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第 100 章
魔尊傳承現世的消息,短短几日傳遍九域,吸引了大批魔修前來,其中不乏遊走各域之間的散修。
如願以償看到魔碑的蒼舒孑,接連使用兩次神躍后,精疲力盡。
得知悠悠被困,他心有餘力不足地朝冰窟方向趕去,一路走走停停,氣喘吁吁。
一個趕往冰魔窟的熱心散修見狀,捎上他一起。
大鵬鳥揮舞翅膀,穿梭在雲層之下。
蒼舒孑道完謝,問起那邊情形,他只聽聞悠悠被困在叫萬骨枯的地方:「萬骨枯......」
「當然沒命了,」他剛一開口,散修不假思索。
在靈魔界廣闊無垠的大地上,生存著諸多魔物,其中萬骨枯,就是最頂級的魔物統稱。
這類魔物是上古時期遺留下來的,在悠長的歲月里,它們大多時候在自己的領地長眠,不會輕易出來,但一旦有人進入領地,就會變得兇惡異常。
莫說尋常魔修,就是修為高深的魔使,萬骨枯也能將其輕易撕碎,所向披靡。
它們是靈魔界的殺神,也是這片大地的守護者。
「越是極苦之地生存的魔物越厲害,那女修掉入極寒的冰窟,早沒命了。」
遙望遠處烏泱泱的人群,散修拍了拍不安低鳴的大鵬,嘆道:
「要不了多久,她的屍骨連帶魔鱗就會被吐出來,屆時為搶魔鱗,免不了腥風血雨,不過我是來湊熱鬧的,幾域魔使在此,哪輪得到我們。」
兩人落地,徒步朝冰窟走去,還未靠近,便察覺到凝重的氣氛。
冰窟外人潮湧動,卻異常寧靜。
天邊升起的旭日光芒,落在冰上,折射出剔透的顏色。
冰窟外,雲集了大量魔修,擁擠不堪,靠近冰窟的地方卻十分寬敞,只有淅淅瀝瀝幾域魔使。
他們謹慎地看向洞口處。
那裡,一左一右佇立著兩道身影
一個手持長劍,拇指扣著劍鞘,身姿如松柏般挺立,另個在旭日照耀下戴著兜帽,將臉半遮起來,周身環繞著淡淡鬼氣。
扶著蒼舒孑的散修,難以置信地吸了口涼氣。
他只顧著盯看兩人,連路都忘了看,被冰絆了下,險些拉著蒼舒孑一起摔倒。
蒼舒孑:「誒誒!」
散修回過神,拎著他跳上高大的冰石,再次朝洞口望去,心臟撲通撲痛跳的厲害,激動得面紅耳赤:
「那是常年跟在釋荒主身邊的大劍修,竟然出現在這裡!」
九域魔修,沒幾個不知蕭善木大名,自顧赦歸來,八域王族一個比一個想取他性命,派去執行命令的魔修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蕭善木便是在無數次暗殺中成名的。
至今無人摸出他的修為,哪怕各域魔使對上他,都心底犯怵。
「還有那人,能站在蕭先生身旁,想來也很厲害,」
散修神色難掩興奮。
「不知是誰,之前竟未曾聽聞。」
蒼舒孑沒說話。
他倒是知道一二。
那鬼修不是厲不厲害的問題,而是來頭很大,與鬼界一位鬼王關係匪淺。
現在的靈魔界與修仙界一樣,與鬼界完全不在一個等級,叫君夜塵的鬼修來此,就跟玩一樣。
散修張望之際,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在劍修與鬼修前方,陳列著大批荒域魔修,與古域滄海等人無聲對峙著,他們嚴陣以待的姿態不像是來搶魔鱗的,倒像要死守什麼。
散修瞅了眼窟洞,心頭咯噔了下。
能讓那兩人守在外,還讓一群荒域人士如此緊張的,該不會......
被腦海念頭嚇著的散修,望了望前方僵持的場面,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若是真的,那可不得了。
發現前不久才見過的兩人在此,蒼舒孑也有些驚訝。
更令他驚訝的是,站在冰窟前方的一襲蒼青長袍。
慕天昭不知何時來的,被攔在了洞外。
身為仙門宗主,他的到來,讓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多方僵持不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最後,一道從冰窟內走出的頎長身影,打破了死寂。
顧赦抱著人現身的那刻,全場氣氛一凝,微妙到令人窒息。
他沒有戴面具,戴了也是欲蓋彌彰。
剛走出冰窟的顧赦,渾身透著淡淡霜氣,抱著昏過去的悠悠,一襲銀白長袍,身形高大挺拔,腰間戴著印有『荒』字的魔令。
墜著的九顆玉珠在風中輕晃,折射出明亮光澤。
一眾注視下,顧赦輕掀了掀眼皮,看向盯著他懷中身影的青年男子。
他落在悠悠腰身的長指收緊,唇角勾起漫不經心的笑。
一旁蕭善木眉頭緊皺。
情況對他們很不利。
雖然暗殺這事各域沒停過,但那是私下手段,失敗了無傷大雅,不會引起與荒澤的正面衝突。眾目睽睽下對顧赦出手,又是另一層意思,即便成功了,也必然遭到荒域血腥報復。
顧赦現身天墓,是斷絕荒域王脈千載難逢的機會,但銀夜等實力較小的魔域,一番思量,紛紛後退了。
蕭善木擔憂的,是沒有絲毫動搖的太古與滄海。
以這兩域的實力,能抗下荒域一時的進攻,而只要扛過一段時間,沒有魔族後裔坐鎮的荒澤內部,會自行分崩離析。
在此撕破臉面擊殺顧赦,對太古與滄海而已,是件十分值得冒險的事。
蕭善木猜的不錯。
古域兩大魔使與滄海黑白魔使,已經盯著顧赦蠢蠢欲動。
最先坐不住的,是滄海。
遠處觀望的蒼舒孑,眯眼看悠悠情況時,就看到黑白魔使朝顧赦襲去,與此同時,古魔使與太古另一魔修聞風而動。
轉瞬間,四大魔使爆發出力量將周圍一掃而空,只剩顧赦幾人。
空氣中魔氣肆虐,一塊塊巨石崩碎。
劇烈的地動山搖后,眾魔修回過神,前方局勢引入眼帘。
蕭善木一邊與古魔使交手,一邊御劍阻攔另個太古魔使朝顧赦襲去,而戴著兜帽遮陽的身影所處之地,如刀刃般的銀蝶環繞,將黑白魔使困於其中,血光四濺。
眾人嘩然,沒想到兩人皆有以一敵二的實力,無不驚愕忌憚。
但兩人被纏住,意味著,荒域魔君身邊空無一人!
意識到這點,一群人齊刷刷望去,與他們目光同時抵達的,還有數千支冷箭。
暗處埋伏的太古眾人,手持魔弩冒了出來,萬箭齊發,直朝孤身立在冰窟洞口的顧赦而去。
蕭善木臉色一變,欲閃身趕去,被古魔提掌攔住。
古魔布滿褶皺的臉微動。
古域特製的魔弩陣,就算是他身處陣心也無法輕易脫身,這些年,無人見過顧赦出手,外界關於他修為的猜測從未停過。
此招就算取不了顧赦的性命,也能讓其暴露實力!
攔住蕭善木后,古魔眼裡精光閃過,冷冷地瞥向白衣身影。
但眼看萬千箭矢襲去,身處其間的顧赦卻沒有半點動作,神色淡然地抱著懷裡身影。
冷箭轉瞬而至,他長睫懶懶一掀。
古魔皺起眉頭,開始不得不懷疑這個年輕魔君是不是被嚇呆的時候,一道凌厲的靈力席捲而來。
上千支冷箭凝在半空。
其中一支離顧赦半步之遙的銳箭,被只修長的手握住。
手的主人,一襲蒼青長袍。
慕天昭擋下襲來的弩.箭,一貫溫潤如玉的臉龐浮現出冷意。
眾魔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混在其中的仙門弟子亦是一臉呆愣。
原本纏鬥的幾個魔使都停了下來。
一片寂靜中,顧赦似笑非笑。
「真是師兄妹情深。」
慕天昭折斷指間長箭,扔在地上,一雙微冷的淺眸看向他。
顧赦不以為然地垂眼,看了下某個蒼白的小臉,淡淡道:「既如此,勞煩慕宗主護送了。」
狂風掠過,他暗紋浮動的寬大衣擺泛起漣漪,眉眼冷淡朝遠處走去。
慕天昭盯著一抹紅影,抿著的淺色薄唇,緊了緊。
就在這時,浩浩蕩蕩的天墓魔軍趕來,原本在此的天墓眾人,頓時沸騰起來。
如今荒域大軍壓境威脅天墓邊城,倘若對戰天墓難以匹敵,眼下荒域魔君在此,不如背水一戰,抓了對方以威懾荒澤,解天墓之危。
然而就在他們打算殺上去時,身後響起氣喘吁吁的聲音。
「眾將聽令,保護荒域主!保護荒域主!」
天墓眾人難以置信,回過頭,當真是他們魔君在發號施令,如假包換。
在魔君身旁,站著個陌生的少年。
一隻手不敬地按在魔君肩上,另手抓了抓赤紅長發,無聊打了個哈欠。
天墓魔君臉色慘白,心驚膽戰地一嗓子接一嗓子吼完,叫苦不迭。
他不知身旁少年是什麼怪物,魔宮大陣,被其一拳頭砸碎,宮內嚴密的防守在其面前,好像是不堪一擊的泡沫。
他只能被迫前來護送。
青年修長的身影,在一眾目光下遠去。
*
悠悠昏沉的意識,在被抱起來后就所剩無幾。
她察覺不到外界情形,甚至不知離開了冰窟,只感覺耳邊聲音從寧靜到喧鬧,最後喧囂遠去。
隱約被放在柔軟地方的時候,她渾身還是冷得厲害,本能地貼緊熱源,腦袋念念不舍地往熱乎的地方埋。
似乎有目光掠過她臉頰。
片刻,又陰晴不定地落在她抓緊的手指。
肩處傷口疼的厲害,好似烈火在灼燒,悠悠疼的呼吸淺弱,斷斷續續,不知過了多久痛意才消散。
她仍未得安生。
魔尊的傳承如座大山壓著她,不斷吞噬她的意志,激發她體內的魔性。
魔修與仙修不同,仙修講究心境淡泊平和,魔修卻截然相反,魔性越強,得到的力量會越強大。
閃爍著紫光的魔鱗,浸入悠悠識海,試圖挖出她充滿仇恨怨憎的陰暗面。
每個人都有黑暗的一面,與之對抗的是仙道,以其為食生存的是魔道。
承載魔尊意志的魔鱗,驚奇的發現,繼承人識海里一片澄澈,沒有陰暗角落。
這是不可能的。
它鍥而不捨地在悠悠識海穿梭,終於在角落尋到蛛絲馬跡。
魔鱗看到一個模糊的小神靈。
神靈擋著什麼,低聲煩惱無比:「怎麼還留下了傳承,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魔鱗將其撞散,一下踏入後方的陰暗空間。
裡面藏匿著個身影,它將對方放了出來,心滿意足。
半夢半醒間,悠悠看到個人影。
女孩穿著紅衣,一張熟悉至極的臉頰闖入她的視線。
她渾身充滿戾氣,眼神陰測測,一臉怨天尤人,原本絕美容顏在那呼之欲出的怨憎下,變得陰冷惡毒,讓人望而止步,忍不住皺眉產生厭惡之情。
意識到是誰,悠悠下意識往後退,卻動彈不得。
是原主......
原主盯著她,帶著審視的目光一步步靠近。
詭異地,沒有敵意。
悠悠對上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眸,神經忽而被扯緊了,腦海轟地一下變得空白。
如潮水般的記憶,涌了進來。
*
晚霞染紅天邊,清風拂過,室內一片寧靜。
重焱收回九天玄火。
庄隗擅毒,他用玄火將路杳傷口處的毒血燃燒殆盡,去了毒,傷口很快會痊癒。
「要不了多久就能醒來,不過......」
看了眼昏厥中的身影,重焱心情複雜。
眼下是殺了這仙修,奪得魔鱗的好機會。
來自萬年前,靈魔界最後一位魔尊阿落的傳承,他不信君上不感興趣,就算不想要,給手下魔修也會成為極大的助力,怎麼想都不可能是救人,除非......
不過不是該他考慮的事,按下思緒,重焱繼續道:「不過以仙修之身得魔尊傳承,恐怕會被影響心智,走火入魔。」
他交代完退下,室內只剩顧赦與釋燭。
窗外落葉簌簌,微風幾許。
顧赦放下茶盞,看向一直蹲守在床邊的赤發少年。
他想起冰窟里,行為怪異的萬骨枯。
「你很喜歡她。」
釋燭盯著悠悠蒼白臉色,眼巴巴的。
他不明白為何人這般脆弱,只是傷了個小口子,就奄奄一息的模樣。
聽到顧赦問話,他扭過頭,誠懇地點點頭。
顧赦:「為何。」
釋燭抓了抓髮絲,喜歡就是喜歡,哪有為何。
不知如何回答,他摸出夜明珠:「她比發光的珠子還亮,血亮血亮的,挨著很舒服。」
顧赦視線落在榻間。
路杳受傷不輕,躺在卧榻上,烏髮凌亂地散在枕被間,雖未醒來,眉頭卻本能蹙著,蒼白臉頰浮現出脆弱之色。
不見平日的乖張,一副可憐兮兮的虛弱模樣。
無論怎麼瞧,都不是血亮的。
顧赦指尖扣在桌面,若有所思:「她與我們有何不同嗎。」
釋燭湊近臉頰,輕嗅了嗅:「她身上有好聞的氣息。」
說話間,「嘭」「嘭」兩個幼角,從釋燭赤發間不受控制冒了出來。
他忍不住再湊近一點時,肩膀被按住。
「去找蕭先生,」
釋燭不假思索奔了出去。
在庭院楓樹下,他看到垂眸沉思的挺拔身影。
蕭善木盯著手中佩劍,想起混戰時,人群中匆匆趕到的一個劍修,眉頭微皺。
注意到釋燭,他收起思緒:「何事。」
釋燭腳步一頓。
是呀。
何事......?
見少年面露茫然,蕭善木搖搖頭正欲說話,忽然察覺到一縷殺氣。
他望向釋燭來時的方向,臉色一變。
顧赦手指落在纖細的脖頸,掌下傳來血液流動的溫熱,經脈的搏動,他端詳著那張精緻漂亮的面孔,試圖尋到一絲熟悉感。
嘗試無果,顧赦落在悠悠脖頸的長指緊了緊,眼神晦暗不明。
原本當她是個小火苗,一不留神,險些燎原。
顧赦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眾目睽睽下闖入冰窟救人,連在天墓暴露身份的後果都不顧了。
窗外天色漸暗,冷風吹入室內呼呼作響。
燭火照耀下,悠悠頸間白皙細膩的肌膚,很快在他指腹下浮起薄紅。
顧赦薄唇冷抿了抿。
還沒怎麼著,稍一用力,她就像不知受到多大折磨,雪肌留下清晰的指痕罪證。
顧赦冷冷鬆開手。
幾乎在他鬆手的同時,忽然醒來的悠悠長睫掀起,一片幽紫色的魔鱗,朝床邊身影刺去。
凜冽冰涼的殺意,瞬間擴散開來。
蕭善木趕到時,只看到顧赦立在一片廢墟間,頸間流著殷紅鮮血。
他心下一驚:「是......」
手持魔鱗的紅影一閃而過,朝遠處逃去,蕭善木臉色瞬變,驚愕地看向顧赦。
暗處數道人影現身,朝悠悠追去。
夜幕低垂,微亮星光點綴其間。
一陣樹葉飄落。
顧赦髮絲在風中拂動,拇指落在險些劃破喉嚨的血口。
他沉默地拭去血跡,似乎在忍著怒氣,過了許久才寒著眼眸,淡淡道:「讓她走。」
*
月上枝頭。
經過白日一番廝殺,血色從冰窟一路蔓延至山脈。
幽靜的潭水邊,慕天昭甩開了一眾魔修,將衣上沾染的血跡清理乾淨,摘下腰間古玉,欲靠玉尋人,身後傳來窸窣動靜。
慕天昭回過頭,斑駁樹影間,露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師、兄,」
她一字一頓,語氣似嗔似怨。
似曾相識的腔道,讓慕天昭神色微變。
水珠沿著他削白指尖滑下,靜靜濺在青石板上,借著月色,慕天照對上空洞無神的眸光,微微睜大了眼。
「師妹......」
他剛開口,傷未好全的身影便摔倒在地。
慕天昭回過神,將人扶坐起來,壓下疑惑察看傷勢。
她又昏了過去,面無血色,嘴唇都泛著白,從肩處溢出的血蔓延至衣袖,幾處地方將衣裳與皮膚黏在一起。
一陣冷風從林間呼嘯而過,掀起層層涼意,遠處傳來動靜。
慕天昭微皺了皺眉,從儲物袋取出一件大氅,裹在悠悠身上,隨後將人背了起來,大步離開了此地。
*
一陣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中,悠悠睜開眼。
迎面冷冷的海風刮在臉上,她腦袋微動,下意識埋了埋臉。
一縷宛若雨林里瀰漫的霧靄清香,沁入鼻尖,悠悠愣了秒,看了看披在她身上的大氅,又看向背著她的慕天昭。
意識逐漸清晰后,悠悠垂下腦袋,遮住臉上複雜的表情,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浮現出過往未曾有過的陰霾郁色。
這裡是亡靈海邊。
遠處黑暗中,停留著一艘若隱若現的靈舟。
慕天昭踩著碎石,步履平穩地朝靈舟方向走去,察覺背上動靜,緩聲道:「這些時日幸苦你了師妹,做的很好,剩下的交給我,你隨門內弟子回去養傷。」
魔尊傳承在悠悠身上,她繼續留在靈魔界會成為眾矢之的。
等了會兒,沒聽到回復,慕天昭面露疑惑,正欲再開口,聽到身後沉悶沙啞的聲音。
「師兄還記得小時候嗎,」
一陣從海域深處掠來的風,將慕天昭腳邊沙礫刮掀起來。
他腳下微頓,神思不定地應了聲。
「嗯。」
記得。
最初路杳還不叫他師兄,按理也不該如此。
之所以有這個稱呼,是他被師父路天沉帶回清筠后,很長一段時間都被放在旭日峰,由路杳的師父,蒼越長老代為教導。
故而小路杳才叫起了師兄。
其實關於兩人小時候的記憶,慕天昭以前有些模糊。
說來奇怪,過往十年,他好像從未想過回憶以往,近幾年,關於路杳小時候的記憶才逐漸清晰。
他記得初見路杳,是在一個白雪紛飛的午後。
那時與靈魔界的大戰才平息不久,修仙界地域上,還殘留著不少魔修在塗炭生靈,身為宗主的路天沉日理萬機,自然顧不上他,便將他交給了正巧趕來的蒼越長老,隨後說了兩句。
「我有一女名叫路杳,小名悠悠,比你小個一兩歲,在旭日峰野生野長,聽說已經要翻天了。蒼越長老太慣著她了,你去了,正好替我管束一二。」
帶著這點初印象,他隨長老來到旭日峰。
天空下著鵝毛大雪,蒼越長老笑眯眯給他一把傘。
他跟在長老身後,熟悉峰內環境。
穿過一片竹林,迎面看到守峰的雪獅子,還是只幼崽,毛絨雪白,渾身堆滿冰涼的雪花。
雪獅子旁側有塊大石頭,而石頭前,站著個小女孩。
她穿著粉紅襖裙,扎著兩個烏黑小丸子。
立在雪天里,背對著他們的小身影晃動著抖雪。
蒼越長老從鼻子里哼了聲:「那就是小丫頭了,剛犯了錯,被我罰著面壁思過呢。」
慕天昭想起師父方才所說,不由多看了老長老一眼。
天很冷。
冰天雪地里罰站,實在稱不上寵慣。
聽到動靜,女孩回過頭,露出一張腫成包子的小臉。
「唔......」
她眼睛只剩一條縫,張嘴都顯得難受。
發現他后,似乎想睜大一點眼睛:「獅虎,塔寺?」
師父,他是?
蒼越長老露出好笑又好氣的表情,這已經是他給路杳上完葯,消腫后的樣子了。
路杳最近在後山發現了許多蜂巢,想著弄點蜂蜜,誰知捅了千年蜂王的老巢。
若非及時被人發現,已經被蜂王螫針當燒烤串起來了。
蒼越三番四次叮囑她不能去後山,那裡危險,這次之後也怒了,待她消腫好了些,就罰她面壁思過,保證再不私下去後山才准走。
路杳不肯,於是師徒倆僵持起來。
蒼越擔心她的安危,這次不肯輕易妥協,哼了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向誰誇海口要弄到最甜的蜂蜜,今後,卧龍峰也不許去了!」
話落,他不理小路杳的抗議,拂袖離去。
慕天昭跟著走了兩步后,折了回去,把傘塞到女孩腫成小饅頭的手裡。
她愣了下,隨後眉毛彎彎:「蟹蟹,」
「小天昭,別慣著她。」蒼越長老嘟囔。
「淋點雪最多潤濕衣裳,她穿的法衣,暖得跟個火爐似的,凍不著。」
慕天昭衣著單薄。
冬風將他袖口吹的捲起,冷得他縮了縮手臂,將袖子壓了下去。
正高興舉起傘的路杳,視線落在他袖口處,不知看到了什麼,整個人愣了愣。
慕天昭重新跟上長老,身影快消失的時候,他回首又看了眼。
遍地銀白,佇立在雪天里的石頭前,蹲著的小女孩一手舉著傘,另只腫乎乎的手,半抱著雪獅子。
她拉著它,一起蜷縮在傘下躲雪。
有些頑劣,又出奇的乖。
那時才經歷了滅門之禍,他沉默寡言,對外界一切都不甚關心,對路杳的印象也僅限於此。
即便此後路杳時常來找他,他也不甚關心,只表面應付,一心都在修行上,發狠地想要變強,甚至到了急功近利的地步。
他常常夜不能眠。
深夜一閉眼,黑暗中,便是慕府上下數百人死前看向他的眼睛。
他把所有痛恨,對魔修的、對這民不聊生世道的、包括對他自己的,全部埋在心底深處,只有夜深人靜,實在控制不住的時候,才會用匕首在手臂狠划幾下發泄。
當然在表面,他神色永遠平穩淡然。
得知他遭遇滅門之災的一眾長老,都誇他心志之堅,遭此變故能如此沉穩奮發,將來必成大器。
他把這些血淋淋的陰暗藏在袖下,藏的很好。
他是以為自己藏得很好的。
直到一天夜裡,萬籟俱寂的時候,只敞了條縫隙的窗戶,發出「吱」地一聲。
慕天昭躺在床上,在昏暗光線里睜著清醒的雙眼,並未入睡,聽到聲音,幾乎瞬間繃緊了神經。
知道有人在開窗,他將匕首往身下藏了藏,假意閉上眼睛,做好最壞打算,乘其不備與之殊死一搏。
但那聲之後,外面再沒了動靜。
就在他以為是誤會時,一小聲「吱」,再次響起。
慕天昭長睫抖了抖,等了好久,又聽到「吱」的聲響。
對方在開窗。
每次掀開一點點,耐心極了。
若是來取他性命的賊人,不至於如此小心翼翼,慕天昭微睜開眼,不動聲色朝木窗望去。
外界雪色映照中,一個粉衣糰子,從半敞的窗戶艱難擠進來。
慕天昭認出是誰,疑惑地皺了下眉,很快閉上眼假寐。
沒一會,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
對方來到床邊,帶著外面雪夜裡的寒氣,怕驚擾他似的,連喘氣都小到幾不可聞。
接著在對方做賊似的細碎動靜下,藥草香瀰漫開來,絲絲冰涼的東西被小心地蹭入他袖下,覆在傷口處。
慕天昭長睫輕顫,忍不住睜開一條縫隙,看向埋著腦袋的小女孩。
她鼓起雪白臉腮,包了點氣后朝他傷口輕吹了下。
「呼~」
怕他疼似的。
慕天昭淺眸微動,另只握緊匕首的手不自覺緊了緊。
此後,大抵以為沒被發現,計劃執行得天.衣無縫,每隔兩夜路杳就要來一趟,偷偷摸摸給他上藥。
有次在窗外落了一盞桔燈,次日心虛地打探敵情:「師兄,你那怎麼有盞燈,是不是哪只鳥兒夜裡叼來的呀。」
想起女孩當時惴惴不安的模樣,慕天昭至今都禁不住彎起嘴角。
但悠悠想與他說的,似乎不是這些。
「師兄可記得,我小時候大病的那次,是師兄最先在雪地發現我的。」
慕天昭剛揚起的嘴角沉下。
當然記得,也是那次之後,路杳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的世界變得好像只有他,時刻都要粘著他,對著他無理取鬧,刁蠻任性,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越發不可收拾。
倘若他與旁人多說一句話,她都會一臉怨氣盯著他,而其中,白芙雪是她最敏感的一個,眼中釘肉中刺,哪怕他只是在路上與白芙雪巧合遇到,她都會瘋了般,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
她厭惡白芙雪靠近他,怕對方把他搶了似的。
時刻被人緊盯著,束縛著,久而久之他也累了,尤其是一對上她那雙滿是期待看著他的眼眸。
不知為何,他總能在裡面,看到一種令人絕望的窒息感。
這窒息感讓他內心茫然,空落落的,不知哪裡出了問題,更不知如何解決。
後來,僅是淺淺歲月,就磨滅了那些最初的記憶,遺留給他的,只是一個會惹事生非的惡毒師妹。
夜空烏沉,不見一絲光亮。
寂靜深夜裡,亡靈海域掀起的風浪拍打在岩石上,一陣接著一陣。
悠悠嗓音有些啞,追問道:「師兄在何處發現我的,當時是何情形。」
慕天昭抿唇:「在一座湖邊,你身旁有座神女石像。」
路杳隔三差五要去卧龍峰,那日天都快黑了,還不見人回來。
他下山去尋,最後來到一座湖邊,四處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若非他看到早晨給她的傘,也難以注意到,那被雪深埋的小身影。
他趕忙挖開雪,將路杳從冰冷的雪裡抱了出來。
那時,路杳還有些意識,半睜的眼眸認出他,被凍僵的小手緊緊抓著他衣袖,張了張嘴,似乎迫切地想說什麼。
但她最終只吐出「師兄......」兩字,就昏了過去。
他著急將路杳背起時,從神像後走出個白衣女孩,含著幾分羞怯,看著他。
他心中莫名一動,但來不及多想,便背起師妹去找長老。
之後,路杳病了三天三夜。
聽聞是受了卧龍峰一個外門弟子的驚嚇,那弟子叫顧赦,因此事被關在了戒律堂幾日。
在這之前,他就知道顧赦了,因為路杳經常去卧龍峰找對方玩,也時常與他提及。
他還知道,顧赦從戒律堂出來后,來看望過路杳。
那天夜裡,他看到鋪滿冰霜的窗台上,有一株被人遺留在那的藥草。
窗下雪地有石頭壓過的痕迹。
用來墊腳的。
路杳夜裡偷摸來給他上藥,夠不著窗時,也是如此行徑。
「為何突然提及此事,」
慕天昭想起方才,路杳找到他時看他的眼神,像極了曾經。
「師妹,你......」
「沒事,就是像做了好長的一場夢,」悠悠埋著頭,收緊發白的指尖。
系統在她腦海中,噤若寒蟬。
有些慌亂。
悠悠閉眼,頭一次能在識海里清晰的捕捉到它。
一個渾身冒著藍色火焰的模糊小人影,周身有一圈淡淡金芒。
從它微微後退的動作,悠悠察覺到幾分慌張。
「你早就知道。」她問。
系統知道悠悠在凝視,試圖躲藏起來,但這裡本就是對方的識海,逃哪都會被發現。
系統心裡叫苦不迭。
沒想到魔鱗為了激發悠悠的魔性,放出了她識海里的一縷殘魂。
這殘魂......
就是被它為了將悠悠從異界帶來相助,藏起來的原主。
同時也是,原本就屬於悠悠的。
眼見瞞不住了,系統撇清關係道:「我也是三年前才知道。」
若是早知曉,它不會傻到選悠悠做任務,難怪選人時,兩人契合度那麼高,壓根是一人。
或者說,從頭到尾只有悠悠一人。
只不過,在她魂魄被人凈成了一片白紙,扔去了另個空間時,不知遇到了什麼變故。
以它的猜測,是有人打斷了這場施法,不完善的法術,導致悠悠一縷殘魂留在了原身。
這縷殘魂應是她惡魂的一部分,沒有自主意識,唯一繼承到的是主魂被剝離時的痛苦與怨念,所以之後路杳的行動,少有理智可言,蠢笨惡毒,儼然是個只剩怨念的空殼。
「你與霓羅他們是一夥的。」悠悠寒聲。
「不,不能血口噴人,」系統拔高嗓音,隨後帶著幾分輕蔑道。
「此事我不知情,我可不像某司,做不出這為虎作倀的事,早與他沒關係了。」
悠悠咬著下唇,眼底布滿陰霾。
她初來這世界,發現路杳長得與她一模一樣,有過懷疑,但從未想到......路杳就是她。
只不過,是她殘缺的意志。
海風將悠悠烏髮吹的有些亂,她喉間發哽,低頭安靜了良久,才想起什麼重新出聲。
「這些年,給師兄添麻煩了。」
慕天昭腳步停了停:「你怎麼了。」
殘魂歸體,恢復過往記憶的悠悠,想起十幾年來糾纏慕天昭的瘋勁,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髮絲。
「我以前好像......」
她頓了頓,揣測殘魂的意識道:「我好像是把師兄當成救命稻草了,所以想死死抓著師兄。」
她那縷殘缺的惡魂,不知如何向外界的人訴說發生的事,僅剩的本能,便是抓緊慕天昭,還有討厭白芙雪。
慕天昭是第一個發現她的,也是他遠遠喚她的聲音,打斷了那些人的施法。
她還沒完全離去的意識,最後看到的也是他。
所以殘魂的潛意識裡,認為師兄最有可能發現真相的人,把他當作救命稻草,不肯放開,才會死皮賴臉糾纏多年。
「還未向師兄道謝,多謝師兄當年相救,」悠悠抿了抿唇,小心翼翼道。
「過往是我不知事,師兄勿怪。」
被她無理取鬧折騰了這麼多年,生米煮熟飯的事都干過,就想把人死死綁架在她身邊。
幸而師兄脾氣好,換個人被如此窒息的糾纏,估計她墳頭草都幾丈高了。
迎面而來的冷風,颳得慕天昭有些疼。
他停下腳步,喉結微滾了滾,發現對背著的女孩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隱隱明白了。
過往十餘載,她對他喚出的每聲「師兄」,都是在說:
——救我。
所以那雙對誰都充滿怨憎的眼眸,唯獨在看向他時,會夾雜著乖順期盼,還有一抹不易察覺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她在向他求救。
他沒能發現,從始至終。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