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伴著陣陣熱浪,勝利的八月終於來臨了,來得迅疾而突然,搞得總司令龍國康手忙腳亂。
龍國康根本沒想到日本人和南京政府會垮得這麼快。
八月一日,陳公博在南京復興節紀念會上致詞時,還信誓旦旦的大談統一。要各地偽政權統一於南京政府旗下,集中力量,和日本盟邦共同應付時局。不料,僅僅隔了一天,杜魯門和艾德禮就發表了對日作戰的聯合聲明。八月六日,美軍在日本廣島投下了第一顆***,同一天,蘇聯對日宣戰,向滿洲境內日本關東軍發起猛烈攻擊。十日,日本御前會議決定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十四日,日本天皇發表《停戰詔書》,將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傳遍世界。
短短十幾天,局勢竟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日本帝國的大廈「呼啦啦」傾倒了,連帶著壓垮了南京偽政府,奇迹般地一舉結束了中國歷史上一個短暫的時代。
在這段時日里,龍國康既高興又激動,眼巴巴地等中央,盼中央。中央回來,國家光復,他就可以結束提心弔膽的偽職生涯了。高興與激動之餘,也站在中央的立場上,對自己以往的一切進行了深刻的反省。
反省的結果,他很滿意。從被迫接受改編到今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問心無愧的。他真誠地擁護中央,保護了大量的同志,從沒和國軍方面玩命真打過,他打的是共產黨,和日本人一起打過,也和國軍方面默契配合打過。沒有他這第七方面軍的頑強抵擋,只怕抗縱的人馬早已過了柳河,共產黨的勢力會更加強大。共產黨不打鬼子,專搶地盤,發國難財,和中央搗亂,他打共產黨,就是最實際的擁護中央。凌福蔭一夥通共,自然該殺。米傳賢先是胡鬧,后又被共產黨方面的武裝幹掉,也算活該。至於打黃少雄的獨立旅,那是沒辦法,日後必能和中央解釋清楚。他想殺黃少雄么?當然不想殺。黃少雄不但是個抗日英雄,還是他事實上的女婿。他女兒女婿都為中央的光複流盡了最後一滴血,他龍國康對中央的忠誠還會有疑問么?!
果然沒疑問。
八月十九日,重慶中央的電令來了,委任他為鄲城先遣軍司令。
電令稱:
「奉諭,特派龍國康同志為鄲城先遣軍司令官,負責鄲城、白集十八縣治安防衛。所有該司令官原統轄之作戰力量及區域內各種軍警憲游擊部隊,統歸該司令官節制指揮,防奸安民。」
電令是以軍委侍從室名義發來的。
他當即行動起來,連夜起草了《安民告示》,連夜給雲崖山抗縱拍發了令其原地待命的急電。次日,又率領著新六軍付西海的124師浩浩蕩蕩開進了日軍盤踞的鄲城。
在日軍司令部,又一次見到了高島司令官和川本少將。不過,這一次,他不是來聽他們的命令和訓示的,而是以戰勝國先遣軍司令官的名義,命令和訓示他們的。他要他們協助先遣軍,繼續維持鄲城及界碑店等地的治安秩序,同時宣布:沒有先遣軍司令部的命令,不得擅自移動,不得向任何部隊接洽投降,不得破壞所駐地區之公私財物,不得非法拘押、攻擊中國民眾……
這許多「不得」,把川本少將惹惱了,川本少將偏著腦袋,不無譏諷地問:
「龍將軍,勝利對你來說太容易一些了吧?」
龍國康一怔:
「什麼意思?是不是不承認你們接受投降的事實?」
川本平靜地道:
「我不否認事實,只是想說,對中國軍隊,尤其是對將軍你的先遣軍來說,皇軍並沒戰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直到半個月前,將軍你還在擁護聖戰的陳公博先生麾下效忠,向將軍您這樣的對手投降,豈不荒唐?!」
龍國康坦然笑道:
「並不荒唐。這隻說明川本先生太不了解中國,太不了解我們不可戰勝的中國國民!」
川本冷冷問:
「中國國民哪點不可戰勝?」
龍國康道:
「忍耐與期待。本司令官對此深有體會。您說的不錯,直到半個月前,本司令官名義上還在陳公博麾下,但,本司令官一直擁護中央,擁護蔣委員長,您就不知道了吧?本司令官和淪陷區的中國民眾,在忍耐與期待中迎來了勝利,而您和貴軍卻在徒勞的行動中失敗了,完全失敗了!」
川本傲慢地道:
「打敗我們皇軍的,是美國人和蘇聯人,不是你們中國人!尤其不是你們這種中國人!如果沒有天皇陛下的詔書,將軍憑忍耐和期待是進不了鄲城的!鄙人一個旅團,就可將將軍和將軍的先遣軍在界碑店阻隔三個月!」
龍國康的心頭猛然浮出了一種難言的恥痛,尤其是當著高島司令官和這麼多中國將領的面,更覺著十分難堪,不禁轉臉怒視著高島道:
「高島將軍,做為日軍駐鄲城最高司令官,你是否聽到了川本先生的話?本司令官是否可以視川本先生的話為貴軍拒絕投降的暗示?如是,則本司令官擬電請重慶武力解決!」
高島知道這不是兒戲,狠狠瞪了川本一眼,極恭敬地對著龍國康哇里哇啦說了一通日語,讓翻譯官翻譯。
翻譯官道:
「高島大太君說,大太君請司令官閣下原諒,並就川本將軍的輕率言論,向閣下道歉。大太君說,川本先生因和閣下過去熟悉,所以說話隨便了些,請閣下萬萬不要介意。鄲城日軍駐軍絕無再戰之意,誠心接受投降,並一定遵照閣下命令去做,繼續協同先遣軍維繫地方秩序和治安。」
龍國康滿意地點點頭,嘆了口氣:
「也請高島司令官原諒!我也是執行中央的命令,沒辦法!現實我們要承認,殘局我們要收拾,不這樣做不行!」
高島表示完全理解。
龍國康最後說:
「對貴軍各部,如**抗縱或民間武裝採取不法攻擊,貴軍可向先遣軍司令部報告,或向本司令官報告。我將採取一切措施予以保護,同時,貴軍也可於不得已時進行自衛!」
他說的是真心話。他決不希望鄲城的日本人再遇到新的麻煩。能提供的保護,他一定會提供的。往日,高島、川本這些日本人對他都不薄,幾乎都把他當朋友和上賓看待。如果中央晚回來幾年,他於那親密無間的氣氛中真的當漢奸也是說不定的。
幸虧中央及早回來了,又幸虧中央委任他為這一地區的先遣司令。如是換了別人,只怕憑川本的血性,一場惡仗是難免的,弟兄們在勝利的時刻還要流許多血。而有他和日本朋友們的這層關係,川本和高島就不會打——川本說歸說,打是真不會打的,這就避免了一場無謂的流血。
中央真英明。
於是,又說,——是在離開日軍司令部前,對高島司令官說的:
「兄弟做這個先遣軍司令,對貴軍的朋友們還是有好處的。我了解貴軍和諸位,只要貴軍和諸位不胡來,遵從蔣委員長號令,我保證諸位都不會遇到麻煩!」
嘆著氣離去了,到剛布置好的先遣軍司令部,便決然斬斷了和那幫日本鬼子的感情聯繫,對湧進司令部的記者們發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談話:
「本先遣軍司令官,奉蔣委員長和中央之命,於今日到職。本司令官到職之日,即為我鄲城、白集地區兩市十八縣光復之始。從今日——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八月二十日起,法統重光,一統垂裳。暗無天日的偽時代結束了,鄲城光復了。原偽七方面軍全體愛國將士回歸中央,並奉中央之命接管鄲城光復區,防奸安民,報效國家。在此,本司令官代表中央,要求在座各位先生、小姐並各報館,對本司令官的談話廣為傳告,促請兩市十八縣所轄各機關,鄲城光復區全體民眾,恪守本職,勤勉努力,勿怠工作,慎遵常規,各安生理,嚴防奸人之滋擾破壞。倘有造謠生事,蠱惑人心,擾亂金融,操縱糧食,違反治安者,一體拿辦,從嚴懲處!」
談話一完,記者先生、小姐們紛紛提問。問題很多,有的顯然不懷好意。有的問他,為什麼偽七方面軍直到今天才歸順中央?還有人要他透露一下偽七方面軍在曲線救國方面有何貢獻?更有人直接了當地問,作為前偽七方面軍總司令,他對淪陷區民眾該負什麼責任?
他想都沒想,便厲言正色道:
「這些提問均屬刻意蠱惑人心,挑唆民眾和本司令官本先遣軍的關係!從根本上來說,是反中央的!本司令官於國難期間,率部假受敵偽改編,轉入地下,中央是知道的!正是因為有了本司令官的忍辱負重,本地區相當民眾,才沒直接陷入日人奴役,才減少了生命和財產的損失,才有了今天的勝利和光復!」
眾記者個個目瞪口呆。
他緩了口氣,繼續說:
「當然,本司令官不否認,在這六年間,本地區民眾吃了很多苦頭,做出了很大的犧牲。本司令官知道,都知道。但是,本司令官做出的犧牲你們也知道嗎?本司令官親生女兒、女婿都於國難期間,為中央,為民族獻身於這片青天之下了!我本人兩次險遭日人暗算,一次被抗縱偷襲!本司令官的獨立旅,八百好弟兄,八百壯士為反正,慘死在柳河東岸的冰天雪地里!你們都知道么?」
在眾人的震驚中,他突然不說了,宣布談話會結束,極漂亮地完成了做為先遣軍司令在光復區民眾面前的第一次亮相。
當天晚上,接到了中央密電。密電要他盡一切努力阻止抗縱勢力的西進,必要時可要求日軍部隊協同作戰,把抗縱重新壓進雲崖山裡。同時,又要他做好正式受降的一切安排,即日迎候中央代表胡榮生將軍前來受降。
他不敢怠慢,連夜趕到日軍司令部,找高島司令官和川本少將商談對付抗縱和迎接中央代表的問題。正談著,日本界碑店守軍來電,說是遭到抗縱襲擊,被迫自衛。凌晨,又接到白集城暫八旅電話。暫八旅旅長說,抗縱已從北關攻進城了,他很真實地聽到,槍聲在電話里響成一團。
真沒想到,對日本人的受降還沒開始,另一場戰爭又打響了,真是**不除,國無寧日呀!他又要闖進一片風風雨雨中去了。在未來的風風雨雨中,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挺多久,不知道還有多少人要倒在他和他的弟兄們的槍口下,又不知道自己最終將倒在誰的槍口下。
不禁一陣愴然……
要緊的還是今天。忙亂的一夜已過去,又一個早晨來臨了,不管界碑店和白集城打得如何,不管日後是死是活,他都要趕快去安排受降事宜,結束荒天黑地的一段歷史。安排好后,還要到日本人的軍用機場去接老長官胡榮生將軍。二十二年秋不是老長官護著他,找何部長說好話,他可能早就完了,再沒有今日的風光。
六年不見老長官了,真不知老長官會變成個啥模樣?二十三年冬在南京,老長官拉著他的手和他說的話,他再也不能忘記。老長官說:「叫你剿匪,你就剿匪嘛!貪山裡毛賊那些小利幹啥?你正當幹事的年齡,又有本領,會打仗,要貪的是一片青天,一片大地……」
如今,他有了一片青天,一片大地。他將把這片從日本人手裡奪下來的青天和大地交給老長官,讓老長官看看,當年那個被通緝的龍國康如何給老人家爭了臉。他要組織盛大的歡迎會,要讓老長官檢閱他那擁有近四萬人的隊伍,為全體弟兄訓話,還要給老長官準備點上等的煙土。老長官沒啥嗜好,就愛抽兩口,三年前託人送了些雲南面子去,也不知老長官收到沒有?
咋也沒想到,中央會派老長官來受降!率著車隊往飛機場開時,他又一次極真誠地感嘆:
「中央英明,真英明……」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十二月十日
於南京蘭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