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望呀望
江靈入獄的事情傳開后,街坊鄰里開始對他們一家評頭論足,有為被這段糾葛感情摧毀整個家庭而唏噓的,有為江靈鳴不平的,但更多的閑言碎語,無論好壞,都是針對周枝來的。
每天放學回家,在樓道里遇到同一棟的住戶時,他們會先用遺憾同情的眼神看著周枝,如果是以前有交往的,甚至會主動攔住她,然後說一大堆由善良催生的同情發言進而滿足他們所謂自我感動的成就感。
「這麼小的孩子可怎麼辦?」
「她馬上就高三了,怎麼會碰到這樣的事?」
「可憐,好好的一個苗子投胎投錯了人家。」
「攤上這麼對爹媽,八成是廢了。」
……
他們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字詞,無數遍重複著撕開她的傷口,然後往上面放一層名為善良的紗布,等一層層沁干她的血后,再拿著帶血的紗布到處宣揚自己的善舉。
沒有人問過她需不需要,也沒有人在意。
他們自以為的關心和同情,對周枝來說,不過是一人一口唾沫,唯一的區別只是,有的吐到臉上,有的吐到一步之遙的前路。
那個時候開始,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因為睡著之後,在夢裡都能看見無數個認識或陌生的人,一遍遍自詡善良地可憐著她的遭遇。
他們不在意她的回應,因為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大人,擁有評論一切的權利。
她只能做個安靜的瓷娃娃,順從地接受所有來自四面八方、由語言延伸出的好意。
但凡這個時候表露出一點抗拒的情緒,就會被扣上這孩子怎麼這麼不識好歹、大家怎麼會害你、我們都是為了你好,諸如此類批判性的帽子。
就好像一鍋已經沸騰到頂起蓋子的熱水,一邊承受著鍋底炙烤的溫度,一邊被迫捂緊蓋子和壺嘴,不讓一點蒸騰的熱氣泄漏出來。
周枝那個時候就是這樣的狀態,明明憋的透不過氣,卻仍有人在她耳邊滔滔不絕地說:
「你要振作,你們家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你還小,等長大以後就知道這點挫折不算什麼。」
「如果你媽媽還在,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這幅頹敗的樣子。」
……
漂亮話就像不要錢一樣砸在她身上,但從始至終,沒有人教過她應該怎麼辦、往哪走、還要堅持多久才能結束?
擺在她面前的只有一個個五光十色的結局,耳邊無數個聲音告訴她前路是多麼燦爛美好,卻沒有一個人指引通往這段幽暗長廊的出口。
也許人對善良最淺薄的追求,就是以過路者的身份拋下一些轉頭就忘的名言。
很可笑,在他們自持吃過的鹽比你走過的路還多的經驗之談的同時,自己也正在陷入某個泥潭中奮力掙扎。
連身邊的親人朋友都是這樣,何況是同樣叛逆的同學和墨守成規的老師。
在周枝被擠壓地快麻木窒息的時候,梁廷像一盞明燈點亮著微弱的光線,引導著她一步步從死胡同里走出來。
她那個時候其實病地很重,但寄人籬下的生活一旦開始,人就容易變得小心翼翼,學會強顏歡笑地偽裝。
她害怕自己如果表現地不好惹梁廷不開心,他就會像扔垃圾一樣丟開她。
所以她一面裝作乖巧懂事的樣子,一面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發泄壓抑的情緒。
她會躲在學校無人問津的犄角里抽煙,也會偷偷摸摸撕掉已經做完的習題冊,偶爾控制不住了,會一個躲在天台上抹眼淚,暴虐地用小刀在牆上刻字,然後弄的滿手傷。
梁廷曾經發現她的異常,帶她看過幾次心理醫生,但周枝知道什麼樣的回答和反應才是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於是披上一層厚厚的皮囊,進行一場取悅正常人的演出。
她偽裝地很好,幾乎沒有人發現,時間長了就連自己都快忘了。
但催生人崩潰有時候只需要一件事,而謝知吟的那條動態就是引燃一切的導火索。
那些數量龐大的評論,一下將她從假象拉回正軌,如出一轍的顫慄感和失重感提醒著她,她只是活得類似一個正常人而已。
她的自我調節能力已經鬆弛到一個無法回復的程度,如果不依靠藥物,周枝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的反應。
大概是長久壓抑內心的後遺症,積壓的情緒轟然崩塌,帶來的空洞和迷惘也比之前更強烈。
周枝下了飛機后,先去最常去的醫院做了個心理測試,然後找醫生配了幾盒葯。
在醫生跟她分析測試結果的時候,周枝冷靜地毫無反應,更準確地來說,是一種木然。
她能理解對方在說什麼,也可以在思考過後給出答案,但她卻感受不到任何情緒的起伏。
有的只是平靜。靜到一切都空蕩蕩的。
從醫院出來天已經黑了,周枝將病曆本收好,沿著鋪滿街燈的人行道緩慢行走,她盯著幾隻圍著燈泡亂飛的飛蛾,想起了自己還沒給秦征回電話。
從包里翻出手機,才發現早就沒電了。
到便利店租了一個充電寶給手機充上電,周枝撥通了秦征的電話。
響了一陣,並沒有人接通。
她盯著屏幕上的名字看了一會,直到手機黑屏,才重新揣回口袋繼續漫步在街頭。
仲夏的夜晚和白日不分伯仲,熱浪隨風一陣陣,灌在臉上,吹地一身乾澀。
周枝抿了下起皮的嘴唇,突然感覺到潤潤的,她伸手抹了一把臉,有鹹鹹的液體淌下來。
等走回家,身上的衣服徹底被汗水打濕,黏糊糊的讓人難受到不行,周枝把東西一股腦放在茶几上,然後走進了浴室。
期間,矮几上的手機亮了起來,有電話打過來。
秦征站在二樓的露台聽著那頭嘟嘟的忙音,不知怎地心裡突然發緊,像是被什麼束縛住了一般。
他不太放心周枝,不知道她一個人有沒有安全到家。
本來訂的第二天的航班一起回去,結果接到了傅涵穎打來的電話,說秦嫣發病了,在家裡摔東西開始鬧著吵著要出去。
擔心她下一步做出更極端的事,秦征本想親口和周枝打聲招呼再走,但好巧不巧,他找過去的時候,她正好休息了,於是隔著門縫看了她一眼,便匆匆趕了回來。
秦嫣知道他要回來一直等到半夜不肯睡覺。
掃了眼垃圾桶里還沒收拾完的碎片,秦征看著面前這個拽著他衣袖不肯鬆手的小女孩,摸了摸她的腦袋,「鬧什麼?」
秦嫣不吭聲,她開口說話的次數很少,除了發病的時候,大部分時間一直保持沉默的狀態,偶爾點頭搖頭表達自己的基本訴求。
平時除了秦征和傅涵穎,她一般不怎麼搭理旁人。
傅涵穎在一旁解釋道:「不知道怎麼回事,她一直吵著要見你,我說你不方便,她直接拿著卡要出去找你。」
秦征瞥了眼桌上的卡,又低頭看著靜悄悄的秦嫣,語氣算不上表揚,「出門還知道帶錢,精著呢。」
「是我沒照顧好嫣嫣,給你添麻煩了。」傅涵穎低下頭,眼神發虛。
秦征回頭看了她一眼,眼底沒什麼情緒,淡地有些冷,「下次注意。」
哄好秦嫣睡覺,秦征正準備離開,就見她又睜開了眼睛,手裡攥著一個揉皺的紙團。
言簡意賅寫了三個字──過生日。
「誰過生日?」
秦嫣眨了眨眼睛,手指指向門外。
目的不言而喻,讓他留下來一起給傅含穎過生日。
像是怕他中途離開,秦嫣抱住他的胳膊往被窩裡扯,明明困地眼皮打架,仍是不肯閉上眼睛,秦征知道她在等自己發話。
他抽回手,替她掖好被子,「知道了,我不走,你睡吧。」
從秦嫣房間出來,秦征看到迎面走來的傅涵穎,似乎剛洗完澡,她穿著一件弔帶睡衣,手裡端著一杯牛奶朝他走了過來,「坐飛機辛苦了,喝杯牛奶就去休息吧。」
秦征一動不動,沒有半點伸手接的意思,漆黑的眼睛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謝謝,但我不喜歡喝牛奶。」
說完他看也沒多看她一眼,打開身後的門走了進去。
門關上,走廊里傅涵穎在門口站了好一會才離開。
秦嫣很粘秦征,一大早吃完早飯就纏著他一起畫畫,她雖然有自閉症,但在繪畫方面有極高的天賦。
畫室里很多畫都出自她手,其中人像最豐富,但數目最多的,還是以秦征為模特的肖像畫。
但她有個習慣,畫完整體構建上色后,最後才畫頭髮,而且是長頭髮,彷彿透過他在描摹另一個人的輪廓。
發現她的意圖,秦征先一步奪走她手裡的畫筆,眸光低淡,「不可以。」
秦嫣抓著他的手臂去搶畫筆,手緊緊捏成拳頭,砸在他身上。
「我們說好的,畫我就畫我,不能以我為媒介畫另一個人。」秦征按著她的肩膀,將人固定在椅子上,聲線冷硬,「我是你哥,不是你媽。」
秦嫣因為這句話瞬間紅了眼眶,死死等著他,然後低頭咬住他的手臂。
力道很大,幾乎是片刻有血湧出,滲透了衣服。
秦征眉頭都沒皺一下,任她撒完氣,熟練地挽起袖子,一道帶血的咬痕映在修長的手臂上,透著幾分凌厲的破碎感。
他抬頭,將手裡帶血的紙扔進垃圾桶,「清醒點了?」
作者有話說:
祝大家兒童節快樂,我明天也去過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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