小抹子,像繡花針似的,跟這個大工地真不相稱!

可是她拉鋪灰器的機會實在少,有時明明可以拉鋪灰器的地方師傅也叫她去勾縫,師傅說:「別拉了,那東西還沒我這大鏟乾的漂亮哩!」

「咱師傅為什麼不喜歡使鋪灰器呢?」有一天她問邱明華。

「不光咱師傅,別人也不大愛使,拉起來太沉,佔一個人,灰鋪得又不平,短趟的地方還使不開!」

「不能改進一下嗎?」

邱明華半天沒回答。然後輕輕地問:「你會畫圖不會?」

「在學校里畫過蘿蔔、茄子……」

「鋪灰器能畫不?」

「慢慢來許行!」

「你聽我說,」邱明華湊近她一步,小聲說:「我琢磨一種新鋪灰器,琢磨好久了,可是畫不出來。咱倆一塊鬧好不好?」

她想起邱明華總一個人在地上划呀划的,有時站在一邊看她拉鋪灰器,一看就是十幾分鐘。

「我?你是說叫我幫你創造!」小英子又把眼睜得溜圓。

「別嚷,叫人聽見!」邱明華仍舊平靜地說:「咱們能先弄出個模型就好了!」

小英子抓起她的手,「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咱快點鬧出來,頭一個月試用,咱給它來個超額百分之二百。」

「小心,你要嚷出去,可別怪我不理你!」

在共同創造中,小英子提出了不少意見,可惜有一半都不實用。不過她可是個好助手,你只要一指點,她就懂了,作的比你說的還周全。

去工區領工資,路過主任辦公室的窗戶,被他舅舅叫住了。

副主任一隻手撩起窗戶上掛的紅紗布,伸出另一隻手指著她說:「小英子,多久沒回家了?」

「每個禮拜拜都回呀。」她瞪著眼,理直氣壯地說。

「撒謊!昨天我在街上碰見你媽,她說你夠一個多月沒回去了!」

小英子眨了眨眼。

「今晚就回去一趟!趁著有錢……」舅舅帶著命令的口氣說。

「您還怕我媽忘了找我要錢哪,我媽忘了還有嫂子盯著哪。」

「你瞧,發了三次工資都不給你媽,你反正越學越野……」說到「野」字,副主任不由地想到小英子當瓦工這件事來,別看這孩子野里野氣,倒是還有頭腦,走的是正路……想著,便不禁用愛撫的眼光目送著已經跑遠的小英子的身影。

上個大禮拜,她們跑遍了街上的五金行,想為鋪灰器買兩個小輪子,結果問哪兒哪兒沒有。這個禮拜,小英子還想跟邱明華一塊去尋摸。邱明華說:「你趁早回家吧,沒有你我也找得來!好幾個禮拜不回去,大媽該見怪你啦!」又囑咐她:「可別空手回去,叫人家說你參加了建設還『摳門』。給你小侄買個小衣裳什麼的帶回去,花不多少錢,老的少的全喜歡,嫂子也誇你這小姑子賢慧。」

按著邱明華的「指示」,她到合作社買了一大包東西。汽車正好直開到她家門口。剛下車,迎面來了個打小鼓的,筐里放著個小孩玩壞了的木頭鴨子,鴨肚子底下,安著四個小輪。

「喂!」叫住打小鼓的,拿起鴨子來,再也捨不得放手。連價兒也沒問,遞給那人五毛錢。一手夾著包,一手提著鴨脖,那鴨子身上有個簧,一路「呀!呀」地叫著,直跑到衚衕口劉家豆腐店裡。

「劉嬸,您把這個包給我媽去吧!」

「閨女,到了衚衕口上還不回去,我不管!」

「勞您駕了,我還有急事,告訴我媽,下個大禮拜一準回來!」剛才坐來的那輛汽車正轉回去準備開走,她便趕快跳了上去。售票員眨著眼研究了她半天,撕了張到她剛才上車的那站的票,懷疑地笑道:「跑這麼遠您就為了拿那包東西換個破鴨子呀!」

忽然,不知從哪刮來的風,傳說有一部分女瓦工要轉業去學別的技術。小英子便偷看邱明華的言語行動,邱明華還照常上班幹活,下班研究鋪灰器,小英子有點沉不住氣了:

「明華姐!」有天下班時,走在路上,她假裝不在意地,手裡甩著根柳條說:「你愛咱這一門技術不?」

「你看呢?」邱明華笑道。

「愛。可是半路上要叫你去干別的呢?你去不去?」

邱明華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正色說:「上級叫我上哪兒我都去。組織上是從全面看問題,沒特殊需要,不會叫一個人改行!」

沉默了半晌——那根柳條不知什麼時候丟了——她又問:「要是組織上不命令你,讓你自個挑呢?」

「要是我知道另一項工作比這兒需要我,我就自動走!」

那陣風刮過去了,邱明華並沒調走。倒是在那架鋪灰器呈報技術改進科的頭兩天,來了通知,組織上決定調小英子去當電話員。因為工區有個電話員調走了。知道她有一股執拗勁,青年團就把說服小英子的工作交給了邱明華。邱明華作了一整天的準備,仍然信心不強。她知道小英子愛瓦匠這一行愛到骨頭裡。

晚上,關了燈,邱明華就從工地工作的複雜性談起,談到各個組織的配合,談到將來實行大型砌塊,又談到電話在這中間的重要性,而電話員……

小英子突然笑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邱明華吃驚地說:「怎麼,你倒先知道了!怎麼樣,你同意不同意?」

「我知道工區少個電話員,剛你這麼一提,我就猜著了。組織上想叫我去,是不是?」還沒等邱明華回答,小英子又緊接著說:「組織決定有什麼話說。你不是說過嗎,要是另一項工作需要……就是不知道那技術複雜不複雜,要複雜點還好,有個鑽頭。」

邱明華不回答她前邊的問題,只說:「我到交換台去過,一個人管成千成百的『插銷』,看樣兒很不簡單!」

「那咱那鋪灰器呢?百分之二百!」沉悶了半天,她帶委屈的聲調問。

「創造鋪灰器就為了咱倆那百分之二百嗎?只要鬧好了,推廣出去,還怕別人完不成百分之二百?」

小英子沒言語,憋了半天,哭起來了。邱明華跑過去安慰她,她硬咽著說:「你不用管我,我明白道理,就是管不住這隻眼,我哭是哭,去還是去。」

星期一,邱明華先把新鋪灰器送進技術改進科,然後把小英子送進了交換所。當天下午下班時,工段的通訊員來叫邱明華去接電話,邱明華拿起電話剛「喂」了一聲,就聽裡邊帶著鼻音喊道:「你到這兒來看過嗎?誰說這裡技術複雜,兩天就學會了。」然後也不等回話,就「吭」的一聲扔下了。

過了兩天,邱明華去給勞資股打電話,突然裡邊來了消防隊,接著又來了一個什麼女人,過一會兒又參加進來個四川人,電話里亂成一鍋粥,於是所有的人喊起來:「喂!交換台,交換台『怎麼?』又打毛衣了。」消防隊那人喊。

四川人在電話里敲起鐵壺來:「喂,你聽到沒有?搞啥子,涮罈子嘛[註釋1]……吭朗吭朗……涮罈子嘛!」

邱明華不禁想到,這一定是小英子的工作出了岔子。心裡很不安。

第二天中午,邱明華準備了一肚子話去找小英子。走到交換所一問,人們說她下午兩點才接班。邱明華把自己的來意說了一遍,人們笑著說:「放心吧,她已經好了。昨晚上受了批評,她自己也做了檢討,說是以前以為這工作太簡單,不願干,現在才看出它的複雜性。雖挨了批評,興趣倒高了。」

邱明華到宿捨去找她,在拐角的地方看見副主任正氣呼呼地沖著天上喊:「你還往那兒瘋,上那上頭去幹什麼?」

邱明華順著副主任眼光望上去,發現小英子正穿著一副腳勾,站在電線杆頂上,得意地把左手捲成個筒,朝下喊道:「我這兒學業務呢,您沒見《遠離莫斯科的地方》時原電話員都會拉線嘛?」

邱明華微笑著想:「我還對她說點什麼呢?」

一九五六年

[註釋1]四川話,「開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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