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表姑
遲盈提裙邁入內室,聞見檀香裊裊,熟悉的香味叫她心裡跟著舒緩下來。
裡頭隱隱傳來女眷的抽泣。
「那老三,跟他媳婦兒兩個都是畜生!自己把家產敗光了,缺錢竟還好意思伸手找我這個寡婦要錢!可憐我孤兒寡母的,日子本就過的緊緊巴巴,還要成日憂心賊人惦記!」
婦人一張細尖瘦削的臉,丹鳳眼,身姿卻有幾分豐盈,身穿寶藍烏金羅紗長衣,低髻上左右各簪著一對金花累寶簪,姿容只能稱個中上。
明明是訴苦的話,被她說出來倒是有幾分氣勢洶洶的味道。
倒是她手邊立著的姑娘,十五六的年歲,生的長眉妙目,烏髮蟬鬢,才與母親哭過,這會兒眼角泛紅,多了幾分楚楚可憐。
這便是遲盈的表姑孟夫人同孟表姐了。
隨國公太夫人娘家是京兆劉氏,本也是鐘鳴鼎食之家,曾出過禮部尚書、并州刺史,豪橫一時。
只可惜家中子嗣單薄,隨國公太夫人僅有一位弟弟,多年前外放去了襄陽為官,滿門都隨之搬遷了過去,后政績平庸,站錯了隊,便一直待在了任上。
幾個兒子不成器,聽說是隨著那些狐朋狗友日日吃喝嫖賭,敗了諾大家產,轉頭竟然將小心思打到才死了丈夫回娘家住的妹妹身上,想借用一些她的私產。
這表姑卻也不是個軟弱的,當即寫信朝著祖母一番訴苦,投奔她家來了。
遲老夫人無意在小輩面前聊這些,見遲盈進來,便擺擺手示意她不要舊話重提。
遲老夫人常年不笑,一張略顯嚴肅的臉,叫人瞧著不敢與之親近,也只在遲盈來時才帶出了幾分笑意。
「這便是我那孫女兒了,盈兒快來見過你的表姑。」
孟夫人方才支耳依稀聽到遲盈跟僕人在廊下說了許久的話,這會兒又見遲盈慢吞吞走進來,擔憂怕是遲盈不喜她母女二人,急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瞧這孩子,果真是會長,這般容貌把我家的這個往常瞧著還有幾分秀氣的硬生生比作了一個猴兒......」
孟夫人上前牽起遲盈的手,彷彿見到了什麼新奇玩意兒,連連稱讚。
遲盈生的瘦,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兒卻帶著幾分肉感,兩腮上似偷吃了糖,未施胭脂水粉,唇瓣淺粉似嬌嫩花蕊,瓊鼻小巧綴在花上,在那張臉上更顯年幼。
眉間那顆鮮紅硃砂痣生的又不偏不倚,真有幾分像那觀音的坐下仙童。
乍一見到孟夫人竟真起了愛憐柔軟之心,想將這仙童往自己懷裡攏。
婦人胸前飽滿柔軟一片,遲盈一朝不甚,被表姑抱了一個芳香滿懷,臉都被推擠了上去。
遲盈哪裡見過這般嚇人的動作?
她小時候日日都被父親母親抱著,祖母笑說如同她爹腰上的香囊,走哪兒抱到哪兒,腳都不沾地面。
但那是小時候,如今她都十五了,早就是大人了,連父母都不抱她了。
今日竟然來了個半點兒不熟的人就把她當孩子將她往懷裡使勁兒摟著,且表姑身上的熏香熏得重,遲盈覺得鼻尖一下子就失了味覺,香味直往腦里竄,再聞不得其他的來。
遲盈嚇得夠嗆,拚命不從,連忙兩手扒著掙扎著往後躲,一副誓死捍衛的模樣。
孟夫人笑容微頓,似乎沒曾想自己只不過是想與這表侄女親香親香,人竟然這般的嫌棄。
她訕訕笑起:「盈兒怕是不記得表姑了,你小時候去襄陽時,表姑還抱過你,那時候你喜歡錶姑抱你了......」
遲盈又不是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心裡暗罵了一句亂說,她小時候見著孟夫人就要躲,這個孟夫人可喜歡使勁兒捏她的臉了。
還好隨國公夫人是遲盈親娘,一見場面不對,自家閨女一副誓不受辱的模樣,趕緊上來搭救。
「你的姐兒還差了不成?我瞧著是個樣樣都好的。」
隨國公夫人拉過旁邊的姑娘,一副嫻和清秀的模樣,面相倒是柔善的很。她今日瞧了許久,心思玲瓏剔透,是個禮節不差的娘子。
遲老夫人叫遲盈往自己塌邊坐著,又叫身邊幾個嬤嬤上糕點茶水,生怕餓著這個孫女兒。
遲老夫人細細叮囑:「把那盞紅參粥給姑娘端上來。」
遲盈乖乖與祖母坐在一處,四下張望了一番,逃避起一向不喜吃的紅參,她小聲道:「我還不餓,便不用了吧。」
遲老夫人自然不允許:「哪有不是早膳的道理?紅參如今難尋,特意給你留著的,你便在我跟前吃,祖母親眼瞧著你吃。」
這是怕遲盈嫌棄味道古怪,轉頭偷偷給倒了。
遲盈只得皺著鼻子,滿臉痛苦,如同吃藥一般將粥數著顆粒一粒粒往嘴裡咽。
孟妙音一來自然瞧見翹頭小案上一盞蓋著的甜白釉瓷盅。
方才她還好奇這裡頭溫著什麼,原來是早早為了這位表妹留的早膳。
孟妙音嘴角掛起清淺笑意,表妹果然一如小時候那般,眾星捧月。
幼時生的胖的姑娘,如今竟長開了許多。
一襲淡藍羅衫,百褶如意黃留裙,露出的肌膚瑩白細膩宛若牙雕玉琢,清塵脫俗娉娉裊裊之韻味。
穿戴縱然隨意,卻一眼便知是樣樣頂好的料子,怕是那宮裡的貴人也只得這般了。
孟妙音原先並不樂意投奔上京表舅,親舅不靠譜表舅又能如何?
她覺得母親是一心為了兄長,不忍兄長一人住在人生地不熟的上京讀書,這才如此,她對著母親難免有些怨恨。
只是今日來了隨國公府上,見到隨國公府一路雕梁綉柱,碧瓦朱檐,孟妙音那些怨恨不解卻是消散了許多。
她並非趨炎附勢貪慕權勢之人,只是小小年紀就沒了父親,親娘舅又是個扶不上牆的。
她與兄長婚配上總身不由己,是以只得來投奔隨國公府邸。
孟妙音眸光落在遲盈柔軟曼妙的唇上,含笑道:「阿盈妹妹倒是比以前清瘦了許多,當年在襄陽時我可還記著你模樣,外祖父見到你第一眼便問,這是誰家的白胖糰子。」
這話說得是叫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懷念起遲盈小時候,也跟著念起已經離世的舅公來。
遲盈生來瘦弱,如今也是清瘦的,可她小時候卻是胖過的。
出生后因家中長輩不曾間斷的餵養,滿府都琢磨著怎麼給姑娘做好吃的,遲盈只要誇讚了某樣吃食,那東西接下來一個月頓頓都擺在她面前。
如此想不胖都難,活脫脫的一弱不禁風的,白胖糰子。
不然孟夫人怎會喜歡往她臉上捏呢。
只可惜沒胖幾年,遲盈從襄陽回來后便鬧起了情緒,不知為何日日黑天白夜的哭,慢慢消瘦了下來。
隨後患著那折磨人的病,便再也沒胖起來過。
「今日沒提前準備,倒是叫我這個做舅母的失了禮,明兒個往我院子里去,舅母給妙音備一份薄禮。」隨國公夫人笑的親切溫柔,老夫人的親侄女,算是親近關係,孤兒寡母的,她力所能及的幫襯一般倒是容易。
孟夫人捏著帕子擦了擦眼眶:「哪有勞煩夫人的道理,是我與妙音來的早了些,已經是打擾,想著等她大哥明年春闈考過,日後我娘三兒何去何從倒也才能安排起來。」
家中有男丁,全家寄居往旁人府上實有不妥,倒是孟表哥未曾成家又還在讀書,寄居族親府邸倒也是常事。
老夫人對娘家感情深厚,這個在自己身邊養了幾年的侄女,只為她的遭遇心痛無力。隨國公府不缺那點銀兩,養幾個人綽綽有餘。
便開口道:「你同妙音女子之身在外住多有不便,你二人便在我們府上安心住著,全當做是自己家中一般。改日叫亶兒尋一處院子給寶駿落腳用,日後你們娘三個見面也容易。」
老夫人這話親疏立見,且將日後的事兒都說清楚了去,免的日後生了齟齬。
老夫人說完問起遲盈:「盈兒可還記得你表哥表姐?」
遲盈來了精神多看了孟妙音兩眼,自然是乖順的點頭,斂目溫聲道:「妙音表姐我還記得,可表哥沒什麼印象。」
孟夫人最是滿意不過她這個兒子,見狀立刻說起來:「他是虛長了身量,讀書倒是不甚盡心,卻也運道好偶爾得夫子誇讚,寫的文章屢有人傳借,還被名家點評過,明年便要會試了。」
隨國公夫人來了幾分興緻:「那便等改日設個小宴,把你表哥請來府邸里,你同越兒見上一面,能寫出好文章的想必才學不差。」
老夫人倒是沒搭話,她見面前人多,也來了興緻,笑道:「今日便都在我院子里用膳,當是陪陪老身了。」
幾人自然是點頭答應。
隨國公夫人叫來廚房僕婦親自吩咐起中午的膳食,叫客人點菜,二人皆是有些不自在,拿著隨國公府僕婦遞來的時興菜品單子,洋洋洒洒上百道精緻菜肴。
什麼山珍海味,一品鮑魚,二品玉筍,皆是聽都未曾聽過的。
孟夫人訥訥道:「隨意便是。」
遲盈不需要看菜品單子,早想好了吃的,她方才吃的紅參粥苦味還在嘴裡,如今只想吃甜的。她掰著手點菜:「蓮子湯,椰乳酒,再來一個金橘雪泡,白梨荔枝膏水,至於吃食我才吃過,便不點了。」
一旁伺候的婢子們自然清楚主子的喜好與忌諱,朝著小廚房小聲叮囑:「記著不能有櫻桃同雞蛋。」
這事兒無須嬤嬤吩咐,眾人自然清楚的很。
大姑娘有疾,吃不得這些,每每一碰這些,必然是立馬發病的。
那是滿府的人都跟著忌口,他們採買的都不敢買,哪個敢生了熊心豹子膽呈上桌來?
隨國公夫人順道安排這母女二人住所來,府里本就有許多空置院落,倒是無須過多費心。
將母女二人安排去宜春園倒是正好,往老夫人處行走方便,離遲盈住所也不遠。
隨國公夫人倒是惦記上了與閨女年紀相仿的孟妙音,是真想將人留下來,不論旁的,只想叫遲盈有個玩伴兒。
這般想著隨國公夫人對孟妙音倒也上了心。
府上日子這般平靜無波的過了幾日,轉眼便入了蘭秋七月里。
炎熱逐漸散去,天氣清涼起來。
午後天際一片赤紅,雲蒸霞蔚,半邊天都是嫣紅一片,煞是好看。
時不時颳起一陣柔和細風,吹得簾曼飄散捲起,驚了壓在案上的花箋。
這半月來,孟妙音幾乎是日日都來遲盈院子里陪她,今日送遲盈一個她親手繡的帕子,明日又送來個巧妙的香囊。
遲盈是個溫和的性子,旁人若是對她好了幾分,她便也不好意思繼續冷麵是示人,便也叫侍女送些小娘子喜好的發簪首飾,稀奇布料過去。
孟妙音也不嫌遲盈成日只會描紅作畫,且懶得出奇,往軟椅上一靠彷彿生了根,輕易就不肯起來。
遲盈有時犯了臭毛病,忽的就沉著臉自己畫畫練字,不搭理孟妙音。孟妙音竟也不生氣,往遲盈身旁自顧自的綉著花兒,半點不覺枯燥。
*
遲盈一如往常作息,醒來便來正院里陪母親,以往只是陪同一會兒便自己回院子去,今日則是一整日都待著不願離去。
隨國公夫人無奈罵她:「給你尋了個小姐妹,還日日跑來母親院子里,都多大的人了......」
話雖如此,隨國公夫人臉上的笑意卻是沒下來過,有空便手把手親自教遲盈查賬。
不央求女兒一日就學會了,三五不時的教教,叫她眼先熟了,日後學起來也方便。
「看看往日娘送去旁人家府邸的禮單,親近的是不同數,遠著緣的出了五伏的又是另一種數。就說下月初三,你外祖父的壽辰,今年府上多了個妙音,你就要帶她過去介紹給其他年歲相仿的姐妹。到時候府上皆是人,想必那日連宮裡也要派人來賀壽。你的規矩可不能差,不能像前些年一般,一見著人多,就躲了起來。」
說得是遲盈小時候的事,她生性內斂,又極少見人,那日在外祖府邸見到成群結隊的外男,還有前仆後繼上前要跟她說話的女眷。
她面上不顯,尋了個空,轉身便躲了起來。
姑娘在府里丟了,惹得一群人去找了大半日,頭髮花白的酈相連壽也不過了,一群人才在後花園花架子底下將睡著了的遲盈找出來。
秋日裡花架子底下陰涼,蚊子最多,遲盈小小的人,臉都被蚊蟲咬了許多包。
遲盈一聽小時候的醜事被翻起,羞的滿臉通紅,頓時連連搖頭,鄭重承諾:「才不會!那是小時候的事,如今怎麼還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