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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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半夜抄家的風兒已隨著「***」作了古,金竹軒聽到敲門聲還是有點犯嘀咕:大白天都少有人來,深更半夜誰來找我呢?

他拉開燈、打開門,看見站在門口、面帶微笑行四十五度鞠躬禮的是康孝純工程師,這一驚非同小可。這麼說吧,近年來可以跟這事相比的只有兩件,一是唐山大地震,一是吉林隕石雨。

「這麼晚還打擾您,您多包涵!」康孝純拘拘束束地說,「我來是求您幫小忙的!」

「是是是,」金竹軒答應著,不知道是該先請康孝純進屋坐下呢,還是該找件衣服先把自己這副自然主義的形體遮蓋一下。

「您甭張羅,我說句話就走。」康孝純看出金竹軒局促不安,忙攔住說,「我來求您幫個忙。」

「您儘管說,只要我辦得到。」

「我那兒有瓶酒,想請您幫我一塊喝下去。」

「啊?可這是從哪兒說起……」

「您要答應幫忙,我先走一步,您隨後到行嗎?」

「您既說了,我能不辦嗎!」

「多謝您了,回見您哪,多穿件衣服別著了涼您哪!」

康孝純走了。金竹軒望著他的背影直掐自己的大腿,他懷疑這是不是作了個荒唐夢。

金竹軒一邊穿衣服,一邊琢磨,這位工程師怎麼了?神經不好呢還是別有他求?

打從京華建築公司成立(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康工就是公司技術科科長,金竹軒就在他手下當文書。打從蓋起這片宿舍樓(也有二十五年了),他們倆就在這幢樓里作鄰居,康工別說沒造訪過金竹軒的華居,私下裡連閑談總共也不過兩次。

是康工程師為人格外的傲慢自尊么?差矣!全公司二十幾個科,康工程師的謙虛是數一的。向老金布置任務,從來沒說過:「喂,你去干這個!喂,你去弄那個!」他總是雙手捧著文件,走到老金的桌前站穩,四十五度躬身,笑著小聲說:「老金同志,您看把這個文件抄它兩份好不好?咱們下午三點用!」再不就說:「老金同志,我看這個地方要換個說法更妥當些,幹嘛要用命令的口氣呢?用建議的口氣人家也會遵照執行的。我看您就辛苦點,改一下吧。」

三十多歲的人就當了科長,而且聽說早在偽滿時期就當過「清水組合」的主任工程師,更早,在哈工大上學時,就是全校有名的高材生。待屬下如此和氣,能說傲慢嗎?

二十五年前,老金和康工在街頭相遇,意外的發生了第一次私人交往。這次交往過後,康工給老金留下的印象就不止是謙虛有禮,而且可以說助人為樂了。

老金為人有個祖傳的缺點,愛花零錢。雖說孤身一人,沒任何牽累,每月五十二元工資總是可丁可卯。也難怪,他熟人太多麼!發薪這天,他照例是不在食堂吃飯的。下班之後,溜溜達達,進了天福醬肘鋪。本只想買幾毛豬頭肉上餃子鋪喝口酒就算完。可天福號大師傅是熟人,一見他進門,就笑嘻嘻地把嘴揍到他耳朵邊說:「我准知道您今天發薪來,才醬的填鴨,我給你留了一個在後櫃放著呢!」

沒說的,付五元大洋提著鴨子走吧。剛走到砂鍋居門口,掌柜的劉四從門裡搶了出來,打劉四學跑堂老金就認識他,解放了,劉四還保留**慣,「竹貝勒,我正等您呢!剛殺冷兒頭一回灌的血腸,今兒個炸鹿尾也透著鮮亮,快進來吧,還上哪兒去?」

頭回灌的血腸,鮮亮的炸鹿尾,外加上劉四的外場,得進去坐下吧!

轉一圈回來,到晚上一數錢,剩下三十六塊了。半個月過去,除去飯票,剩下的錢就夠洗一次澡剃一回頭的。

您別以為下半月沒錢了,金竹軒的日子就過得沒聲色。不然,該省的時候老金自會按省的辦法過,照樣自得其樂。下班后關上門臨兩張宋徽宗的瘦金體,應愛國衛生委員會之約,給辦公樓的廁所里寫幾張講衛生的標語,然後配上工筆花鳥。到星期天,早起到攤上來一碗老豆腐下二兩酒,隨後到琉璃廠幾個碑帖古玩鋪連看帶聊就是大半天。那時候站在案子前邊看碑帖拓本,店員是不趕你走的。

這個星期天正趕上老金沒錢,又到了琉璃廠。在汲古閣翻看碑帖,無意間看到案子下邊堆著一卷舊黃綾子手卷。拿起來撣撣土,展開一看,是半幅聖旨,雍正朝的。漢文的半幅叫人裁走了,留下來的是滿文,講的是關於修葺盛京八旗衙門舊房的事。老金對滿文不算精通,可出於對自己祖宗、自己民族的懷戀之情,總愛涉獵一下。他看過來看過去,攥著這半幅聖旨捨不得撒手了。

站櫃檯的是什麼人?練就的來看客人眉眼,就湊過來說:「金爺,有您的,我把它扔在案子下邊,就為的看看如今還有沒有識貨的人!可就沒料到您這兒來,現在想藏也來不及了!」

「離西[註釋1]怎麼的?」

「您別跟我逗,這是什麼貨您明白,要不剩下半幅,我能露嗎?」

「多少錢?」

「跟您講生意還有我的賺頭嗎?償個本兒,給五塊吧。」

「多了!」

「多不多您有譜!」

「不值!」

「值不值您有數!」

金竹軒不再說話,把手往口袋伸。他知道口袋裡沒錢,這是伸給掌柜看的。掌柜的早知道他身上沒錢,可不挑破,斜眼看著他。

「哎喲!」老金冒叫一聲,「我忘了把錢帶出來了。這麼著,東西我帶走,明日格我再把錢送來。」

「您還是把東西放下,」掌柜也把一隻手按在那半幅聖旨上,「等你取來錢再拿走。」

掌柜的知道金竹軒是從不坑人的。多少年來拿走東西不給錢的事決沒有過。這麼卡一下,為的更激起老金買這件背時貨的熱心腸。於是一個抓住這半,嘴裡說:「交情呢,交情呢?」一個按住這半幅黃綾子,抱歉地說:「柜上的規矩,使不得使不得。」

兩人正在客客氣氣地互不相讓,門外走進一個年輕人,笑著問:「老金同志,怎麼回事啊?」

掌柜的一見來了人,放了手。老金把聖旨搶在懷裡,抬頭一看,原來是頂頭上司康孝純,一下臉也紅了,口也吃了。

「沒事您哪,我們在談生意您哪,是這麼回事,我要買這件東西,可早上出來得急,一換衣裳,把錢忘在家裡了……」

康孝純半年來看見老金穿的都是這件衣裳,估計他也沒有什麼可換的,就問掌柜:「多少錢?」

「五塊!」

康孝純掏出皮夾,抽出一張五元票子遞了過去。金竹軒臉更紅了,伸手拉住說:「這是怎麼說,這是哪兒的話?」掌柜手疾眼快已把票子接過去塞進了抽屜,康孝純說:「老金同志,您跟我還客氣什麼?」金竹軒連連點頭說:「好,明兒上班我給您帶去,再不等發薪那天璧還。」康孝純說:「這點小事也值當的還?算我送您的!」說著兩人出了碑帖店。康孝純也沒事,就拉著金竹軒到附近的一個茶館坐下來,泡了壺茶,就著瓜子玫瑰棗,兩人閑聊天。

「解放前,我靠賣祖上的產業混日子。」金竹軒臉紅著說,「這坐機關辦公的事,我是頭一回干,蒙您多照應了。」

康孝純坐在對面,像小學生聽課似的規規矩矩地聽著,然後答話:「您太客氣了,我年輕,又是干技術工作的,這領導的事也沒作過,你見到有什麼缺點,還請多批評。」

「很好,很好,確實是年輕有為。」金竹軒一邊說著,一邊琢磨,人家對咱慷慨熱情,自己不好太不來真格的,就斟酌著詞句說:「要說句知己話呢,我倒也想給您提個醒!」

「那好啊,」康孝純誠懇地說,「您提提。」

「我那天抄寫會議記錄,就是討論工字樓蘇聯專家建議的那分記錄。我發現人家都說建議好,一定照辦。可就是您……」

「我說建議不完善,應當重新設計。我還畫了個圖,指明那幾處結構強度達不到可能出問題。」康孝純以少有的激動態度說,「中蘇友好我雙手贊成,也不能拿專家建議當聖旨啊!他是工程師,我也是工程師,叫我提意見我為什麼不說實話,看到缺陷不指出來,等著鬧笑話,這也不是對朋友應取的態度呀!」

「不是說您提得不對,我是說別人都沒提,」金竹軒說,「嗯,我在舊社會混久了,年歲也大了,跟不上新社會,這個這個,啊!說得不對您別在意,哈哈,胡扯胡扯。」

「不,您提得還是對,我考慮……」

「沒什麼沒什麼,對我的工作,您倒是要多批評,多指正。」

康孝純見金竹軒無意再談下去,也就不再堅持。他了解老金的出身歷史,並不要求他思想作風怎麼革命化。便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對您,我就有一點意見。」

「您說,您說?」

「您寫報告,作記錄全用毛筆。一式三份的稿子您寧可抄三份也不用複寫紙,這,按說有您的自由,可我要請您刻蠟版您怎麼辦呢?」

「嗯?」

「您抽空也練練鋼筆字不好嗎?」

「勞你操心,我練著吶!」金竹軒十分認真地說,「就是眼前我還用不到工作上去,因為我使鋼筆比使毛筆寫字慢得多。」

這次交往後,他們在工作場合之外再沒來往過。金竹軒只是每當走路碰到康孝純時沖他點頭笑笑,以示沒有忘記他的盛情。

過了兩年,反右派運動中,康孝純出事了。事兒不大,沒有定成右派,可是貼了一牆大字報,開了幾次會,批判他有反蘇情緒,在蘇聯專家建議中故意挑剔、破壞蘇聯專家威信。康孝純十分認真的作了檢查,流著淚表示悔改,終於得到了寬大,把科長撤去,下放到工地勞動鍛煉。金竹軒在整個過程中一句話沒說,可看到別人咬牙切齒指著鼻子批判他,總覺著有點不忍,看他那副戰戰兢兢,臉無人色的膽怯樣兒,總想安慰他幾句可又不敢。為此,很梗在胸中一些天。後來碰上個機會,他總算對康工表達了一點同情,他這才安心。以後就又不和他交往了。

這時衣服穿齊了,走出門去。樓梯上一股涼風使他打個寒噤,也沖斷了他的思路。他下了一層樓,就去拍康孝純的門。

康孝純正在廚房拌冷盤。

康孝純從金竹軒家回來,一邊切白菜心,一邊很為自己的行為吃驚,老了老了,怎麼辦了這麼件孩子氣的事?半夜去請人來喝酒!為什麼核計也沒核計,提起腿來就去找金竹軒呢?

不錯,他今天碰見一樁高興事,得找個人說說。碰巧老伴去看姑娘,兒子出差了。可這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為什麼不請別人單請金竹軒?」不錯,二十多年來他斷絕和一切人的私交,要找人談心只能就近找。而左鄰右舍他和誰也沒有來往,可這仍然回答不了問題:「和金竹軒不也沒交往嗎?」康孝純自己盤詰自己,整個一棵白菜切完,終於找到了答案:原來自己信任著金竹軒,雖說廿多年連句問候的話也沒說過,可暗地裡自己拿他當個朋友!

反右運動中康孝純受了批判,科長拿掉了,下放到工地參加勞動。雖說沒戴帽子,可在一般人眼裡也是個危險人物了。這種不算處分的處分,對康孝純當然壓力很大。可他自制力很強,一舉一動決不叫人看了有什麼消極情緒,反倒工作得更賣勁,待人更謙虛,學習更積極。不過這是平日在工地上。星期天一回到家人面前,就露出了憂鬱與暴躁。家裡人什麼也不問他,默默地表示出同情與諒解:一趕上他無名火起,大人孩子三口人個個銷聲斂氣,連走路都提著腳跟。他發現這一點,卻就像病人,從別人對自己的寬厚容忍上了解到自己病危,煩躁反倒增加。他不願使家人有更多的壓抑感,就遛到街上散心去。

這個星期天,他來到琉璃廠。從碑貼店出來之後,時間尚早,又進了古玩店。他隨意地瀏覽著殘破的秦磚漢瓦、青銅彩陶,在一個博古架角上,看到了幾塊壽山石印章。有一塊印章頂上雕了一隻龜,頗為精巧。他請店員把這塊石料拿出,捏在手中摩挲著他細賞玩。身旁一個人笑道:「康工好閑在呀!」

康孝純抬頭一看,不知金竹軒什麼時候進來的,正站在他的斜對面。

「沒事,閑走走。」

「怎麼,您想選塊石頭刻章子?」

「隨便看看,我見這一塊雕得倒有趣。」

金竹軒把石頭接過去看了看,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問店員:「多少錢?」

「七塊。」

金竹軒點點頭,也不徵求康孝純的意見把石頭還給了店員。拉住康孝純的袖子說:「別處再看看,沒合適的再回來。」不問康孝純同意與否,硬把他拉到了街上。

「有錢也不當這個大頭,什麼東西值七塊?」金竹軒憤憤不平地說,「您用石頭,我那兒有,明天我挑一塊送到府上。」

「幾塊錢無所謂。」康孝純說,「那個龜鈕……」

「我知道,知道。」金竹軒沖康孝純頗有含義地一笑。

金竹軒又陪著康孝純逛了兩個攤兒,見康孝純興緻索然,就借口還有事要辦,告辭走了。等下個星期天康孝純又回家休息時,愛人就從抽屜里找出個紙包來說:「這是前天樓上那個胖老頭送來的,他說你知道。」

康孝純打開來看,是一顆半寸見一方一寸多高、晶瑩華美的石章。頂上也雕著一隻烏龜,可這烏龜與廠甸所見的不同,頭是縮在殼兒裡邊的。除去印底用鐘鼎文刻了康孝純三個字外,兩面邊上也刻了蠅頭小字。一面是一副對聯:「事非皆因多開口,煩惱全為強出頭。」另一面是四個隸書,「以龜為鑒」。康孝純看了高興地說道:「這金竹軒看著挺笨拙,卻原來內秀乖巧,一下就看出了我選那龜鈕章的用意。」愛人在一旁見到他滿臉得意,就問道:「這個章你要經常用嗎?」康孝純說:「用,我喜歡它。」他愛人說:「擺在外邊叫人看見那幾行字,不會認為你在發泄對黨的不滿嗎?」康孝純聽了,心裡咕咚一聲,壓上塊鉛餅,臉色也就暗下來了。他愛人趁機進言:「依我看,不如把它收起來好,今後也盡量少和人交往。這胖老頭我雖沒和他說過話,可聽人說過,他是溥儀的本家。我們已是泥菩薩過江了,哪還有再攬閑事餘力,以後還是少交往好。對他,對咱都有好處。」

康孝純聽了,真像兜頭潑下一盆冷水,剛才那點高興勁全沒了。他愛人知道嚇著了他,趕緊又往回拉:「我無非是防微杜漸,也許事情沒這麼嚴重,你也用不著心情太沉重。」

康孝純只顧站在那裡愣神,再也聽不到他愛人緩和空氣的安慰話。他決定全部接受夫人的建議,立即把石章包好,放到箱底去。他找到那張包石章的紙,重新包石章,忽然發現,這紙原來就是他標明專家建議缺陷所在的那張圖。他原是交給金竹軒叫他寫好說明,準備提交黨委當備忘錄的,後來有別的事給岔過去了。反右運動中,人們想找來作證據,曾追問金竹軒,金竹軒一口說早銷毀了,硬是沒找到。

他這時才發覺,以往自己對金竹軒了解得很少。而大多數人對他也不大公平。

金竹軒平日在一些人們眼裡,就像擺在舊貨攤犄角上的舊壺套,認為除去給人增加點笑料,廢物利用的價值都不大。

康孝純是不同意這樣看人的。他向人事科了解過金竹軒的歷史。不錯,他的伯父是貝子,可金竹軒剛四五歲,滿清王朝就垮台了。從他記事他家就靠賣產業生活。金竹軒二十歲時他伯父去世,由他繼承遺產。他繼承的是一屁股債務,唯一可執行的權利是在賣房契上蓋個章,自己掃地出門,把房產全部還了帳。他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雖說能寫筆毛筆字,畫兩筆工筆花鳥,要指望拿這換飯吃可遠遠不夠。他唯一出路是給人作清客。老實講,這隻不過比沿街求乞略強一著,是靠出賣自尊心換飯吃的。解放后,民族事務委員會和政協,考慮到他的民族和家族關係,決定給他安排工作。工作人員問他:「您自己談談希望作什麼工作?」他噙著淚就:「喲,瞧您說的,政府派我工作,這夠多抬舉我,還有什麼挑的?叫我幹什麼就幹什麼,能當上人民政府的辦公人員,就夠體面的了。」工作人員又問他:「您的特長是什麼?」他說:「我還有什麼特長?就會吃喝玩樂,可又吃喝玩樂不起!」

工作人員知道他會書畫,叫他寫一個橫幅,畫了兩幅鏡心,拿到***門鑒定。鑒定的結果是,都夠參加展覽的水平,但是要去當專業書法家和畫家,他這樣兒水平的可又太多了。這樣就把他安排到建築公司來了。金竹軒每談到這一段,那是對政府充滿感激的。

文書在科里是最低的工作崗位了,可金竹軒很器重自己這個職務。他本本分分地干,勤勤懇懇地干,樂天知命,從沒有過分外的奢望。他看著科里的青年們爭強賭勝,既不妒忌也不羨慕,凡能給人幫忙時,他還樂於幫忙。甚至有時他明知別人在抓他大頭,巧支使他,他也裝不知道,仍然笑哈哈地幫人把事辦好。每逢開科務會,使喚了他的人又批他庸庸碌碌,胸無大志,是沒落階級的思想情緒。他還是既不生氣也不發火,嘴裡甚至還說以後准改。(其實一點也改不了。何況他根本不往心裡去。)

康孝純想,這人是有他一套沒落階級的生活習慣,待人處世也圓滑,可是對這麼一個人,幹嘛要求他那麼多呢!作為一個公務人員他乾的不是滿稱職嗎!比許多能說會道的滑頭不是更可靠嗎?康孝純認為不該歧視這樣的人,所以他對金竹軒像對別的同志一樣尊重。可沒想到,僅僅平等相待這一點,使金竹軒竟是如此的難忘。了解一下金竹軒平日待人的圓滑,就明白能在茶館當面提出意見在他是多麼的非同尋常。這顆圖章和這張圖紙又暴露出這個表面渾渾噩噩的人,自有他待人精細之處。

康孝純很想隆重的謝謝金竹軒,可鑒於環境險惡,怕生出事來,硬把這股熱情壓了下去,從此和金竹軒斷了交往。

*****中,金竹軒背著「封建餘孽」、「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的大牌子遊了幾天街,就退體了。康孝純則去了五七幹校。粉碎「***」后康孝純回家來,在樓門口看到金竹軒依然如故,既沒顯老,也沒生病,很是意外。兩人在樓梯上閑談了幾句,就各自分手。以後康孝純上了班,金竹軒是個退休的人,兩人出入時間不一致,連碰面的機會也很少了。今天康孝純需要找個人談談,想都沒想就跑去敲金竹軒的門,看來事出偶然,實際是早種下前因的。

敲門的聲音,金竹軒聽到了。

康孝純高聲答應著:「來了來了。」開門把金竹軒讓到屋裡,轉身把他拌好的冷盤和兩個酒杯拿進屋擺好。從書櫃下層拿出一瓶未打封的金獎白蘭地,點火把封皮的膠膜燒掉,打開蓋子,滿滿倒上兩杯。

「我要跟你痛飲三杯!」康孝純說:「頭一杯,祝賀咱們倆經歷了二十多年風雨,還都沒缺須短尾。」

「好,這一杯得干。」

金竹軒一仰脖,杯子見了底兒。

「好酒。好酒!」金竹軒讚歎說,夾了一口冷盤送進口內。他本想也讚揚一下這酒肴的,可一嘗,又酸又苦,幾乎吐出來,沒法說昧心話。只好不吭聲。

康孝純自己吃了口菜,連連拍著自己腦門兒說:「糟了,我把糖精當味精放在菜里了。」端起菜盤就往廚房跑,接著聽到嘩嘩的水聲。金竹軒跟到廚房一看,他正把冷盤倒進一大盆涼水中洗涮,準備洗凈了重放作料另拌。金竹軒說:「您別這麼張羅了,白蘭地沒有菜也一樣喝,咱們連喝帶聊,勝過您重新弄菜,快回去坐下好了。」

康孝純對重新拌菜也失去了信心,就隨金竹軒回到了卧室。抓起瓶子,把兩隻酒杯又都斟滿了。金竹軒按住杯子說:「第二杯,請你把宣我來陪膳的用意說一說,不然這酒到肚子也不消化。」

「您不提我也要說,我家裡人都出去了,就因為有話找不到人說,我才去驚動您。」

「那您就快說吧。」

「別著急,喝下這杯酒聽我慢慢道來。」

康孝純端起杯,舉到金竹軒嘴唇邊上晃晃。金竹軒只好也把杯子舉起來,兩人碰了一下,又把它幹了。幹了酒,康孝純嘖嘖嘴,很不習慣,到廚房轉了一圈,拿來一個心裡美,切成幾片,和金竹軒兩人嚼了起來。一片蘿蔔下肚,穩住精神了,康孝純才接著往下講:

「兩個月前,黨委把我找去了,通知我,一九五七年給我作的結論錯了,現在全部推翻。」

「五七年給你作了什麼結論?」

「我也不知道,可是黨委知道,說定了個中右,沒有告訴我本人。」

「啊,為這個請我喝酒!」

「這有什麼值得請你的?當初我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可又改正了,這事對於我不是毫無意義嗎?」

「嗯,倒是黨委的同志們應當喝一杯,從此他們去了塊心病。省了一分心思。」

「我對黨委的同志說,給我落實不落實政策,事情尚小,倒是趕快給那幾棟樓房落實一下要緊。當初我指出蘇聯專家的建議有薄弱環節,給我來個中右,從此再沒人提那樓的事。我估計經過唐山大地震,那幾棟樓應該有內傷。你們趁早叫業主查一查,早點加固,別到時候嘩啦一聲出個漏子,那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虧您還惦著!」

「別看我話說得厲害,其實心裡認為是白說。這二十多年我提的建議多了,沒有一條不說很好很好,研究研究,可沒有一條研究出結果來。你猜怎麼著?這回還就有新鮮的!」

「噢?」

「今兒早晨黨委又把我叫去了,進門就遞給我一封信,信上蓋著建工局的大紅印,上邊說根據我的建議局裡作了檢查,當真發現明顯斷裂三處,隱患十餘處,通報表揚我對國家負責,還決定成立一個工作組研究加固方案,建議這個組叫我來負責……」

金竹軒打斷他說:「你等等,這意思我還不明白。以前您當科長,可沒把科長頭銜當事,今天要當組長了,倒半夜三更要喝酒祝賀是這麼個過節不是?您的意思這個組長比那個科長更值過,對不對?」

「您慢著,別錯會了意,我不是因為當了個工作組長……」

「我明白!是這件事透著咱說話又有地方了?」

「不錯。」

「黑貓白貓,總算又承認咱是只貓了。是這個意思不是?」

「是這意思!」康孝純笑道:「為這個不值得干一杯嗎?」

「干!」

金竹軒和康孝純把杯中金黃色的酒一飲而盡。康孝純站起身走到書櫃前,手在櫃內摸索了一會兒,又回到座位上,把那隻刻著龜鈕的印章推到金竹軒的面前。

「這圖章上刻的兩行字,一直成為我的座右銘,使我少惹許多麻煩,沒跌更重的斤斗。以前我早要答謝您,可是不大敢;如今我能放膽感謝您了,這兩句話又過時了……您是不是再辛苦一下,把這兩行字換換呢!」

金竹軒拿起自己當年刻的圖章,反覆仔細地看了看說:「我看這圖章不要磨也不要改,倒是留它作個紀念。為了慶祝今天這個喜事,我另有賀禮一件,您等著!」說完,他一溜小跑上了樓,不到兩分鐘,夾著一幅畫跑了回來。就近燈光把畫展開,上邊工筆畫著兩隻小貓:一隻縮身後蹲,作著將要撲出去的形狀;另一隻四腿伸開,騰躍在空中,神態活潑,栩栩如生。邊上題了一行瘦金體的題辭:「黑也好,白也妙,不捉老鼠枉為貓。」旁邊一行小批寫道:「七九年春分。午前故宮博物館前來禮聘余為該館整理滿文舊檔,午後外交機關請余為某使館鑒定所藏古瓷之真偽。尸位素餐,已過數年,年近古稀,又逢知己,廢品一變而身兼二貓,行將就木竟欣逢盛世。欲狂飲而無侶,塗此畫以明志。」再下邊,又新加了一行大字:「康工逢喜,無以為賀,奉上此畫,以示共勉。」

康教純禁不住哈哈大笑,一邊笑著一邊又斟滿了一杯酒。

[註釋1]離西——北京話開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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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訪畫兒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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