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望呀望
季春三月,天氣反反覆復,昨天還是二十多度的大晴天,今晨卻下了場小雨,打落一地的白色花瓣,像被油墨噴濺的卡紙,染著些許泥濘被行人踩在腳下。
濕氣順著窗戶的縫隙鑽進來,周枝側躺在床邊,整個人被冷風颳了一遍,她下意識蜷縮著身體,整張臉都埋進被窩裡。
昨天從酒吧回來已經是半夜,臨時又接到傳真讓她往策劃案里補充一項數據,等忙完已經快天亮了,好在今天是周末,她難得可以睡個懶覺。
混混沌沌眯了一個小時,周枝被枕頭下嗡嗡震動的手機吵醒。
她看了眼來電顯示,又掃了眼時間,語氣盡量平和,「什麼事?」
電話那頭的徐承禮按了兩下方向盤,「給你十分鐘,馬上收拾好下樓。」
說完不等周枝回應,他直接掛了電話。
緊接著樓下傳來兩道刺耳的車喇叭聲,周枝瞥了眼已經黑屏的手機,走進了洗手間。
徐承禮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手機,餘光看到樓梯口走來的身影,他抬起手肘搭在車窗上,朝周枝挑了下眉,「上車,陪我去個地方。」
周枝走到車門邊,垂眸掃了一眼徐承禮眼瞼下淡淡的青黑色,「據我所知,你今天沒有外出行程。」
徐承禮替她拉開車門,「你是老闆還是我是老闆?我說有就有。」
周枝繫上安全帶,想起昨晚在酒吧撈人時徐承禮魂不守舍的狀態,有點不放心讓他開車,猶豫道,「你能行嗎?要不我來開?」
徐承禮把買好的早餐遞給她,一臉痞笑,「不要在開車這種技術活上質疑一個男人行不行。」
聽到這人還能插科打諢地開黃腔,周枝知道他是恢復過來了,於是安靜地低頭吃著牛角包。
窗外的景緻飛速倒退,路上連個行人都看不見,周枝這才注意到徐承禮準備把車開上高速,她偏頭看了徐承禮一眼,發現他正在調導航,神色沒有絲毫異常。
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徐承禮偏頭朝她笑了笑,語氣多了幾分正色,「放心,我不去鬼混,只是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
不知道是不是周枝的錯覺,她發現徐承禮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出現短暫的滯澀,嗓子里似乎壓抑著某種情緒。
不過沒等她來得及分析這點情緒是什麼,徐承禮已經降下她的座椅,隨手扔了個眼罩過來,「沒那麼快到,你先睡會兒。」
周枝睡眠一向很淺,尤其是在陌生的環境入睡更加困難,或許是因為昨天熬夜太狠,她閉上眼睛沒多久,思緒瞬間被困意纏繞,很快陷入了夢境。
這是她第一次夢見秦征。
那張刀削般輪廓凌厲的臉彷彿隔著一層水霧,在視野里模糊不清,可那雙充滿怨恨和不甘的眼神卻直直穿透虛妄的水面落到周枝面前。
周枝努力想從夢中醒來,可意識彷彿被拖入深海,她掙扎地越厲害,陷落地就越深。
那種感覺,就像秦征真實站在她面前一樣。
夢境零零碎碎,像幾塊毫無邏輯關聯的拼圖,生硬地重複著她對秦征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們分手吧,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這句話如同鼓點密密麻麻砸在周枝身上,一點點粉碎束縛意識的禁錮,隨著最後一道重鎚落下,周枝猛地睜眼。
「夢見鬼了?」徐承禮遞了張紙給她,按了下座椅里側的按鈕,「看你嚇地這幅丟了魂的樣子,沒少做虧心事吧。」
周枝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迅速平復著情緒,無心搭理徐承禮對她的挖苦。
等她再睜眼時,眸光平靜,儼然已經恢復了往常那副清冷穩重的模樣。
她面無表情地看向身旁好整以暇等著看她出洋相的徐承禮,轉身打開車門,「走了。」
徐承禮跨步跟在她身後走進酒店大堂,負責接待的新人父母已經站在門口,眼角眉梢都是喜悅。
這樣歡快的氣氛很難讓人不被感染。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受環境影響,周枝心底殘存的那點煩悶感竟然奇異般地消失了。
在車上聽徐承禮簡單提過,今天結婚的是他小時候認識的鄰居姐姐,和男方雖然是家族聯姻,但兩人從小一起長大,也算得上是感情深厚的青梅竹馬。
徐家為了維繫人脈,少不了要在這些場面事上露露臉走個過場。
徐承禮把周枝領到座位上,便被人拖去給新娘送禮金了。
離婚禮開始還有一段時間,周枝掃過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其中有不少眼熟的面孔,都是她陪徐承禮應酬時見過幾次的生意夥伴。
他們看到周枝時只是一眼掠過,彷彿對她根本沒有印象,偶爾有幾個認出她的,也只是礙於徐承禮的面子禮貌客套兩句。
應付完這些面子工程,周枝低頭看了一眼時間,距婚禮正式開始還有十分鐘,徐承禮也應該回來了。
她偏頭朝門口望去,沒有看見徐承禮的身影,卻意外對上一張熟悉的臉。
怎麼會是他。
周枝怔了兩秒,心臟漏了一拍,緊接著不受控制地飛快跳動起來。
然而就是這兩秒,足夠讓秦徵發現她的存在,他對熟悉的事物有一種幾乎敏銳的辨析感,更何況是人。
秦征穿著一身黑色西裝,襯衣扣子繫到領口,肩頸線修長利落,身材更是少有的黃金比例,鏡片下銳利的眼睛看人時微微壓低,在亮眼的燈光下更具壓迫感。
周枝被秦征看得心裡發毛,下意識朝人群里縮了下脖子,避開了他的視線。
秦征見她這幅對自己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扯唇嗤笑一聲,然後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低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身旁的人說話,他神色懨懨,看上去沒多大興趣。
「周枝。」徐承禮隔得人群遠遠喊了一聲,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卻足以讓半個宴會廳的人都聽見。
秦征眼皮輕輕撩起,餘光不留痕迹地瞥了徐承禮一眼。
周枝聞聲轉過頭,看見徐承禮的衣領被掀起半截,脖子遮擋地嚴嚴實實,眼皮頓時一跳,臉色也跟著冷下來。
直到徐承禮走到面前,她才看見他從脖頸下往上冒出的細小紅點,眉頭輕蹙,「你又喝酒了?」
說完,從包里掏出一盒過敏葯,連同桌上的水一起遞給徐承禮。
注意到周枝的臉色有些難看,徐承禮難得正經解釋道:「喜酒我怎麼好意思不喝,不過我沒喝多少,就一口。」
周枝伸手掀開徐承禮的衣領,看了眼他脖子上不算明顯的紅疹,鬆了口氣,「等結束我陪你去醫院找醫生看看。」
「不用,就普通過敏,死不了。」
周枝沒說話,只是平靜地抬頭盯著他。
徐承禮最怵周枝這種眼神,活像有人欠了她幾百萬,立刻改口,「我去,皮膚科所有權威專家的號我都掛一遍。」
「滿意了?」
周枝懶得跟他貧嘴,把之前來跟她打探徐承禮消息的人逐一報了一遍名字,「星陽的朱總有個年紀和你相仿的女兒剛回國,問你下周能不能抽空見上一面。」
「老頭子又逼你慫恿我去相親?」
周枝把資料調出來遞到徐承禮面前,「你要是不去,老先生說他會找到令你滿意的人為止。」
徐承禮氣笑了,「是令我滿意還是令他滿意?安排你這個活監控在我身邊還不夠,現在連我的婚姻也要橫插一腳,你告訴他,他要找就找,反正我不去。」
周枝沉默兩秒,平淡道,「我知道了,會如實把你的意思告訴老先生的。」
徐承禮一通火氣發泄出來,腦子清醒不少,反應過來自己話說重了。
這件事本質上和周枝沒有半點關係,她充其量只是他和老頭子之間的傳聲筒,這頭敲那頭打,像個皮球一樣兩邊受氣。
徐承禮眨了眨眼,道歉的話在嘴邊打轉,卻在對上周枝那雙無波無瀾的眼睛時,瞬間噎回了肚子。
印象里,周枝總是端著這幅理性又認真的表情,像是刻意裁量出來的面具,真實情緒從不外露,清冷自控地可怕。
徐承禮這樣想著,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李卓朝他挑了下眉,「有段時間沒見了,咱去那桌和兄弟們敘敘舊?」
徐承禮正愁用什麼由頭和周枝搭話,梯子就送到了面前,他順勢應下來,對周枝道,「我去那桌和朋友們聊聊天,一會兒結束門口見。」
周枝點頭,「別喝酒,也別吃摻了酒精的東西。」
聽見周枝的囑咐,徐承禮估摸著她大概也沒跟自己置氣,聲音頓時輕快不少,「年紀輕輕少操點心,我又不是三歲小孩。」
說完,徐承禮起身跟著李卓走到了牆邊最靠角落的那桌。
李卓見徐承禮笑地一臉燦爛,目光從周枝身上緩緩移開,隨口問:「剛才那是你女朋友?對你挺上心的。」
「不是,我秘書。」
李卓聞言笑了笑,神色晦暗不明。
徐承禮走後,周枝旁邊空出一個位置,她正準備把壓在腰后的包包拿出來放在空位上,頭頂光線倏爾一暗,一道影子拓在座椅的白布上。
周枝還沒來得及反應,那人兀自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一股淡淡的酒精味散發出來。
周枝慢慢抬起頭,在逐漸熄滅的燈光中,撞上一雙明亮又寡漠的眼睛。
秦征俯身湊近,高大的身影將她和人群隔開,狹長眼尾勾勒出細細的弧度,嗓音透著一股散漫,彷彿不帶任何情緒。
「周枝。」
他說。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