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3 來客(四)
「何應文,」他自我介紹,「沈總,請坐。」
沈同走到自己剛剛的座位坐下。
「別緊張,每個人都有保護自己的秘密,李總也不例外。創傷應激綜合征,人或者動物收到重大傷害后都會對某一條件產生應激反應。」何應文眼神銳利,歲月給了他沉穩的資本,他像頭獵豹盯著自己的獵物。
然而沈同並不像只待宰的獵物,倒像是收起毒牙的蝮蛇。
「我沒有什麼秘密。」
「這也是我很好奇的。不過這不是今天我們要探討的事情。在天體物理中,一個物體獲得一定加速度,那麼它就會有向前恆定前沖的動量,在其運動軌跡中的其他物體要麼質量小於它被它的引力所捕獲從而融合為一個更大的整體,要麼它的質量不足以將其捕獲,兩個物體相撞,共同分身碎骨,但碎片又會在引力作用下聚合在一起。所以,無論其各自狀態如何,軌道出現了交集,特定的時間特定的的地點無論過程如何他們都會融合在一起。資本對於你我就是這一種加速度,而很不巧,我們在同一個軌道上。」
「談不到吧,我們只是運氣比較好。」
「沈總很謙虛,這很好。我們說我們獲取信息,是為了獲取信息的內容,但是信息的內容若想傳播,必須依靠傳播渠道。因而有了渠道和內容之分。如果說內容是管道里的水,那麼渠道、媒體就是管道本身。現代人喝的水,不再是天然的水,而是都來自於各種管道,那麼誰掌握了管道,掌握了控制管道的關鍵節點,誰就決定了人們喝什麼樣的水。即便是大自然最純潔最純凈的水,在進入到喝水人的嘴裡前都會經過連接管道的水廠加工。所以相比如掌握無窮無盡的水,掌握管道的成本明顯更低。」
「道理上是這樣,但並非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成不變的。」
「沒錯,技術進步會顛覆行業的傳統認知。自媒體就是這樣顛覆性的技術。鋪設渠道的成本一下子就降到了每個人都可以參與的程度,因而內容便像洪水泛濫一樣,沒有了約束緊接而來的便是混沌。」
「我們只是生意人,一切都只是生意。我關心的是我的工作能不能養的起我和我的家人。」
「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今天會在這裡,在這個特別的房間,這個座位上見面。因為我想讓你看見一些東西。請跟我來。」何應文站起身,走到陽台上,沈同跟在他身邊。
「你看到了什麼?」
「很多人。」
「為什麼這麼多看似不相干的活人會因為一個死去了的人聚集在這裡。這其中到底有多少人事因為發自肺腑的對死者的緬懷而來到這裡。誠如你所說,一切都是生意,你也不例外吧。」
沈同沒有反駁,他明白何應文想表達什麼。
「所以,擁有了管道就決定了喝水的人喝什麼樣的水,不論水來自於哪裡,在被倒進杯子的時候,喝水的人都會確信這杯水可以喝。不然又怎麼會被倒進杯子里呢。那麼,對管道的支配,便是對水這種資源的佔有,便是實實在在的權力。水也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它如同所有的資源一樣,需要被規劃,被分配,需要合理使用才能保持動態平衡,以確保喝水的人永遠都有水喝,不至於有些人被水淹了而另一些人卻快被渴死。也只有平衡才能長久才能穩定。因而,如果你有了權力,你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意外。」
「所以,李建強是個意外嗎?」沈同問。
李建強就是李睿的繼父,今天被追悼的人,柯艾集團前董事長。
何應文沒有回答,而是抬起一隻手指向人群中的一個地方,說,「你看那邊。」
沈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那是鄭局所坐的地方,旁邊的女孩兒就是鄭巧。剛剛在廣場上看還看不出什麼來,但從上面看就非常清楚,鄭局的周圍非常冷清,幾乎沒有什麼人。
「他應該是今天到場的人中最擁有世俗意義上權力的人,可他的身邊卻沒有任何人與他攀談。因為他的權力不屬於任何人,權力沒法控制,那麼權力越大越危險。人性是貪婪的,對利益是非常敏感的。然而對損失的厭惡要遠勝於對獲得利益的喜愛。當面對風險的時候,就需要對沖條件。」
「我不太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沈總又謙虛了。也好,那我們就再說的直白一些。你和李睿兩個人做的很好,有著非常亮眼的業績表現。在我看來已經可以用很流行的一個量詞——現象級來形容了。文化產業的邊際就這麼大,為了讓產業能健康全面的發展下去,我需要評估你們是需要對沖的風險,還是可以融入產業未來的機遇。」
「何總,今天我和您是第一次見面,還是在李董的葬禮上。這個話題有些沉重了,我想我們可以換個時間換個場合再深入的探討。我現在很擔心我兄弟李睿的情況。我很想繼續聽您高論,但是……」
「一個人,一生只有一種命運。特別是在葬禮上,這點更好體會。」何應文打斷了沈同,他接著說,「我們都逃不過生死,因而要接受。如果不能接受,就只能被生死左右。老李是明白這一點,所以他接受了自己的安排,李睿,不用擔心,他不是你需要關係的問題。問題是,你怎麼看。」
「我覺著您說的邏輯嚴謹,結論信服。我沒有不贊同的理由。但我也一個人決定不了什麼,我的看法可能並沒有您想想中那麼重要。我聽懂了您想表達什麼,對於您的格局我暫時還不可望項背,我在乎的是第一我的家人和朋友,第二我的事業,第三我的生活。」
「非常理解,但很遺憾,這是你的事情,我無能為力。我能給你的是一個機會,你可以選擇接受或者是不接受。」
「我需要時間商量和考慮。」
「商量就不必了,考慮是得好好考慮,所以你現在考慮的如何?」
「何總,您玩笑了,您哪有給我考慮的時間了。」
何應文饒有興趣的看了沈同一眼,之後轉身走進屋裡,回到了他之前的座位上。沈同深呼吸了一下,隨即也跟著走了進去。他走到之前李智接電話站的窗戶旁邊,看著窗戶上映著自己焦慮的臉。
焦慮,情緒,這些都會讓自己失去對事物的理智判斷。他一下明白了何應文的策略,這是極限施壓,用李睿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再用極短的時間讓自己情緒崩潰。所以此時此刻,無論如何自己都必須冷靜下來,在這樣的博弈里,暴露破綻就等於提前認輸。
他想要什麼,他能給什麼,我想要什麼,我能給什麼。沈同快速思考著這四個問題,他迅速復盤了剛剛的對話,快速分析著彼此雙方的籌碼。對於一個企業的決策者,這種思考已經是一種直覺,其實沈同瞬間就有了答案,他要反推路徑。從何應文的話中他確定了何應文不會停止於眼前的既得利益,他在盤算著大局,如果說連今天這場葬禮都是局的話。
沈同睜開了眼,他已經完成了他的復盤。而在這短短的十幾秒里,他已經把這一切在腦海里梳理清晰了。
沈同穩穩的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平靜的坐了下來,現在他的樣子很放鬆。
「有一點,我必須要知道,我們的出現在您的——用您的話說——軌道上是不是個意外。」沈同問。
「企業經營需要安排,葬禮需要安排,連今天後廚都需要有安排,但是每時每刻發生的變化是沒法安排的,當然我們不可能因為一盤菜里少了裝飾用的花瓣就不開宴席。有些人或事情的出現也許會一定程度上影響安排,也許安排會有不同,但結果不太會變。」
「我想知道您的安排,以及安排的細節。」
「很好。」何應文滿意的笑了,笑得很慈祥,「你會知道安排的細節的。」
「但我只能在了解了細節后再做決定。」
何應文欠了欠身子,用手肘支撐在膝蓋上,他的眼神像是一把頂在沈同眉心的利劍,他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你會知道安排的細節的。」
「您怎麼確定我不會拒絕。」
「我會給你一個讓你無法拒絕的理由。」
這幾乎是最嚴厲的威脅了。沈同也向前欠欠身子,他並沒有躲閃何應文的目光,說,「我很期待何總您的理由,我會非常嚴肅認真的考慮。」
在沈同見過的所有人當中,並沒有哪個人能像何應文這樣讓他從內心裡生出一種陰冷的恐懼,這種恐懼並沒有讓沈同退縮,而是讓他始終都保持著興奮,這感覺一點也不討厭,倒是讓他因為昨夜休息不好而產生的困意全無。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告訴他他很享受這種內心的冰冷,甚至是膀胱上的肌肉都在緊繃,讓他有一種強烈但又短暫的尿意。這種感覺好像他第一次面對女人的酮體時那樣,一種被壓抑的狂暴幾乎噴涌而出。
兩個人很認真的握手后,何應文走出了房間,走到了廣場上。沈同在陽台看到他走出大廳后就徑直向鄭局所坐的座位走去,理所當然的坐在了鄭局身邊。他和鄭局像是老朋友一樣握手交談,而後以他為中心很多人陸續坐了過來。
沈同察覺出來這個人對自己對同睿也許都是個危險因素,可一時半會兒他也整理不出來到底他的行動會從什麼方向襲來。他只覺著這個人腦子裡想的東西絕對不止說出來的這樣,雖然他說出來的已經需要好好思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