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是著了魔了。◎
陽光終於照到了趙聿身上。
他抬起頭,遙遙地望了一眼橙黃的圓日,想了想,垂眼又落回師尊沉睡的側顏上。
「嗯。」
「該為我的師尊撐傘了。」
乖巧躺在儲物芥子里的黑傘再次被趙聿取了出來。他沒半點先前緩慢整理傘面的耐心,隨口念了個訣,便叫黑傘乖乖地撐開自己懸挂在兩人頭頂。
趙聿抬起空空的雙手,輕輕拂過雲徠髮絲,從頭頂一直撫到發尾。
一縷墨色被他勾在手心。
他垂眸看了許久,忽地取了把小刀割下自己小指粗的發,又少少地剪了雲徠的一縷。
然後將這兩股發,緊密無間地編在一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傘下這一將他們罩在一起的昏暗,親密的不可分割的一團。
天地間,他們在一起。
……
太陽西沉。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極為空靈的吟唱。
浪花翻滾起來,好像在為它擊樂打拍。
雲徠還睡著,趙聿卻清醒得過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想著過往與雲徠每一次或深或淺的接觸。
他壓不住笑。
太陽從天際中央落到海面,畫了個弧形,他唇角也一直揚著那樣的弧度。
當聽見這一聲鳴叫時。
他下意識地垂首看了下雲徠,見他眉目舒展,才分心朝聲源望去。但只望到了波瀾的浪,和緊緊挨著海平面的橙黃太陽。
夕陽將海面印出斑斕的橘色。
趙聿靜靜看著,忽然很想將雲徠喚起。
這樣的壯闊之景,怎麼能不與心上人分享?
但他只是想想。
雲徠恬靜的睡顏在他心中已勝過世間美景,他不會為落日破壞。
卻不知是否是天道今日一定要雲徠賞海上落日,與方才一樣調子的吟唱一聲高過一聲從海上傳來。
裹挾著海風與水汽,齊齊地向他們撲來。
聲音並不刺耳。
像極了湮雲們的鳴叫,帶著濃濃的喜悅之情。
趙聿聽得怔忪,手遲了一瞬才覆到雲徠耳畔,念著法訣為對方擋去任何可能破壞他美夢的聲音。
但終究還是遲了一息。
雲徠迷濛地睜開雙眼,喃喃:「……趙聿?」
被喚姓名的人,抬手輕輕挨了他的臉,斂眉低哄:「睡罷……還早。」
雲徠懵懵地蹭了下他的手,碰到微涼的指尖才轉為清醒,瞬間紅了耳垂,匆忙支起身要離開趙聿懷抱,卻被人迅即地握了腰攔了下來。
那人淺笑著靠近,前額貼著他額心,聲音沙沙的:「睡吧。我的小師尊。」
雲徠身形一頓,耳垂的紅像得了春風的野草,立刻蔓到了頰邊。
他抿著唇沒怎麼用力地推搡對方的肩,細弱的脖頸托著頭努力地向外轉著,眼眸里趙聿的黑袍消失,變成了粼粼的海與圓滿的日。
玻璃晴朗,橘子輝煌。
雲徠一瞬間失了神。
雪峰常年鋪著雪,他最常見的也唯有白。
這樣活潑的桔色、透明的藍,與忽然緊挨在他肩胛撲通跳著的心跳,在他貧瘠枯白的畫卷里留下濃濃的一筆。
在他頭頂的地方,傳來一聲極為淺淡的嘆息。
不含任何悲傷之意,唯有他聽不懂但讓他莫名臉紅的情意。
那嘆息的主人緊緊抱著他的肩,埋在他肩頸處,吐息擦過他皮膚,低聲:「師尊,是落日。」
他愣愣地望著遠方,重複。
「落日。」
趙聿忽地抬起頭,托著他后脖頸叫他轉回了頭。
傘不知什麼時候收了起來,夕陽的光熱情地灑落在趙聿臉上,襯得他本就淡色的瞳眸透明又璀璨得好似淺金寶石。
趙聿緩緩開口:「也是新生。」
雲徠迷茫地歪頭:「?」
趙聿正欲解釋,忽見雲徠一臉認真地看著他雙眼,道:「夕陽在你眼裡。」
金色的、溫暖的。
雲徠從過往見聞里搜颳了一個最適合的形容,補充:「好比東洲鏡湖。」
【很好看。】
是他目前見過的除卻海上落日外,最美的景。
趙聿被他心聲里直白的誇讚給擊倒了。
他張了張唇,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師尊。你怎麼這般……這般惹人喜愛?」
雲徠默默側了側臉,抿著唇沒說話,臉卻比方才還要紅。
他受不住這些話,只能努力轉移話題:「那個故事的下文呢?」
趙聿抱著他,唇瓣挨在他頰邊,低啞的聲音像把小刷子時不時地便在他本就軟得一塌糊塗的心田掃過。
掃得他根本聽不清趙聿說了什麼,也聽不見再次響起聲音越來越近的空靈吟唱聲。
「……太陽太陰分守一方后不久,蒼生得到喘息,生靈自發地分了人魔修三方,人族由修者庇護……」
「太陽太陰離開,回到碧波。」
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聲音,聽在雲徠耳里卻無端帶著點繾綣意味。他掐了掐手心,偷得清明,開口提議:「我坐一旁。」
「我這樣的年紀,怎可被你這般懷抱著?」
雖然他基本算是在雪峰長大的,身邊都是古板的心裡唯有劍術的年長劍修,但他也知道被人抱著聽故事應該發生在一長一幼之間。
方才趙聿抱他,他因著睡懵了……沒能推開。
現下,他識海清明,一定能努力掙開。
但在動手之前,他認為可以言語敲打一下長幼不分……不,他雖然是長,但他也沒有抱著趙聿講故事的想法。
所以應該是敲打一下行為不甚規矩……總之是要敲打趙聿一二。
「鬆手罷。」
他聲音很認真,但趙聿好像聽不明白似的,問:「師尊還要睡么?」
還帶著十足的歉意道,「是我不好,讓師尊被那聲音吵醒。」
「我睡得很夠。」雲徠皺眉:「且我本不需睡眠。你何需道歉?」
趙聿長舒一口氣:「那便好。我們繼續講故事罷。」
雲徠下意識地應:「好。」
「回到碧波后……」
雲徠遲鈍的神經終於反應過來,斂眉正要再次開口,忽然被趙聿唇瓣壓了一下唇珠,又被人輕輕咬了一下,思緒立刻變成一團亂麻,懵然地呆坐在趙聿懷裡,聽著對方不急不緩地講故事。
「……太陰真君才知曉太陽瞞著他取了一半真元之力贈與人族。太陽此前本就消耗太多……太陰氣惱他不愛惜自己,離了碧波。」
趙聿一邊講著,一邊悄悄牽著雲徠的手拉到唇瓣,輕輕落下一個吻。
於是才清醒一會兒想要獨立地坐在一旁的雲徠又紅著臉陷入迷濛。
趙聿唇角勾起極為淺淡的笑,低聲緩道,「他找到人族,卻發現太陽的真元之力已匯聚成了火球懸挂天際,無法取回。他沒有法子,只得以自身真元換回太陽的一部分。」
「待太陽真君追上他時,將太陽真元融成一顆丹藥喂真君吃了。」
這時,雲徠蹙眉看他,手指掙了掙,想抽回來。
趙聿只看了他一眼,就傾身附在他耳畔沿著耳廓輕輕吻著,間或很單純地請求著:「師尊,聽我說完這個故事,好么?」
雲徠緩緩眨了眨眼,喃喃:「哦……」
趙聿低笑一聲,胸腔振動帶著緊挨他的雲徠心也怦怦跳得厲害。
他好像全然不知自己時不時的親密舉動給他向來禁慾守禮的師尊帶去多麼大的衝擊,一本正經地講著故事:
「……那融了太陰真君真元的火球漸漸變成了日。在天際,還有一輪旋轉的月,是火球轉化成日時餘下的真元之力凝結成的產物……」
雲徠偶爾應和一聲。
可他一開口,便會引來趙聿不知落點的吻。
有時是額心,有時是側頰。
到最後,雲徠腦海已經亂成了糨糊,不敢再開口說一個字。
……
「這則故事應還有些內容……」
「只是那異聞錄似乎是遺落秘境太久,後面的字跡已模糊不清了。」
故事講完了。
趙聿噙笑看他,卻不發一言,等著看雲徠什麼時候發現。
不出他所料。
他的師尊安安靜靜地紅著臉,低著頭,乖巧地等他下文,等了許久許久再沒有聽到他的聲音,才緩慢地應了一句:「嗯。」
至於「嗯」什麼,雲徠不知道。
趙聿也不知道。
雲徠只是覺得這個時候應該「嗯」一下的。不然很沒有禮貌。他是師尊,對徒弟應該事事有迴音。
趙聿把他迷茫又故作鎮定的表情看了個透徹,沒忍住,低笑一聲,見雲徠困惑地歪頭,艱難忍下笑,遙望天際:「……太陽還有一點便要徹底落了。」
雲徠順著他視線望去,恰見一飛躍的巨大身影遮住了日。
他微微睜大眼睛,那身影落下,濺起丈高的浪花。
趙聿也看見了。
他笑道:「看來那吟唱聲果然屬於湮雲。」
雲徠再次遲鈍地:「哦。」
心裡卻疑惑想著為何趙聿還不鬆手。故事應該已經說完了罷?
趙聿聽見了。
按下叫囂著要狠狠欺負雲徠的心,忍耐地閉了閉眼,開口提議道:「不若靠近看看?」
雲徠忙不迭地應:「可以。」
聲音卻努力保持矜持平靜。
趙聿快要被自己的師尊可愛暈了。他終於鬆開了雲徠的手,猛地遮眼,垂著頭唇角壓成了一條線。
肩頭顫抖著,好像在哭似的。
雲徠慌了,連忙詢問:「趙聿,可是哪裡不適?」
【怎麼突然這般?】
【是著魔了?】
可他並未感受到任何魔氣。
……
唔。
是著了魔了。
他想。
他的師尊。
他的小祖宗。
他的心上人。
真是著了魔了。
舌尖掃過齒關,他用力地抹過眼睛,抬首看向一臉焦急的雲徠,啞聲道:「抱歉。」
是他太沒有自制力了。
在雲徠身邊,他完全控制不了快要爆炸的心。真是要命。
趙聿看著他:「師尊。」
「你就是我的新生。」
有你之後的日子,才像是生命。
雲徠愣愣的。
長久的沉默后,輕輕應道:「……嗯。」
……
最終,他們兩個還是乘船披星戴月地駛向湮雲聚集之處。
雲徠一眼就認出了為首的大魚。
他有些高興,在它靠近時想也不想地抬手碰了碰對方的軟軟的額。
大魚嗚嗚地嚶嚀一聲,頂頂他手心,好像也很開心一樣。
很奇妙的感覺。
雲徠迫不及待地向趙聿分享,聲線倒還維持著清冷,彷彿說的是什麼劍法:「你也來摸摸它罷。」
趙聿欣然點頭,剛抬手觸碰到湮雲一點皮膚,下一瞬那身形龐大好像很笨拙的大魚便倏地躥了很遠。
其它湮雲像摩西分海似的分散兩旁,似戒備又似驚異地拿豆豆眼打量趙聿。
這貌似是個帶刺的人類!
湮雲的退避沒叫趙聿有多傷心,卻讓雲徠半合眼眸,有些不高興。但他的不悅不是針對魚,也不是對趙聿,僅僅是想到若不是他提議,湮雲迴避趙聿的事便不會發生。
他低落的情緒感染了湮雲們,也叫趙聿緊皺眉頭,急忙摟著他的肩低聲哄著。
湮雲們也嚶嚶呀呀地好像在給他講笑話逗他開心。
雲徠微微抿唇:「無事。」
悄悄攥緊拳頭,定了定神,隨即突地仰首在趙聿側頰吻了一記。
在趙聿略有些驚訝的神色中,難得直白:「不要傷心。」
趙聿抬手捂著那一處,啞然失笑。
他想告訴雲徠自己半點不高興都沒有,但話到嘴邊,卻吞了回去,本能地指了指另一邊:「師尊,這裡。」
雲徠連圍觀有情人相處的機會都沒有,在這一瞬卻心領神會,抬手擋住趙聿的眼,在他手點的地方……
落下了一個輕得像羽毛的吻。
湮雲們看不懂他們在做什麼,但它們敏銳地感覺到了雲徠由陰轉晴的心情,歡快地圍著小船繞圈圈,巨大身形帶起的浪掀得小船晃得好像下一刻便要翻了。
好在船上的並不是普通人族。
在船身稍微有些晃動時,趙聿便下意識地召出長劍摟了雲徠一起站著。
雲徠很鎮定地忽略腰間手掌,認真看魚:「為何忽然這樣?」
趙聿悶笑一聲,也很認真地回:「不知。」
終於,小船在大魚們的努力下,翻了。
魚魚們好像知道自己犯錯似的,緊張得尾鰭都要裂開了,一對對豆豆眼看天看水看彼此,就是不看長劍上的人類。
恰在此時,方才落跑的湮雲遊了回來。湮雲們眼瞬間亮了,直勾勾地盯著它看,然後……
開始以多欺少。
但那條大魚能當上首領自然不是吃素的,以一擋五不在話下。
雲徠先還緊張極了,瞧見它們實際只是玩鬧才稍稍放下心來,道:「頑皮。」
像小孩子。
趙聿忽然想起初次與湮雲相處時,雲徠的心理活動。他勾起唇角,問道:「像我小時候?」
但不料雲徠很嚴肅地反駁:「你幼時安靜聽話,很乖巧。」
「這樣么……」趙聿總是受不住師尊萬分認真地誇他,狼狽側首,生硬地轉了話題,「還有三場,我便要去秘境尋道。」
「師尊,我不願去。」
說起這個,趙聿所有的臉紅心跳都冷卻下來,皺眉,「不知岳前輩何時出關。」
雲徠不是很關心這個,而是回了他前面的話:「此次尋道你必須去。我會同你一起。」
他轉身看著趙聿,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我要重擇一道。」
這話,雲徠說過一次,趙聿也聽過。
那次讓他心神震動,這次聽來,觸動並未減少半分。
他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千言萬語隱在這一小小動作之中。
湮雲們的戰場不知不覺移到他們腳下,冰涼的海水嘩地濺起——卻並未打濕雲徠的衣袍。
因為趙聿已經下意識地將人打橫抱起轉身,只讓自己挨了這一潑水。
不是很涼。
但云徠卻擔心他衣服濕了容易染上熱症,立刻掐訣為他烘乾了衣物。然後道:「天色已晚,回去罷?」
趙聿知道雲徠很喜歡這些大魚,便道:「左右回去無事可做,不如再和它們玩一玩。」
雲徠:「不急這一時。」
試仙秘境開啟還要幾日,他們有的是機會找湮雲們玩。
他的想法很有道理,但奈何他在這些事上笨嘴拙舌,完全說服不了趙聿,反而被對方嘴裡或許這些有靈性的大魚是特意趕到這邊來找他的,他就呆了一會兒便離開,湮雲們會失望的一席話給說的主動開口表示今夜便在海上過夜。
趙聿啞然:「……」
他還想與師尊躺在溫暖的床上相擁著入眠。現在倒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不過那想法只在他腦海過了一圈便被他拋之腦後。
只要雲徠高興就好。他想。
……
繼海上落日之後,趙聿與雲徠又相擁著看了一次朝陽。
朝陽自然不是在海上看的。
身處碧波海面時,只能看見霧茫茫。他們是返回海岸時偶然瞥見了一抹橙黃,便留了下來,靜靜地等了一次朝陽。
萬籟俱寂,唯有海天一線緩慢上升的圓日是動的,一下一下,好像天空撲通跳著的心臟。
兩人看著,識海忽然通透許多。
甚至趙聿突然開口:「師尊,我好像看見了我的道。」
雲徠:「什麼?」
他有些訝異。
然而趙聿卻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回答,在雲徠面上越來越明顯的疑惑中只道:「回去罷。」
返途中不管雲徠怎麼問,趙聿都不答。
他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不敢。
他怕那只是空歡喜,他需要真的擇道之後,再告訴雲徠。而且那時,哪怕他不說,雲徠也能知曉。
他的道是什麼。
作者有話說:
ps:玻璃晴朗,橘子輝煌引用自北島的詩,用的是字面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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