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不問甘與酸
時近黃昏,天光尚好,開拔的營火焦灼著火油味還在京郊上空繚繞,雄壯的威誓還沒有走遠。
周傾在殿中喝了一碗養神的湯藥,依舊四肢有些無力,殿內的小侍從回來稟報,皇后小憩起身了,周傾便收拾了一下準備前往鳳儀殿請安。
周傾身邊的近侍叫長壽,是周傾六歲那會在獸井遇上了大獵犬后皇后賜的。跟著周傾五六年,倒是一心一意的為周傾打算。看周傾身體沒有好全,便想勸他不要去了。
周傾作為養在皇后膝下的小郡王,與宮裡的公主皇子都差了一輩,再加上是先太子的遺腹子,總是獨來獨往的。
眾人倒不是不想要對他關懷憐愛,可周傾本就清清冷冷,打小就冰冰的,一應事務又有皇後事無巨細的呵護著,眾人再是熱情也無處示好。倒是有幾個對周傾還算關照的叔叔,契而不舍的往來,卻也多多少少別有用心。周傾嘴上感激,心裡卻是明鏡一般。
別看周傾與周廣銘一樣的年紀,卻是心思細密心智成熟,心若琉璃的將自己過得浮萍一般。
周傾只帶著長壽走在宮道上,靜靜地似乎在出神。自己這病了也有十幾日,起初只是懨懨的乏力,每年入夏多多少少都會這般,也就沒有在意。再後來宮裡為征西齋戒沐浴祈求此行平順,自己卻越發病重不能見人了。
長壽還在輕聲的勸著:「郡王殿下,自祈福齋戒起您身子就不大好了。您怕惹了開拔前的晦氣,連御醫也不曾召,齋戒又不見葷腥,連皇後殿下賞下的都沒有用。今日午後好容易進了些膳食又用過湯藥。御醫說了,您不宜走動,還需靜養才是啊。左右皇後殿下是不會怪罪您的。」
周傾走得充耳不聞,卻因為實在氣力不濟,走一陣還得歇一歇,周傾倚在欄杆上借著力道,思緒不知道飛到了哪裡去。
宮裡為征西齋戒雖不常有,這十幾年來也有過兩三回,再加上此次皇祖父企圖一鼓作氣破了西疆那詭異的煙瘴密林,全軍都是熱血沸騰憋足了勁的,宮中作為天下表率,將眾位貴人拘在自己宮裡齋戒便顯得尤為重要了。更何況七皇叔作為中宮嫡子,頭一次上戰場,也是一樁值得重視的大事。
自己不過是時氣轉變有些積弱昏沉,哪敢在這個時候勞師動眾。更何況自己的父王,是死於西疆之戰的先太子,是皇祖父最看中的嫡長子,自己如果都不能盡心儘力的完成祈福,那這許多年來皇祖父皇祖母對自己的厚待也算是到頭了。
有些事情可以體量可以照顧,可心中對自己的不喜只要是有那麼一絲一毫,生根發芽之下,厭惡便會經年累月的長成參天大樹。
宮中上下感念皇后恩德,沒有什麼能瞞得住她。自己病了這件事,皇后定然是知曉的。我一直撐著,也是為了讓皇后這位寬仁的祖母再多念著一些我的好,畢竟這次的順利,不僅有她的夫婿他的子民,更有她的兒子。
周傾出神,思緒萬千,嘴邊難免有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苦笑。身似浮萍,也不過就是這般事事萬全吧。若是自己父母具在,即使東宮爾虞我詐,也不至於需要如此殫精竭慮。
自己不過是偶然病了幾日,便胸中灰暗,氣力不濟得對人對事都是懨懨的。那日見英國公府世子,神色泰然,芝蘭如玉,只覺他身似弱柳胸有勁竹。原本對他還有生在錦繡里卻只能受人憐憫的同病相憐之意。如今想來,他既是顧家的血脈,自然是不同的。
長壽還在殷殷切切的勸說。周傾悠悠然地看了長壽一眼,又好像透過長壽在看其他什麼。是了,自己身邊的侍從是皇后自內廷挑上來的。
身庚長壽,福順祥康。
這八個字便是皇祖母對自己最大的期盼與愛護。
只是七皇叔身邊的敘陽,敘老將軍的長孫,其父是右驍衛長史,又入過五府官署,叔父在金吾衛,舅父亦在,雖是兩個不起眼的都尉,可是一家均在天子親衛中任職,乃至於他小小年紀便能侍奉在皇子左右。五年大軍西征,敘陽的父親,叔父均身先士卒,戰死沙場,敘老將軍一家僅剩了敘陽這一位男丁,陛下念敘家忠義,更是加賜了官銜。
而跟在九皇叔身邊的陸塬,與長壽還是同齡,幾乎同時被選進宮的。可人家即便家中敗落,托子入宮,那也是寧陽子的幼子,家中有正經爵位的勛貴,母親也還是在冊的縣主。
而長壽......
「行了。」周傾制止了長壽的苦口婆心,低聲訓誡道,「皇祖母自然不會怪罪與我,可是我既為皇孫,不說晨昏定省承歡膝下,今日陛下與眾位叔父都出征,若是也忘卻請安,這般心安理得的靜養。這又哪裡是做孝心表率。皇祖母疼惜我,我更應當時時事事放在心上才是。往後你不要再勸說我這些了。」
長壽心中一驚,趕忙告罪。他自服侍周傾以來,周傾向來是好說話的,心思細密為人溫和,哪怕宮人犯了錯,也都是輕聲細語的說上兩句。平日里都是按部就班的萬事不在意,自己怕是做慣了主,僭越了。
「那奴扶著殿下些。咱們慢些走。」長壽見周傾有往前行,趕忙攙著周傾,再也沒有一句勸說的話。
周傾也不再多說什麼,就是點點頭。小小的臉上一片平靜。長壽卻是心驚,總覺得平日里自己對於自己這位主子過於隨意了,這哪是少年和善綿軟,分明就是而立之人都鮮少做到的心境和定。
周廣銘快步在宮道上走著,迎面就見了緩緩而來的周傾。周廣銘起先沒有在意,還是身邊的隨侍陸塬小聲提醒,他才慢下腳步。
周傾在周廣銘還沒過廊道拐角的時候見看見了他,一道身影走的很快,臉上不見絲毫憂慮,很個人笑吟吟的,似是從鳳儀殿出來。
宮中似黃金屋,如拉人下墜的旋渦,本就鮮少又這樣明快天真的少年郎,更何況是在旋渦中央的嫡皇子,更是率真難得。
周傾慢悠悠的走近行禮,見到周廣銘手中抱著個食盒,看著不似皇家御制,心中倒是泛起一絲好奇。不過能讓周廣銘這樣寶貝似的抱在手裡的,想必也就是敏和郡主送來的東西吧。
敏和郡主同周廣銘關係可真好。周傾想。
周傾與周廣銘同歲,兩人本就一同養在皇后膝下,周傾心中對周廣銘有些羨艷便會親近些,周廣銘卻是這樣那樣的瞧不上他。倒不是真的心中只分嫡庶貴賤,惦記周傾是元后嫡親的皇孫。只是總覺得周傾人小心思多,整個人就站在你面前,卻也看不透他心中究竟盤算什麼。就好像誰都是個盤算著害他的小人一般,讓人橫生氣悶。
周廣銘本就直來直往的性子,同人交往還是更憑本心好惡多一些。猜不透就不猜,看不明白就躲遠一些。經年累月的,便也是一看到周傾便不喜。
只是周廣銘受了周傾一禮,也沒登時就走,就沖著一聲「九皇叔」那也得寒暄兩句。
看著周傾憔悴的模樣稍稍關心了兩句。叔侄兩個寒暄得有來有回,遠遠瞧著是一團和睦。
周廣銘看著天色,丟下句「身體不好就別多想心思」就又步履匆匆的走了,將周傾甩在了後面。
他向來對誰都這般隨意,絲毫不會在意周傾有沒有多想。陸塬禮數周全便也行得慢些。便看到周傾稍稍側過頭,若有所思的又看了那食盒一眼。
「主上,方才小郡王似乎對咱們這食盒很感興趣。一直瞧了三五回,咱們錯了身,他還在回頭。」見周廣銘坐定,滿臉的喜氣。陸塬說得有些小心。皇后吩咐過,祥康郡王孤弱,又與九殿下同齡,這差著輩的多少都要讓著些。
周廣銘聽了陸塬的話,笑容不減,「他愛瞧就讓他瞧好了。真是好奇也好喜歡也罷,自己自然知道開口。不然也就是瞧瞧,沒得那些個旁的什麼意思。左右他去給母后請安,也會得些賞賜回來。既然都一樣,我何必在那宮道上窮大方裝給誰看。」
陸塬聽了直點頭,想著到底是得天獨厚的嫡皇子,就是氣壯通透。就見周廣銘將那枇杷一股腦的裝進桌上的碧玉鎏金花鐺內,小山似的好看。
「祥康小小年紀,也不知道一天天琢磨什麼心思。」周廣銘擺弄著這些果子,又說:「那敏和是多厲害的人啊,不過比我大了幾個月,便處處指使我。要是叫她知道給了我的東西,我隨意給了旁人,就她那個脾氣,我還不知道要怎麼給她做牛做馬呢。」說著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小胖手憤憤的擦了擦原本的碟子,「打小就這麼厲害,等做了我嫂嫂,還指不定怎麼樣呢。」
陸塬哪裡敢聽他抱怨這些,他是打六年前挑上來服侍的,雖然比不得敘陽與皇子們呆著的時間長,卻也是跟著眾人一道長大的,那可是眼見著敏和郡主如珍似寶的在一眾皇子公主間孩子王似的長到今天。
陸塬口裡應和著,看周廣銘將碟子擦得鋥亮,伸手就想接過來。「這碟子卑職收起來,郡主可是讓咱們還回去的。」
周廣銘打掉了陸塬伸過來的手,順手塞了幾個枇杷在他手裡,又將碟子一收。「誰說要還了。她叫還我就還。不給。」
陸塬也不多勸,「誒」了一聲,將枇杷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