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國公府
顧西影照舊倚在臨窗的榻上半眯著眼聽晚晴講這兩個月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有府里推了大大小小的宴會這兩個月在京里宛如隱形,世子每日來探望郡主是多麼的焦急。
有宮裡一開始日日派內侍來探望,到後來每隔五日依舊有人來,朝堂上各位大人府里或是遞了帖子進來,或是有平日里關係近一些的派了當家夫人或是女眷前來探病。
又說到三月里放了杏榜那些貢士們都紛紛舉辦文會,彷彿這進士已經是囊中之物一般,有幾回有幾個貢士喝多了酒在宵禁之後在街道高歌被巡視的武侯捉到牢里去了。
看晚晴樁樁件件說得有板有眼的樣子,顧西影就笑她這樣像是府里看守二門的嘴碎的婆子。
晚晴又羞又惱,騰的一下從小杌子上站起來,直嚷著「郡主您怎麼這樣,奴婢再也不要理你了。就是您拿那鮑螺來哄奴婢,那。。。那奴婢也不講故事給您聽了。」
沫雨撩帘子進來,看到了就是她們主僕二人一個笑一個惱的可愛模樣。
沫雨快步上前,施了一禮,念叨晚晴:「郡主面前直跳腳,像個什麼樣子。這般沒得規矩小心一會兒王嬤嬤進來數落你。」
晚晴被抓個正著,朝沫雨擠眉弄眼的半點不害怕。「王嬤嬤才不會數落我呢,王嬤嬤最疼我了。」又看到顧西影與沫雨相視噗嗤一笑,明白過來。
「你也壞心眼的笑話我,我也不要理你了。我去小廚房去了。」
說著一陣風一樣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沫雨誒了一聲想說晚晴不能這樣沒得規矩,就被顧西影拉住了。
「由得她去吧,還是個孩子呢。」顧西影示意沫雨坐下,問道:「怎麼樣了?」
沫雨半挨著小杌子坐了下來,說,「奴婢照郡主的吩咐,叫了院子里的小丫頭流芳一道去的雁棲院。稟了夫人您要吃蘿蔔糕的事,夫人說蘿蔔糕可口也易於消化,卻不知是否與您的葯相衝,府里做葯膳的嬤嬤也沒調理過您這樣驚寒相交之症,只說太醫應當是在路上了,讓您等太醫看過之後再說。
一併讓兩個小廚房的管事一會兒一起來咱們這,也好對您這幾日的飲食有個數。奴婢又跑了一趟夫人的小廚房,給管事的劉娘子傳了個話。
正看見外院大廚房將今日採買的雞鴨鵝往正院的小廚房搬,而且送東西來的不是外院的採買,而是大廚房的小鄭管事。奴婢想著世子爺心裡還記掛著您的病,便讓流芳去了外院尋世子爺,稟報一聲您已經醒了。
回來的路上,奴婢看見夫人開了庫房拿了兩架子屏風往外走,特地饒了路,從園子里過來,看到幾個小廝並兩個婆子正在裝飾臨湖的水榭。
奴婢沒有再耽擱,便回來了。」
顧西影笑著讓她喝盞茶潤潤嗓子,兀自思索起來。
自己故意讓沫雨去母親院子里走一趟,就是想看看明日宴會的事。
若是普通到訪,那宴會就算是母親擬了單子,也是外院廚房做。若是尋常家宴便會在正院的宴客廳里。
這回卻是正院小廚房裡做了送去臨湖水榭,說明這不是普通的家宴,卻也不是朝廷的公事。
自己所處這英國公府是太祖在是親封的八座國公府之一,到如今聖祖這一朝不僅沒有像其他國公府沒落,反而越來越煊赫起來。
太祖在時,齊國還只是一個夾縫中生存的小國,幾位皇帝開疆擴土,傳到當今陛下手裡的齊國已經成為了大陸上的幾位霸主之一。
國公爺從小與先太子一起長大,拜的是同一位師傅,與先太子親如兄弟,卻行事低調,十分韜光養晦。
英國公府的老國公爺在國公爺小時候便戰死沙場,老夫人身子不好又不擅理家,正當大家都猜測英國公府就此一蹶不振之時,年僅十七歲第一次上戰場的國公爺卻意外救主,為先太子擋了一箭,回京整整躺了小半年。
傷養好了便常年在外征戰,且戰無不勝,就連世子出世的消息都是在戰場上得到的。
幾年後國公府的老夫人去世,可西疆戰事告急,國公爺重孝在身帶兵出征,又在重傷未愈之際為救陛下千里奔襲,力戰三日後昏迷不醒。
兩次重傷讓國公爺暫時告別了戰場,卻也換得了國公府百年榮耀。
那一年是順徴十七年,國公爺重傷回府已是臘月,府里一團糟亂加上國公夫人一門心思撲在國公爺身上,無暇分身。
寒冬天七歲的世子顧郁彬意外落水,因救護及時,沒有性命之憂。但世子到底年幼底子弱,叫冰冷的湖水一泡,成了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藥罐子。
就算拿湯藥流水似的將養著,將來看著與常人無異,也是再不能習武殺敵的了。對於以武立家的國公府來說,算是徹底失去了鎮守邊疆的可能。
勛貴之家恐怕要走文臣的路子。
國公爺倒是洒脫,開了春拱手就將兵符一交,半點不心疼。
陛下感念顧家忠心,本想給顧家封個王爺,沒想到國公爺一力請辭,說咱們齊國斷斷不能有異姓王。陛下思來想去最終給年僅兩歲的顧西影封了個郡主,封號敏和,除無封地外其餘一切享親王俸祿。
可即便自己是破格加封,父親放下了兵權,兄長作為獨子也註定無法子承父業。
就算自己從小與幾位年幼的皇子處的極好,把後宮當成自家後院那樣玩鬧,可這些都是明面上的往來甚至可以說是天家的恩寵,我們的陛下是怎麼也不會樂意見到一座煊赫的國公府與幾位皇子在私底下走得過於近的。
哪怕這座府邸的主人救過他的命。
母親不想把幾位皇子到訪弄得過於私密,所以才將宴客的地址選在了平常做花會的園子里。又想讓他們覺得也不過就是到了平常的親戚家裡,而不是蒞臨大臣的府邸,所以並沒有叫大廚房按招待皇子的規格備宴么?
是這樣嗎?
是因為他們來所為私事還是因為母親覺得國公府需要這樣平平常常的對待皇子們呢?
顧西影下意識的忽略了母親也許是因為自己出身長樂洲皇室的身份,不願過於抬高皇子們的可能。若是母親這樣自矜而不顧大局,當年恐怕都無法保全自身了。
顧西影微微思量著,就見晚晴快步走進來,眉眼彎彎,稟報道:「郡主,夫人來看您了。」
顧西影心中一喜,由沫雨扶著又起身了一些,抬眼便看到走進來兩位婦人,為首那位婦人梳著一絲不苟的雲鬢,神態溫和,容顏端莊妍麗保養得宜,看上去不過二十六七,怎麼也想不到她已經年過三十七,有個將要加冠的兒子呢。
「阿娘。」顧西影輕輕叫了一聲那婦人,那婦人卻是微微紅了眼眶。
「你看你這小臉蒼白的,瘦了這麼多。這通罪遭下來,以後還敢跟著廣煜他們幾個胡鬧不。」紅了眼眶也好濕了眼角也罷,國公夫人蕭氏還是假裝虎了臉,想著要好好讓這聰慧異常卻無法無天的女兒吃個教訓。
蕭夫人想著這個小女兒懷的時候正碰上老夫人病重,自己在婆母屋裡侍疾倒是一點沒鬧騰,只是出生沒多久老夫人便去世了。
府里治喪剛結束又逢上國公爺出征、重傷。等到眾人都緩過氣來的時候,都快兩歲了,那時國公爺傷剛有起色就把兵權交了出去,一身輕鬆時才想起自己與女兒並沒有時間親近,看著雪粉糰子似的女兒都會叫阿爹阿娘了,都鬼靈精的會哄著人給人手裡塞吃食了,當即愛的不得了。
從那時到她會跑會跳了什麼事幾乎都是國公爺一手包辦,是爬在外書房桌子上,騎在國公爺脖子上長大的。
國公爺也縱著小女兒,今天在花園裡扎個鞦韆,明天帶著小寶貝在房頂上看星星。
等到回過神來,別家小姑娘閨儀都學全乎了,自家這位郡主還常去皇後宮里搶幾個小皇子的點心,看他們打架玩兒呢。
好在孩子聰慧,又體諒家裡這在風口浪尖上的不易,該學的規矩一點不出錯,該有的儀態也一點不差,只是這自小養成的性子一到了關鍵時刻就露餡。
說她兩句還美其名曰,咱們這一等勛貴家裡不需要出一個循規蹈矩的木頭美人,萬一被人覬覦算計了去豈不是虧了,溫柔賢惠人家當你軟弱可欺,與人交好只會當你是心機深沉,平白惹來猜忌,就是這樣表面上看著囂張跋扈些才好,越是仗著身份無法無天,他們才覺得放心。
只是家裡從來不提,這「他們」指的又是誰。
「阿娘,女兒知錯了。女兒不該去的,讓阿爹阿娘和阿兄擔心。阿娘你罰我吧。」顧西影靠在蕭夫人的懷裡,突然間,腦海里都是前世的委屈,就這麼嗚咽著哭了出來。
是我不該,不該自恃聰明就義無反顧在情愛里迷了眼,我不該明知道父母的擔憂卻自覺丟臉那麼多年也不回府看看,是我不該執著於內心的業障對國公府的處境不聞不問,我不該在還有父母的時候委屈自己傷害自己,我不該受苦。
父親的放權,母親的包容,兄長的退讓,就算國公府那些年依然花團錦簇,可我是國公府的女兒,我是父親母親的明珠,我怎麼可以讓自己過得那樣卑微那樣艱難,我怎麼可以在求而不得的感情里掙扎那麼久還甘之如飴。
我不該的。
是我錯了。
「阿娘,我錯了,是我錯了啊,阿娘。」
蕭夫人看著懷裡忽然哭的驚天動地的女兒,一時間有些不明白。
怎麼了這是,剛剛還好好的,這會兒認了錯就算了,怎麼哭的這麼委屈呢。
她摟著顧西影,一下一下的順著她的背。嘴裡不斷地哄著,「阿西乖哦,不哭了。我們不難過好不好。下回不要生病了好不好。阿西乖啊,我們阿西是最乖的孩子。」
顧西影聽到「阿西」止住了哭聲,前世後來,聽多了周廣煜口中不斷提到的那位舉世無雙的「阿汐」,現在想想,自己有多少年沒有聽到母親,聽到兄長口中叫自己「阿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