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回家之路(1)
夕陽西下。
人們看到那個高大的方舟人從石屋裡走了出來,跨上巨蜥。那一頭曾經陪他戰鬥過,被咬傷又被治癒的巨蜥。
武威也騎上巨蜥,跟在他的身後。
族長拄著手杖,似乎有話要說,他終於走上前去,對那方舟人說:「你父親……我很感謝他,他對我們來說,就像普羅米修斯。」族長的身子佝僂著,好像在鞠躬。
萊恩拉住韁繩,說:「您能這麼說,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會很欣慰……」
族長接著說:「我需要說的是,方舟人雖然對我們做了很多殘暴的事,但他們,大都有一顆單純的心,無論是你父親,還是你。」
萊恩朝族長點了點頭,拉動韁繩,向村外走去。
萊恩看到路的兩旁站滿了野生人,他們衣衫襤樓,像從泥里鑽出來的一樣,一雙雙黃色的眼睛正齊齊地看著自己,但此時他們的目光里,不再是懼怕、懷疑、憤恨,而是混雜了不舍、仰慕、還有些擔憂的五味雜陳的意味。
有個女孩子,在人群中哭了起來。萊恩看過去,是苗。
萊恩叫停巨蜥,跳了下去,走到苗的身邊,說:「苗,你哭什麼?」
苗抬起淚眼,「你回去……會不會死?」
萊恩笑一笑,說:「不會,那是我的家啊。」
苗說:「那你還會回來嗎?」
萊恩說:「大概,不會了。」
苗低下頭,嘴角又忍不住向下撇。
萊恩想了想,從衣兜里拿出一個小貝殼,說:「沒什麼可以送你,這個給你做個紀念吧,謝謝你對我的照顧。」那是和沙蔓在乾涸的大海邊找到的,本想隨身帶著的。
苗接過貝殼,左右看看,也從衣服里拿出一個東西,遞到萊恩面前。萊恩看到那灰白色泛著光澤的東西,頓時呆住了,那竟是——沙蔓的骨哨。
苗將手指豎在嘴前,示意萊恩不要出聲,看了一眼萊恩身後的武威,悄聲說:「我姐讓我把這個給你。」說著,拎起骨哨上的細繩,作勢要給萊恩戴上。
萊恩不知說什麼好,只好彎下腰,讓苗能夠將骨哨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忽然,苗的手從下方伸進斗篷,將一個硬硬的東西按在萊恩胸前,「還有這個。」
萊恩在斗篷里抬起手,抓住苗遞過來的東西,隔著層層的包裹,他仍能摸到那東西扁圓的形狀,萊恩只覺渾身一震,抬眼四處望去,卻哪裡都看不到沙蔓的身影了。
醒來后就不見了的東西,竟以這種方式失而復得。
人們聚集在村前,看著巨大的落日下,兩個身影漸漸地遠去。他們一個高大,身披斗篷,一個健碩,斜背一把長劍。
***
前路漫漫,萊恩依然不識方向,而巨蜥在快速而篤定地前行。按照族長的說法,在黎明前,他們應該可以到達,屆時,他可以趁夜潛入方舟。雖然,他並不知道等著他的會是什麼。
回首望去,野生人的村落已經看不見了。
走在身旁的武威停了下來,說:「那麼,請吧。」他攤開手掌,裡面是那粒透明的藥丸。
那藥丸在夕陽的照射下發出金色的光輝,萊恩慢慢地將它拿起來。
「沒想到,還要勞煩武威大人親自相送。」
「您是我們的貴客,自然應該如此。」
萊恩在武威的面前,解下面罩,將藥丸放進嘴裡,吞咽下去,又張開嘴,讓武威查看。
武威仔細地檢查完,萊恩笑說:「你知道嗎,即便不吃這個,我也不記得村落的位置。」
「別耍花招!」
萊恩又笑笑。如果他想,可以有很多可以騙過這莽夫的方法,只是,答應的事,他會做到。雖然,那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吃的東西。
眼前的黃沙還是那片黃沙,它們被落日染成了紅色,靜靜地翻湧著無聲的波浪,可萊恩卻覺得,腦中某處的一角,被暈開了。彷彿一副畫被浸在某種液體中,那上面的圖案便漸漸地溶解、消失了。他第一次清醒地經歷著這種藥物發揮作用的過程。
這藥物的機理大概是作用於神經元吧,一些剛剛形成連接的神經突觸被斷開、瓦解,連帶著,它們攜帶的信息也被抹去,那些記憶,那些形成了的意義,那段生命也就不復存在。
即便那段生命,對他來說是無比珍貴的。
沙蔓向他走來的樣子越來越模糊,她甩動的長發,她抬起的頭,她湊近他,貓一樣的眼眸劃過他的臉……
他擁抱住她,接過她遞送過來的擁抱,將她整個地擁入懷中,他迎接她,第一次地、全身心地、毫無保留地表達自己……
一切都隨風沙而去。
在虛妄中活了二十幾年,這竟是唯一真實的一刻,唯一真實至永恆的一刻。
而這一刻正在消失。
她離開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石屋,她安排苗,將他父親的東西交還給他,也將自己的珍愛之物給了他……
可就連這些,也在慢慢地變得模糊。
萊恩強忍著想要把胃裡的東西吐出來的衝動,以至於眼前也一片模糊。
「忘了嗎?」武威在他身後說。
萊恩此時不想跟任何人說話。而武威還在說:「你最好忘了,忘得一乾二淨,不然,我就用這把劍宰了你。」
「……」
「沙蔓是我的女人,要不是你,我早就得到她了,村裡的年輕姑娘我都睡遍了,就差她……」
萊恩猛然停下,回過頭來,縱使他戴著護目鏡,武威也被他的眼神震住。「你,你看什麼看,我告訴你,我跟沙蔓,是早就訂婚了的……」
「武威,如果你再敢在夜裡胡來,如果你對她不忠,我殺了你。」
「呵,呵,」武威笑起來,「你這軟腳方舟人你少嚇唬我,再說,這與你何干,我愛什麼時候辦事,就什麼時候辦,你……」
萊恩忽然躍起,撲向武威,兩人齊齊倒在地上。
「怎麼,想打架是吧,心裡不爽了是吧,那個吻的感覺是怎樣的呢,不記得了吧?」
萊恩一拳打在武威臉上。
鮮血自武威的鼻子噴濺出來,武威卻笑道:「來啊,打啊!方舟人,你以為你是什麼,你連自己的女人都不能選,讓你和誰干你就得和誰干,你他媽就是一頭用來配種的豬!」
萊恩的拳頭接二連三地砸下去,武威用穿了皮甲的雙肘擋住臉,可是他在不停地笑著,笑到被自己的血嗆住,「怎麼,我說對,了吧,我說對,咳咳,了嗎?」
萊恩舉著拳頭大口呼吸,「你別以為,我不能殺了你!」
「你殺啊,你殺啊,這對你方舟人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拔去一根野草而已,不是嗎,你殺啊!」
武威推開萊恩的拳,坐將起來,「說起來還不是你自己蠢,你逞什麼英雄呢,你害得沙蔓穿著機械靴又去了方舟一次,那靴子快沒燃料了你知道嗎,她差點回不來你知道嗎?」
「你說什麼?」
「呵,老頭子勃然大怒,沒收了她的機械靴,關了她禁閉,一直到今天!她居然還把骨哨給你,我看她是徹底瘋了,她也不想想,沒了機械靴,沒了骨哨,她還剩什麼,她除了嫁給我還能做什麼?——呵,你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看著她長大,她要幹什麼我還不知道,她讓苗演得那小把戲豈能逃過我的眼睛!」
武威撲上去,將萊恩撲倒,「是的,就憑我這個粗人也能看得出,她愛你,這個傻女人她愛上你了!她真是不可救藥,愚蠢至極,女人家就是這麼難成大器!而你呢,你算什麼,你憑什麼,你他媽是個什麼?」
萊恩的護目鏡被擊碎,割破了他的臉,他在那夕陽的光線中閉上了眼睛,可與此同時他感到,與溫熱的血液一起流出的,還有另一種東西。
萊恩掙扎著起身,又將武威按倒,「那你呢,你有真心愛過她嗎,你不過是想得到她的人,以及,那個族長的位置吧?」
萊恩盯住武威的眼睛,「族裡的巨蜥隊伍和武裝力量都聽你指揮,族長年邁,你再娶了沙蔓,這之後你想怎樣都名正言順了吧!」
武威咧開嘴,露出被鮮血染紅的牙齒,「呵,呵呵……」
萊恩的拳頭顫抖,「要不是我無意干涉你們的事,我早該殺了你!」
武威忽然向後伸手,拔出背上的長劍。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劃過天際,萊恩被那明晃晃的反光晃了個趔趄,他拿開擋在眼前的手,簡直無法相信,這原始人手裡握著的,竟是一把金屬劍。
不等萊恩反應,那劍已經揮了過來,萊恩本能地向後跳起閃避。
萊恩低頭看去,只見制服被劃開一個小口,又抬頭看向武威,這野人手裡的武器,竟如此鋒利。
與此同時萊恩忽然感到窒息,他再次低頭,這才發現,武威剛才那一下,目標並不是自己,而是他橡膠面罩上的輸氧管!
萊恩捂著喉嚨,痛苦地向後仰倒,武威上前來,用力將已被切斷的管子扯成數段,揚手扔了出去。
武威站起身來,後退兩步,看著萊恩,「怎麼,方舟人先生,喘不上氣來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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