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2 清晨(二)
時間還早,李睿帶著沈同來到大廳樓上的一間會客室,會客室的陽台可以俯看整個廣場。李睿找到一個單人沙發坐下,隨手把楊晴然給的禮金扔在了茶几上。茶几上已經準備好了一些熱咖啡、切成三角形的金槍魚三明治、黃油、切成小方塊的烤吐司以及泡在冰里的小罐魚籽醬。沈同知道今早可能會沒有什麼時間吃一頓正常的早飯,於是他拿了一塊三明治坐在長條沙發上大口吃了起來。
李睿很放鬆的坐著,他好像一個正在評估病人情況的心理醫生一樣,審視著坐在旁邊吃東西的沈同。咀嚼了一會兒的沈同發現李睿一直在看著自己,他倒也沒有理會,反正李睿和自己坐在一起時經常會用這種方式盯著他。
隨著天漸漸亮起來,廣場上的嘈雜聲音逐漸打破了黎明的平靜。成排的花籃被擺在廣場中央通道兩側,一對對白色的輓聯沾上了露水,讓這場葬禮看起來有些中西合璧的感覺。沈同和李睿靠在各自的沙發里,於忙碌前做著最後的休息。
其實沈同有很多話想跟李睿說,可他們各自沉默著,冥想著各自的事。
手機鈴聲讓兩個人一下子直起背,是李睿的手機,他接起電話,來電是李智,他們已經到達了山莊腳下了。兩個人隨即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下樓去。在前廊下站了十幾分鐘,接李睿媽媽的車便開到了台階前的小廣場上。
沈同這才注意到這輛勞斯萊斯幻影長距版正是昨天下午他看到被防雨布蓋著的,停在山腳下停車場角落裡的幾輛車之一。
車剛剛停穩李智便推門走了下來,在李智和李睿都還未來得及開後車門的時候,李睿的媽媽林婉君自己推開了車門。如沈同上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看起來她好像只比張美芽大幾歲,實際上她已經見過了五十五個春秋更迭。
林婉君夫人的外表自然而細膩,這來自於極度自律的生活習慣、營養而專業的合理膳食以及昂貴且稀有的各種保養品,單從外表來說,李睿秀氣精緻的面孔完全得益於林夫人的優秀基因。如果她現在走進那群在廣場上的模特之中,絲毫看不出有什麼違和感。
林夫人先是和李睿對視一眼,她的視線並沒有多做停留,而是越過了李睿死死盯著他身後的沈同。她的眼睛里有明顯的慍怒,卻看不出來有太多的悲傷。李睿想上前攙扶自己的母親,卻被她一把推開。
「我像很老的樣子嗎?」林夫人平靜的說,她一步就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到沈同面前。
「乾媽,請節哀。」沈同的表情是濃重且謹慎的,他知道她這乾媽脾氣火爆一句話不對就會大發雷霆,可如此的小心謹慎還是惹來林夫人結結實實的一拳,正塞在沈同的胸口。這一拳打的他一陣反胃,彎腰乾嘔。這一拳打的在場所有人都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該上來勸林夫人還是趕緊把沈同拉走,於是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只有張美芽心疼的看著沈同,她想上去看一下沈同有沒有事,卻被林夫人一隻手攔在胸前。
沈同緩了挺久,終於捂著胸口直起腰來,除了林夫人大家還在驚詫里。
「你為什麼要虐待我閨女!」林夫人對著沈同開口質問,沈同現在是更加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看向被林夫人攔在身後的美芽希望從她的臉上得到些線索,可美芽的臉上除了對自己的關心以及對林夫人行為的驚愕外並沒有更多內容。
「你為什麼不給小雨欣吃的,把她餓的這麼瘦!」林夫人依然慍怒,而沈同則開始覺著這一拳挨得一點都不值。
「媽……」李睿想借著扶林夫人緩解下尷尬,卻換來她沖著他的腦袋瓜頂子的一巴掌。李睿眼疾手快的後仰躲掉了,卻剛好撞到沈同懷裡,於是沈同的胸口被揍了一拳的地方又重重的挨了一下撞擊,這讓他整張臉都扭曲到一起。還好他沒在樓上喝那杯咖啡,不然真得吐了。
「還有你!為什麼這麼早得就讓小雨欣來接我?早點都沒有用過!」
「乾媽,我可沒有不讓她吃啊,是她自己非要減肥的,又運動又節食,攔都攔不住。」
「滾蛋!你們這些小年輕肚子里花花腸子我不用抻出來都知道有多長。乾媽不是傻子,你看看乾媽。你覺著乾媽這個年紀為什麼看著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子。乾媽是妖精嗎?我告訴你,女為悅己者容,要不是你們這些男的靠不住,我們不願意酒肉穿腸么?我們願意餓著肚子嗎?說到底,都是因為你們沒有給我們安全感,我們不得已把我們自己變成你們男人喜歡的樣子。」林夫人教訓完沈同,又把視線移到李睿身上。
李睿被看得有些羞愧,他開始覺著讓美芽去接林夫人是今天犯得最大的錯。
「讓你照顧好家人,你就是這麼照顧的。」林夫人的慍怒漸漸平息了,她看著李睿微垂的眼瞼,李睿沉默的樣子和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一樣。她輕輕的在李睿的臉上拍了一下,這就算懲罰過兒子了。
林夫人轉過身對車門旁邊的李智說:「阿智,幫大伯母和雨欣姐姐準備點早飯吧,我們都餓了。」她的語氣沒有了剛剛的慍怒,只有一個伯母對侄子的親切溫和。
「好的,大伯母。已經準備好了,您跟我來吧。」
李睿走上前,終於攙扶住了親媽的胳膊,走上台階后林夫人又推開了李睿的手,說:「干你該乾的事情去,我和雨欣不需要人照顧。」然後她便挽起美芽冰涼的手。在進大廳之前,她又把目光投向沈同。
沈同看到乾媽臉上一閃而過的悲傷,這種悲傷讓沈同發自內心的擁抱了一下乾媽,而林夫人也結實的抱住了自己的乾兒子,她的頭靠在沈同的肩膀上,眼角落下一滴含了一早上的淚。
「節哀,乾媽。」沈同輕拍著林夫人的背。
林夫人用左手小指迅速而輕盈的擦掉掛在眼角的那顆淚滴。她又挽起美芽的手走進大廳里。在走上二樓前,美芽回頭看了一眼沈同,沈同卻沒有注意到。
張美芽是美芽給自己取的名字,她的真名叫張雨欣。張雨欣是個真實的人,而張美芽則是她給自己的人設。讓人傷感的並不是她自己一直叫自己張美芽,而是沈同也一直叫她張美芽,甚至不是張小姐。
美芽的母親沒有結婚便有了她,在所有人的反對下她的母親還是讓她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像勵志文學里那樣母親一個人奮發圖強的把她帶大,相反,她的存在似乎就是為了承擔母親對她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的怨氣。在她懂事的時候她被母親過繼給了小姨,和小姨在一起的生活也並沒有比在母親身邊好多少,她的小姨夫是個酒鬼,而懦弱的小姨成了他醉酒後的發泄對象,輕則言語侮辱,拳打腳踢更是家常。這樣的環境讓她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感受,而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她上中學時才結束。但結束的方式也並不美好,有一天她的小姨跟酒吧里認識的其他男人出軌了,他的小姨夫知道了這件事情,理所當然的暴力發生了。小姨被小姨夫脫光了打的面目全非,可小姨夫的憤怒並沒有因此消退,他看到了角落裡的張雨欣,於是他把張雨欣按在奄奄一息的小姨旁邊,撕掉了她身上所有的衣服。理由是他一直花錢養著她們兩個人,身上的一切都是他的,所以他把她們兩個人身上的一切都剝掉,然後趕她們兩個出家門。
小姨夫的行為顯然已經超越了家庭矛盾的範疇,鄰居報了警,他被警察帶走了。而張雨欣也在那天死了。
生活終是公平的,美芽的堅強和隱忍成了她最好的武器。而她和沈同在一起的這九年裡,每天都被眼前這個男人的溫暖和陽光治癒著。
林夫人在知道美芽的身世后,彷彿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往,她覺著無論美芽把雨欣包裹了多少層,那個會同情,會傷感,會害怕,又很懦弱的張雨欣才是美芽。她始終叫美芽張雨欣,因為她相信張雨欣終有一天會戰勝哪些過往,把躲在美芽后的自己釋放出來。和自己達成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