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夢還涼
血緣,便是那永遠斬不斷的鄉愁。
夜色幽幽,顧疏桐在睡夢中恍恍惚惚地見那一品侯關自在拱手道:「向小兄弟道喜!我主有令,命顧遠山夫婦於正月十六日子時,假借綠柳營賀同壽夫婦的生身還陽。屆時你將有一個時辰與父母團圓。切記,切記!」說罷便消失不見了。
顧疏桐猛然驚醒,夢中的話語猶在耳邊。他一時百感交集起來,將那話牢牢地記在了心中。
天明之後,顧疏桐將關自在的話講給獨孤小白聽。獨孤小白道:「賀同壽便是那賀老伯,他曾向我借用過宴客的家什。想必那賀老伯夫婦陽壽將盡,幽冥之主便命你父母假借他們的肉身還陽,此乃借屍還魂之術。你可先去賀家打探打探,以免出了差池。」
顧疏桐輕車熟路,算來已是第三次來到賀老伯家。
此時正是新年間,別人家都是張燈結綵一片喜慶,這賀家卻儘是些喪葬之物,尤其是那大門上掛著的兩盞白燈籠,顯得更加扎眼。
顧疏桐為免唐突,便念一個「隱身潛形」的口訣,閃身進到院中。
剛一進院,便見一個漢子慌慌張張地從裡屋跑了出來,差點和顧疏桐迎面撞上。屋內的一個婦人追出門來,身上披麻戴孝,兀自對剛才那漢子叫罵個不停,罵了片刻,又急忙返回屋去。
屋內坐著兩個婦人:那年輕婦人約莫二十齣頭,衣衫不整地坐在床邊,只顧嗚嗚地哭;旁邊一個年齡稍大的婦人,正是那追出門外之人,一邊幫那年輕婦人整理著衣衫,一邊罵道:「這殺千刀的賀雙牛,不要臉的潑皮狗,竟敢做出如此下賤之事!改天我告到縣衙去,看不判他個浸豬籠!賀家兄弟屍骨未寒,若是他兄弟二人在世……」話沒說完,竟也抱著那年輕婦人哭了起來。
年輕婦人哭道:「嫂嫂,我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年長婦人道:「弟妹莫要多想,你又沒失清白之身。你若怕那賊子再來糾纏,可暫且回娘家避一避。」
原來這年長的是那賀雙福的內人楊氏,年輕的是那賀雙全娶過門不久的婦人劉月如。因賀家兩兄弟已死,村中的賀雙牛、馬丙三之流貪戀劉月如美色,便時常來擾。
那賀雙牛本是賀雙福、何雙全的同族遠親,平日里無賴慣了,欺負賀家沒了男人撐腰,光天化日之下便敢上門欺凌。
那賀老伯夫婦老來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自打兩個兒子死後,從此便一病不起。雖有楊氏和劉月如悉心照料,仍是一日不如一日,眼見的只剩了一口氣,已是大限不遠了。
劉月如雙目淚垂,道:「爹娘卧床不起,豆子又小,我若走了,你一人怎能操持得過來?」
楊氏道:「弟妹,聽嫂子一句勸,你進這賀家門來不過半年,又沒有孩子,何不早早打算,再去尋個人家?我有豆子守在身邊,尚且有個盼頭;你這年輕守寡,什麼時候才是個頭,豈不是要受這人世至苦!」
那劉月如眉眼低垂,紅著臉道:「嫂嫂有所不知,我已經有了三個月身孕。」
楊氏聽了,嘆一口氣道:「唉,真是造孽啊!妹子,我們做女人的怎麼如此苦命!」說罷便又和那劉月如抹起淚來。
縱然那賀家兄弟不義,顧疏桐依舊慈悲為懷,心中不免悲涼。修道之人身上不帶黃白錢物,他便去山上砍了一擔柴,捉了幾隻野雞野兔,悄悄放在賀老伯家的屋門口。
正月十六日亥時,夜已深沉。顧疏桐又隱身來到賀老伯家,正在思忖如何向賀家人解釋清楚,卻聽見從屋內傳來女人的尖叫聲。
顧疏桐忙進到屋中,只見一個漢子光著身子將劉月如壓在身下。那劉月如的衣衫已被剝開了一半,被那漢子一隻手掐住了脖子,一隻手在她身上胡亂摸著。眼見劉月如已無力反抗,奸賊即將得逞。
那漢子奸笑起來,猖狂地說道:「嫂嫂莫喊,便喊破了喉嚨也不會有人來。莫說那悍婦楊氏今日回了娘家,即便來了,老子一樣辦了她!嫂嫂若肯相從於我,咱們便做個快活夫妻;你若不從,我便先奸后殺,咱們來個一刀兩斷!」說罷便要行那苟且之事。
顧疏桐見了,從背後扯住漢子的髮髻,一把摜在了地上。見了那漢子的正臉,方知此人便是上次碰到的賀雙牛。
顧疏桐念訣化作賀雙全死時的模樣,面目扭曲著來到了賀雙牛的面前,慘兮兮地說道:「雙牛兄弟,我來拿你來了!」
那賀雙牛見了,嚇得身如篩糠,連連哀號。顧疏桐自覺胸中惡氣難紓,一腳踹在他的胸口。哪知那賀雙牛早已被嚇得兩腿綿軟,用盡全身力氣撲向門口,意欲奪門而逃,被這一踹站立不穩,腦袋便撞在了門框之上,直撞得腦漿迸裂,一命嗚呼了。
豈料隔牆有耳。那馬丙三聽到動靜,便來到了賀家。此時舔破了窗紙,正躲在屋外觀瞧,剛才的情形恰好被他看了個真著。
顧疏桐只顧嚇唬那賀雙牛,忘了屋內還有個劉月如。那劉月如見了他的幻化,啊了一聲便嚇得昏死過去。
顧疏桐雖然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但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但見劉月如衣裳凌亂,酥胸半露,長裙上卷,露著白晃晃的兩條大腿,他的臉便騰地一下紅到了脖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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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顧疏桐又哪裡見過?忙扯來破棉被給她蓋在身上。
顧疏桐重念口訣,化作一個大漢,將那賀雙牛的屍首背出門去,丟在村外的亂墳崗上,淺淺地挖了一個坑,草草地埋了。
誰知那馬丙三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主,壯著膽子竟一路跟隨到了亂葬崗,待顧疏桐走後,將那賀雙牛的屍體挖了出來,笑道:「正好手頭緊,錢便送上門了,老天真是有眼,活該他賀老三人財兩空!」
於是馬丙三連夜趕到賀雙牛的家中,訛了其父賀老三二十貫銅錢,才將賀雙牛的死因和屍首的所在告知於賀老三。他認得顧疏桐所化之人是賀雙全,心道鬼怕惡人,便一股腦將那髒水只管往劉月如身上潑。
顧疏桐再次回到賀家院中,已是子時,遠遠聽見賀老伯在屋中一陣咳嗽,咳嗽了一陣兒,竟然坐起了身來。
重逢便在眼前,顧疏桐百感交集,此刻卻邁不動雙腿,只隔著窗子低聲叫道:「爹?」
此時的賀老伯,已然是顧遠山的聲音,疑道:「外面是不是桐兒?」
顧疏桐聽到顧遠山喚他的名字,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忙進到屋內,跪在地上道:「爹爹在上,請受孩兒一拜。」
顧遠山老淚橫流,正要起身來扶,此時母親張氏也醒了過來,顧疏桐朝她喊一聲「娘!」三人便相擁著哭作一團。
哭了好一陣,顧疏桐回過神來,忙問道:「爹娘在那邊可好?是孩兒不孝,沒能見爹娘最後一面!」
顧遠山眼圈濕潤,道:「兒啊,人死不能復生,唯有節哀順變而已。都是為父的不是,在這個家沒享過福,卻遭了許多的罪。兒啊,莫要哭傷了身子,你的路還很長,日後須多多保重!」
顧遠山夫婦擔憂兒子尚幼,無法自立,缺吃少穿的獨自在人世間受苦。顧疏桐忙把拜師之事講給他們聽,只是不提那獨孤小白的狐仙身世。
爹娘將他摟在懷裡,問長問短地說著話。
顧疏桐抬頭道:「殺父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是誰害了爹娘的性命,孩兒定要報這血海深仇!」
顧遠山嘆道:「冤冤相報何時了,罷了,大寶,罷了!爹娘只盼你們兄妹能無病無災,平平安安地長大成人,我們在九泉之下也就死而瞑目了!」
顧疏桐聽罷,跪下再拜道:「孩兒記下了!」
顧遠山夫婦問到小寶的近況,顧疏桐不敢如實相告,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只道是妹妹年紀尚小,怕驚嚇了她,不敢帶她過來見爹娘。
三人又說了一會兒話,眼看時辰無多。顧遠山拍了拍顧疏桐堅實的肩膀道:「兒啊,萬幸你已經年滿十三歲,也算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爹娘拜託你一定要照顧好妹妹,爹娘要走了,萬勿思念!」說罷頭一沉,倒在了床上。
顧疏桐上前試探,見賀老伯夫婦已然斷了氣。他將二人的屍首放好,又在屋中徘徊了良久,哪肯離去。
次日一大早,顧疏桐放心不下昨晚所發生之事,便又來到賀家看看,卻見那賀家正在族長的主持下操辦著喪事。顧疏桐觸景生情,想到就在幾個月前,他坐著賀老伯的車回家時,一路上歡聲笑語,臨別時賀老伯還將兩個紅雞蛋塞到他的手中。短短几個月,物是人非,想到此處,顧疏桐心中不免愴然。
忽然間,三五個衙役闖門而入,不由分說,將那枷鎖套在劉月如脖頸上,押著她推門而出。眾人不明所以,連忙追出來,圍著那衙役問話。
那衙役們頗不耐煩,道:「我等奉蘆知縣之命,前來捉拿殺人兇犯劉氏,膽敢阻攔者與兇犯同罪!」眾人只能讓開了路,眼睜睜看那劉月如被連拖帶拽地帶走。好在老族長見過些世面,忙差人去給劉鐵匠報信。
劉月如一路上哭哭啼啼,行走緩慢。那衙役哪裡有耐心,只顧將皮鞭來打,抽在身上噼啪作響。眾衙役平時訓練有素,下手哪有輕的?饒是穿著冬季的厚衣裳,那劉月如也被打了個半死。顧疏桐隱身跟在他們身後,雖然於心不忍,卻也不好貿然相救,只好默默地一路尾隨著跟到縣衙。
那衙役打累了,便坐在一塊大石上休息。只聽一個衙役道:「我聽人說,金捕頭已高升為知縣,前日便起身上任去了!」
另一個衙役道:「這有甚麼新鮮的,還用你說?咱們縣衙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一個衙役道:「那日三台村剿賊,我們兄弟都是出了大力的,獨獨他金萬田受了封賞,咱兄弟們卻連一文錢的好處都沒撈到,你說去哪兒說理去!難道咱們就只能幹些出力不討好的活?就像今日這賊潑婦,硬是不好好走路,打得我胳膊都酸了!真恨不得一刀把她剁了!」
方才那衙役道:「這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了!」
一個粗壯的衙役道:「甚麼命?甚麼天?我呸!分明是金萬田昧了良心,將功勞都攬在他自己的身上了!我們跟了他這麼多年,臨走連個招呼都不打,不是做賊心虛又是甚麼!」
眾人七嘴八舌地罵了一陣金萬田,又罵了一陣劉月如,休息了一頓飯的功夫,眼見一壺水也喝光了,才起身趕路。
蘆縣令已高坐中堂,眯著眼慢慢地喝著茶。賀雙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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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父親賀老三跪在堂下,不時地哭嚎幾聲。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一個衙役上前回道:「大人,犯婦劉氏已押在堂外了。」蘆縣令聽了,立刻來了精神,一拍那驚堂木,高聲叫道:「升堂!」
那劉月如被帶上堂時,已是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一條命只剩了半條。
蘆縣令喝道:「堂下何人喊冤?你有何冤情,如實講來!」
那賀老三忙又哭了幾聲,道:「草民賀老三,只因兒子賀雙牛被那賀雙全的寡妻劉氏活活害死,小老兒我實在冤屈,求青天大老爺為草民做主!」
蘆縣令道:「那劉氏,你有何話講?」
劉月如平日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何曾戴著枷鎖鐐銬走過這麼遠的路,況且在路上被打了個半死,又哪裡還有力氣說話?此時只能趴在地上嗚咽著。
蘆縣令道:「那劉氏,如此看來,你便是招了?」
劉月如顫抖著搖搖頭,拼儘力氣說道:「我……冤……」
蘆縣令怒道:「大膽犯婦,死到臨頭還敢狡辯!人是苦蟲,不打不行。來人啊,大刑伺候!」
賈師爺見了,忙走到蘆縣令近旁,在他的耳邊低聲道:「老爺,這犯婦再打就死了,還怎麼向賀老三討價還價?」
蘆縣令聽罷,眼珠一轉,轉頭對賀老三道:「大膽賀老三!本縣看這劉氏手無縛雞之力,怎能殺得了你兒?你兒之死,分明與劉氏無關,你卻膽敢欺瞞本官,亂報假案栽贓好人,何其歹毒!來人啊,先打他三十大板!」
左右衙役將那賀老三按在地上,登時一陣亂棒。
那賀老三被打得皮開肉綻,哀嚎不已,道:「大老爺,草民實在是冤枉啊!我兒被劉氏害死,是那馬丙三親眼所見……」
賈師爺不待他說完,道:「既然喊冤,想必知道規矩。縣太爺為你審案,已耗費了許多精神。你們有何酬勞,快快交上來罷!」
賀老三聽了,忙道:「草民願奉上二十貫錢,請老父母喝茶。」原來那賀老三家也不富裕,家中積蓄本也就三四十貫,已被馬丙三索去了二十貫,所剩已是不多。
蘆縣令聽了大怒道:「無恥刁民!公堂之上,竟敢明目張胆地羞辱本朝廷命官,是何居心!著實該打,來人,給我重重地打!」
那賀老三又被打了二十大板,此時已是鮮血直流,大哭道:「老爺莫再打了,草民願奉上二百貫錢!」
蘆縣令聽罷,嘴角微微上揚,朝賈師爺點點頭,又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
賈師爺見了,高聲道:「犯婦劉氏,因年輕守寡,難守婦道,趁那賀老三之子賀雙牛探望伯父賀同壽之機,意圖勾引。賀雙牛不從,劉氏便用鐵鎬將其打死,手段十分殘忍,罪不容誅。如今賀雙牛的屍首已由仵作勘察清楚,同村鄰人馬丙三亦可為當晚之事作證。本案人證物證俱在,不容有辯。來人啊,將那犯婦畫押后,押入死牢候斬!」
蘆縣令驚堂木一拍,大喊道:「退堂!」
顧疏桐隱身跟上堂來,見了這公堂審案,直氣的七竅生煙,便念動真訣化作一個大漢,形貌頗似徐淵,現出身形來,大喝道:「無恥昏官,如此草菅人命,真真豈有此理,簡直無法無天、混賬至極,今日爺爺便來教訓教訓你!」
眾衙役趕忙上前驅趕,卻哪是顧疏桐的對手,三五下便都被打翻在了地上。
那賈師爺以為是徐淵大鬧公堂,也顧不上蘆縣令,一邊向堂后跑去,一邊大喊道:「徐賊來了,徐賊來了!」眾人聽了,被嚇得四散而逃,連鞋都被踩丟了好幾隻。
這徐淵乃是應州府緝拿的要犯,自幼便鋤強扶弱,嫉惡如仇,是個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的俠客,曾手刃一名知府,三位知縣,故而在應州無論官民,都是家喻戶曉的名人。
那徐淵見朝廷荒淫無道,州府魚肉蒼生,貪腐之風盛行,苛捐雜稅一年甚於一年,以至於黎民百姓生靈塗炭、苦不堪言,便知單靠自己這一雙手,除不盡那天下的惡人,於是有意推陳出新、改朝換代,便與表弟孫虎庭等人拉了一隊人馬造了反。今日賈師爺顯然是認錯了人,故而嚇得倉皇逃竄。
那蘆縣令聽了賈師爺的喊叫,被嚇得癱在座椅上動彈不得。顧疏桐跳到公案之上,一刀將那狗官的腦袋從天靈蓋連著官帽劈做兩半。
顧疏桐去扶那劉月如,只見她嘴角淌出血來,探一探鼻息,已然是斷了氣。說到底,那劉月如也是個貞節烈女,雖口不能言,卻將那蘆縣令和賈師爺的話語都聽在了耳中,不願再受其辱,便咬舌自盡了。
顧疏桐心中難受,忍不住向天一聲長嘯,抱起劉月如的屍身向著綠柳營奔去。走了一半的路,遠遠地見那劉鐵匠背了個錢袋,帶著幾個人匆匆忙忙地向這邊趕來。
原來那劉鐵匠聽說女兒劉月如被衙役帶走,而那縣令又是個貪財之人,便四處籌錢來搭救女兒,故而耽擱了許多時間。
見劉父已是不遠,顧疏桐只好將劉月如屍身輕輕放在路旁的殘雪枯草中,又從前襟扯下一塊布來幫她蓋住了臉。他不忍心聽到那劉鐵匠撕心裂肺地哭號,便含著淚轉身離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