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洞窟(1)
沙蔓在火堆邊坐下。當她把烤好的蛇肉遞到萊恩手裡時,萊恩仍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哎,先吃飯了。」
萊恩想,野生人並不需要斗篷和橡膠面罩,更沒必要去製作它們,那這一身破舊行頭的來歷,只可能是來自方舟人。還有,那壁畫上穿著斗篷的人的旁邊,還有一個手寫體的簽名,那字體,和他那本筆記本扉頁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臉上的面罩忽然被掀了起來,是沙蔓:「有什麼也先吃完飯再說啦!」
烤肉味鑽進鼻子,沙蔓說的對,他這樣的大體重,沒有持續的攝入是不行的,現在他早已前胸貼後背。
萊恩接過蛇肉啃起來。比之中午和昨天,他對這東西已經沒那麼抗拒了。
他吃得快不僅是因為餓,還因為沒有呼吸面罩堅持不了多久。
「蛇肉可以吃了?」沙蔓看他。
萊恩點點頭。其實,他早晨拉過肚子……但,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那就好。」沙蔓彷彿鬆了口氣。
「你為什麼說,他是我的父親?」萊恩空出嘴來說。
沙蔓用棍子去撥火堆,從火堆下面的灰里撥出一顆蛇蛋來,說:「蛇肉不要一下子吃太多,來,吃顆蛋吧。」
「你先回答我!」
沙蔓看了萊恩一眼,「急什麼,今晚上又不趕路。」
沙蔓將蛇蛋殼剝掉遞到萊恩面前,那蛋看起來就像小號的雞蛋,冒著熱氣。
「那你怎麼不吃?」萊恩說。
「我再想辦法。」
「蛇肉不是還有嗎?」
「都吃了,你怎麼辦?」
沙蔓拿了點萊恩吃剩的蛇骨,走了開去,撒在洞穴的角落,又在隨身的一個小罐里取出粘稠的液體,塗在旁邊。
不一會兒,便有東西爬了過來,被粘稠的液體粘住。沙蔓拿起一個,「哈,果然有,還很大呢!」
萊恩抻著脖子看過去,「那是什麼?」
沙蔓走過來,「喏,要嗎?」
只見沙蔓手中捏著一個大蟲子,足有幾厘米大,黑黑的鬍鬚還在動,褐色的殼看起來十分堅硬。
「這什麼啊!」
「蟑螂,我還以為你認識。」沙蔓將蟲子放進嘴裡。
萊恩甚至聽見蟲殼被咬碎的聲音,頭皮都發麻了,他一下子站起來,手中的蛇蛋險些掉落,「你……」
「怎麼?」沙蔓抬頭看他,嘴還在動。
萊恩用兩手捂住耳朵,聽力太好,也是一種痛苦。
沙蔓又走到牆根,蹲下來,看著那些蟑螂。「你知道嗎,蟑螂,是一種很古老的生物,它已在這星球上活了兩億多年,在我們人類出現很久以前,它就在了,如今,它仍然在。」
萊恩平復了一下呼吸,也走過去,只見蟑螂在蛇骨旁爬動,大大小小的,有一些被粘液黏住,動彈不得,褐色的殼看起來油亮亮的。
看得出,這是一個十分旺盛的昆蟲家族,它們個個看起來也生龍活虎的。彷彿這個星球上曾經發生巨變與它們無關,亦未對它們造成什麼影響。
「而且你知道嗎,它們很有營養。」沙蔓轉過頭來說。
萊恩點點頭,不得不承認,在現有條件下,這些鮮活的蟲子是難得的營養物質來源。
他忽然又用手捂住嘴,「你休想給我吃!……」
沙蔓笑了,「放心,等你適應了蛇肉再說吧。」
萊恩鬆了一口氣。他拿起一串蛇肉遞給沙蔓,「再怎麼說,也沒法跟燒熟的動物肉比,你也吃蛇肉吧,蛇肉好吃些。」
「沒關係,」沙蔓擺擺手,「蟲子也很好吃。」
「我知道,你是因為我……」
「沒有的事,你少自作多情了。」
萊恩知道,自己相比野生人來說飯量很大,這讓他常常覺得有些慚愧又自嘆弗如,雖然並沒有吃飽,但他命令自己停止進食,將一些好的部位的蛇肉留下來,戴上橡膠面罩。
萊恩急促地呼吸,將自己從缺氧的眩暈感中拉出來。沒辦法,呼吸和飢餓問題沒法同時解決。
他不禁又想起那個人,那人……且不說是不是他的父親,又是怎樣在這樣的條件下生存的?
萊恩在火堆旁坐了下來,說:「跟我,說說他吧。」
「誰?」
「……那個人。」他還是沒辦法說出那個詞,那對他來說太過陌生。
沙蔓看了他一眼,一邊將剩下的食物收好,一邊說:「那時候,我們住在這個洞穴里,在那之前很久我們就住在這裡了,我們會有一部分人出去,去尋找食物,探尋更適宜的環境,還有,也許,去尋找同類。可是,我們從沒有發現過同類,就在我們幾乎相信我們是這荒涼星球上的唯一主宰時,那個人從天而降。」
萊恩聚精會神地聽著。
「十幾年前的一天,一個怪人突然闖進了這裡。他的身形特別高大,穿著你這一身行頭,腳蹬一雙巨大的金屬靴,那靴子下面還噴著氣,懸在洞口外的半空,那一刻我們都嚇呆了。
「但看得出來,他當時的震驚不亞於我們,他靜靜地落在了洞里,半天也不敢靠近前來。
「不過,很快,我們便和平共處了,他並沒有傷害我們,而且,他當時的身體情況顯然不太好,我們幫助了他。他身上背著一個大包,他也拿出了一些食物分給我們。
「當時,我們對彼此還一無所知,只覺得他和我們很不同,他看起來很強壯,可不知為什麼他看起來很虛弱,還發起高燒,此後他一直斷斷續續地發燒,他的身體就這樣一點點地衰弱下去……
「他用有限的材料製作了一些東西,以勉強維持自己的生存,比如,你現在住的石屋裡的水槽供氧裝置。但他看起來完全不適應這裡,每分每秒對他來說都是煎熬,
可他似乎任由自己的健康惡化,也沒有想要離開。
萊恩沉默地坐著,「……然後呢?」
「然後,他就無可挽回地走向生命的終點。也許他知道自己的時日無多,便抓緊一切時間,把他知道的都告訴我們,他教我們文字,教我們技術,教我們他所知道的一切,他竭盡全力地想要我們多知道一些,他,幾乎是在用生命試圖幫助我們。」
「可是,當時的族人並不理解他的話,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覺得他是個怪物,甚至是個瘋子,他講的東西虛無縹緲,毫無用處。好在,當時有一個人,明白了他在幹什麼,並認同了他的話,那就是我的父親,我們的族長。父親跟他學習了很多,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甚至整日整日地在一起,直到,他再也說不出話。」
「他們在談什麼?」
沙蔓搖搖頭,「不知道,我那時只有五歲,並聽不懂他們說的,只記得,他們談著談著,有時也會發生爭吵,甚至爭得面紅耳赤。」
萊恩說:「五歲……繼續講吧。」
沙蔓說:「他對我很好,他教我識字,還有很多東西,他給我講過很多故事,我特別喜歡聽,便每晚纏著他講……」
沙蔓低下頭,長發遮住了她的臉,「如果我當時知道,他說話那麼困難,一定不會了……」
沙蔓又抬起頭,繼續說:「他很喜歡我,他那種不多的甜甜的小豆子,只留給我一個人吃,因為他說,他有一個兒子,和我一樣大。」
萊恩看向沙蔓,沙蔓也看向他。「他還說,他的兒子,叫萊恩,這個名字,是獅子的意思——你知道獅子嗎,那是史前賓士在草原上的,勇猛的動物,「
萊恩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對這些一無所知,他甚至從不知道,那個他以為只是一個簡單的標籤,用以將他和其他人區別開來的名字,竟還承載著這樣的希冀。
「後來,他死了。」
火苗靜靜地跳動,黑色的煙塵飄向空中,消失於無形。
「他死後不久,災難就發生了。有一群方舟人找了過來,他們洗劫了這裡,那一次,我們死了好多人,我們在夜裡逃入沙漠,才躲過一劫,可是,也有很多人永遠地留在沙漠中了,這其中就包括,我的母親。」
萊恩抬起頭,看向沙蔓,「對不起……」
沙蔓搖搖頭,彷彿是在說一件已經釋然的事情,「母親走的時候,我五歲,好在,那時候年紀小,並沒有太多的記憶……」
「從那時起,我們便過上了顛沛流離的日子,方舟人成了我們陰魂不散的夢魘。我們必須時刻警覺,因為一旦被方舟人發現,可能就是滅頂之災。我們被迫離開了這個天然的庇護所,去到更荒涼的曠野甚至沙漠里去,好在,你父親教給我們的知識派上了用場,比如調製容易燃燒的燃料,搭建房子。
「可是,我們始終不明白,方舟人為什麼這麼做,明明這星球這麼大,這麼空曠,除了彼此之外,我們再沒有別的同伴。」
「……」
「自那之後,這裡,就很少有人來了。方舟人自然成了魔鬼的化身,連同你父親,雖然他在的時候,我們很敬重他,並由父親提議將他刻在我們祖先的畫壁之上,可自那以後,再沒人提起他,因為大家都認為,是他把方舟人引來的。
「可是,我知道不是的。方舟人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如果他要那麼做,沒必要等那麼久,如果他想活命,方舟人一定可以救他。
「在我心裡,他永遠是那個,和藹可親,又幽默風趣的叔叔,他什麼都懂,即便是講道理,也讓人愛聽,我很怕我父親,卻很喜歡他,我天天都想要和他在一起,只是,他沒有那麼多時間陪我,我很想他……」
萊恩看見一顆晶瑩,從沙蔓的臉上滑落下來。
沙蔓抬手擦去,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你不記得他了,說這些,可能你也無法理解。」
萊恩不知該說什麼。
「但他記得你,他一直都想著你。他給我看過你的照片,放在他胸前貼身的口袋裡,照片里的你還是個小嬰兒的樣子,只有一兩歲,他說,你離開他的時候,就只有那麼大,之後,他再沒見過你。
「他總是跟我提起你,說你有多麼聰明,多麼可愛,早早地會走路,早早地會說話,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四顆小牙,說得那時候的我都嫉妒了,只要他一提起你,我就用兩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
「他說你非常調皮,有時候卻又會露出像你母親那樣的惆悵的表情,小小年紀,讓人看了好笑。有很多次,我抬起頭,發現他在看著我,然後說,如果你還在,也該有這麼大了。
「他一直不知道你是死是活,他也許以為你死了,我還看到他為此哭過。
「直到臨死的時候,他還想著你,他把他那雙能夠飛的靴子留給了我,說如果我長大了,如果我能去方舟,讓我幫他看一看,你怎麼樣了。」
隔了很久,萊恩說:「所以你去方舟,是為了……」
「是的,這是我答應過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