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醒來
「趙王妃顧西影貌端恭儉……遺音在於玉瑱。獻萬壽兮無期,存二南之餘美。嗚呼哀哉!」
顧西影不太明白一些怪力亂神的說法。究竟是因為自己看到周廣煜的遺命心灰意冷決絕懸樑命不該絕,還是因為自己心中其實比自己想的還要憤懣不甘,所以死後才有一縷幽魂留在人世間,不能進入輪迴,飄飄然看著趙王府里忙慌慌的一片素白。
宮裡的內侍來傳太后懿旨將哀冊念得九曲婉轉,一聲聲的嗚呼哀哉聽的顧西影心裡冷笑。
顧西影想著自己生於國公府,父母疼愛,兄長寵溺,享郡主尊位,食親王俸祿,一生順遂,只有婚事上算是有那麼一些強人所難,可最後也是順心如意了。
外人總說她驕縱跋扈刁蠻任性卻也真的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明珠。
要說微微的遺憾,也就是趙王心繫德妃,沒有給過她愛情。
但是愛本來就是一顆真心捧出去,不求回報的。她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總以為自己算得上是無怨無悔了。
誰知這一生看過了太多他與他愛的女人在權謀里掙扎,看德妃南氏登上太后之位,看趙王戎馬一生最後枉死。
明明一顆心早就如勃國海面一般平靜無波了,卻還是死後化作一縷亡魂,在自己那冷冷清清的靈堂里看著人來人往。
什麼千尊萬貴的王妃,沒有夫婿在世,沒有娘家撐腰,沒有子嗣奉養,這靈堂之上的片刻哀榮也不過就是過眼雲煙罷了。
想到子嗣,顧西影又有些遺憾。
就算是打小的情分早就消耗殆盡,可到底是學步時就一同成長的二十來年的韶光,哪怕是揪著周廣煜那一點兒憐憫不忍慢慢磋磨,長此以往,就算是拉不回那捧給了德妃的真心,怎麼的也多多少少能改變些什麼。
可自己怎麼就只知道守著郡主閨秀的尊嚴,梗著脖子一個勁兒的要強,倔著性子什麼手段都不願意使,什麼軟話也不願意說,非要糾纏那些真與不真愛與不愛,就這麼白白蹉跎了一世。
那個女人一定在最高處笑的得意。自己佔盡先機卻連個男人也守不住。不過幾句冠冕堂皇的話就得到了一切,讓自己故步自封,陷入得到和得不到里瘋魔了一輩子。
她氣自己當真是個傻的,嫁給周廣煜這麼多年伏低做小也罷,流淚哀求也罷,總能得個孩子吧。
自己定會好好地教他愛他,讓他成為世家勛貴里最好的孩子。用真心護著他,絕不讓他像自己這般成為一個為著名聲和面子只會逞強的可憐人。
顧西影氣自己眼盲心瞎一條道走到黑,又氣周廣煜當真冷心,半點餘地不留。
顧西影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活著的時候究竟是不是真的愛他。自己仗著與他從小的情意對他予取予求,即使明白他對自己的無心無奈,也依舊逞強絲毫不反省自己的言行,照舊在王府里作威作福。
心直口快是對的嗎?強行佔有是對的嗎?相敬如賓是對的嗎?
得不到也要霸佔的心思,究竟背後是顏面作祟還是非他不可,過了這麼多年,好像也脫去了虛偽的假象慢慢清晰了起來。
其實就是小孩子鬧著要娘親買那街邊的涼果兒是一樣的吧。
如果當初她沒有強行求陛下賜婚,而是促成她的夫君與那位舉世無雙的琅環郡主在一起,是不是就可以讓趙王無悔,讓自己放下?
趙王即便是無悔了,自己要放下什麼?
放下執念,魂魄安寧。
入得六道,得享輪迴。
可是憑什麼?!
那北周的幾個郡主從頭到尾一直意在齊國疆土,心在北周的壯大。那些明裡暗裡的手段,那些他們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合併拆分之法,真當所有人都看不明白嘛。
她南氏對兒女之情根本無意,自己就算是不在意不戳穿,可把周廣煜往她那邊撮合,就可以了嗎?
自己是個傻的一直爭強好勝權當沒看見,周廣煜一片赤子之心被利用得團團轉落得那樣的結局,就是一個聰明人嗎?
中間還隔著那樣睿智多疑的陛下,那麼多朝臣世家文人公爵的口誅筆伐。我齊國又不是那草原西疆更外的蠻荒之地,那裡兄終弟及沒有顧忌,這裡哪怕是陛下薨逝那也只能太妃是太妃,皇弟是皇弟。
早知這樣自己介意什麼。
勉強維繫粉飾太平也不過就是他眼裡的胡鬧,他們眼裡的眼中釘。
早些撒開手去來個一起毀滅也沒什麼不好。
不行啊,不行。還有那搖搖欲墜難以維繫的國公府。還有自己那個突然入仕引來無數猜忌的傻哥哥。
顧西影時而清晰時而混沌的回憶著自己這並不十分體面的一生。甚至顧不得去細想為何自己出身的英國公府不僅沒有人來弔唁,甚至連奠儀都沒有送來一份。
待到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又有晚晴自請為顧西影守靈,宗正寺的並不同意,晚晴自知沒了出路,一頭碰死在了顧西影的棺槨前。
嘭的一聲響讓顧西影的魂魄像被拽了一下。
靈前見血,魂魄不安。
顧西影腦中剛剛閃過這麼一句話,便幽幽的睜開了眼。
「醒了醒了,郡主醒了。快去稟報夫人。」房間里一聲驚呼后便恢復了平靜,有往來腳步聲,珠簾碰撞聲,房門推拉聲。
望著熟悉的綃紗帳頂,顧西影心裡嘆了口氣。顧影西去雁歸人。這頂自己最喜歡的歸雁綃紗帳,有多少年不曾見過了。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顧西影張了張嘴,艱難的發出了聲音。聲音沙啞卻稚嫩。顧西影蹙了眉,實在是不明白今夕是何夕。
「郡主您醒啦,現在剛過未正。郡主要什麼?可要喝點水潤潤嗓子?王嬤嬤已經去稟報夫人了,晚晴見您醒了去拿小廚房溫著的葯。那葯剛換了方子,太醫囑咐了,您一醒來就要喝。今早煎好了一直溫著的。」
答話的丫鬟看起來十四五歲的樣子,話說得輕柔且快,帶著喜悅的不可置信。
丫鬟眉眼溫和,怕顧西影叫自己是有什麼不舒坦的地方,又覺著她是要喝水,便迅速的倒了杯溫熱的白水,上前兩步半跪在了榻前。
顧西影閉了眼表示自己不想喝水。輕輕地說道:「沫雨,我是問今日是什麼日子了。」
眼前這個叫沫雨的丫頭是顧西影身邊從小服侍的一等丫頭,是英國公府的家生子。性情溫和又忠心耿耿,記憶里自己嫁入趙王府前,因為實在是鬧得難看,就把到了年紀放出府的沫雨嫁給了母親莊子里的管事,並未帶入王府。
後來,自己過得一團亂的時候沫雨想要回到自己身邊做個管事媽媽,自己卻不想沫雨再卷進這些事里來並沒有答應。
記得自己離世前那兩年,年近不惑的沫雨過得依舊不錯,似乎兒媳婦都有了身孕。可惜自己去世了,不然還能遣人去看看她得的是孫子還是孫女呢。
顧西影自顧自的想著,沫雨只當她是不願意喝白水,便把水杯放下,說道:「如今已是四月了。郡主是田皇后千秋節之後跟七殿下他們去縱馬受了驚嚇又寒氣侵體才一病不起的。
來看診的太醫說郡主驚厥虛熱卻受了寒,發的熱不僅有虛熱還有實熱,表症不一不好用重葯。這麼緩緩而治拖了快兩個月了。
中間郡主倒是醒過幾次,不過都是迷迷糊糊的神志也不大清明。國公爺和夫人都擔心壞了,就連宮裡也是一日一日的派了太醫過來。」
沫雨偎在床榻上,似是想起身給顧西影扶起身換個舒適的姿勢,卻只是動了動,邊回著話邊用汗巾擦了擦顧西影的手心。
沫雨短暫的停了一下,似乎在微微思量,沒有一息時間就接下去說道:「奴婢聽王嬤嬤說,因為這事兒,陛下生了大氣,怪一同去圍獵的幾位殿下沒照顧好您,幾位殿下都受了罰,帶你們出去的三殿下生生在先太子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
顧西影聽到此處,不禁微怔。
沫雨一下子說的太多,反倒不知從何問起。她看了沫雨一眼,見沫雨似乎還在為自己說得太多而有些懊惱。顧西影放鬆似的拉了拉沫雨的手。
做丫鬟的,對主子必定要做到知無不言,可沫雨從小就跟著顧西影,不僅是貼身丫鬟,更如同姐姐一般,自然明白如果說了宮裡的情況,顧西影聽了必定會有所思量。
病中之人,最忌思慮過多。
顧西影仔細想了想自己這輩子卻實沒有過這次躺了近兩個月的病。要說這腦中的前世都是一場夢吧,卻又如此真實,要說是真實自己活過又死過一回,似乎太匪夷所思了。
顧西影決定先搞清楚自己究竟回到了什麼時候。
她狀似不經意的問道:「千秋節?」
「是的郡主。田皇后今年四十整壽,今年千秋節格外熱鬧。陛下為了感念田皇后平日里照拂後宮,養育皇子勞苦功高,特別讓禮部酌情大辦的。您可還有印象?」沫雨只當是顧西影昏睡得久了還未回神,一點點說得仔細。
是了,當今繼后田氏出身潁川名門,四十整壽的千秋節過得奢華莊嚴,比已故元后受封過後誕下嫡子那年的千秋節還要隆重。
這一年是順徴二十八年,自己十二歲。而這一年,自己還未議親。
這一年,趙王周廣煜,還沒有遇上他的孽緣。
真好。
顧西影稍稍凝了凝神,支撐著試了試起身,發現除了有些乏力之外也沒有什麼特別不適的地方。抬手搭著沫雨的手,踩了寢鞋坐在了梳妝台前。
瞧著銅鏡里除了臉色稍顯蒼白並沒有任何不一樣的小人兒,習慣性的撇了撇嘴。看著鏡中人蔫蔫的神情,感慨地嘆了口氣,這「少不知愁」的孩子可真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