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師路之初
楊鎮學區要在藺家檯子開設辦學點,可沒有一個老師願意到藺家檯子去教學,因為生活太艱苦了,辦學條件也差,沒有一個像樣的學校,六年前修繕的學堂早就殘敗不堪了,在一片荒草中像一個垂死掙扎的病人;學生的生源根基一點都沒有,村裡的適學孩子像一群野馬,在草原里狂奔無法馴服;沒有一個成系統的教學模式,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沒有人願意接這麼一個爛攤子。但縣教育局下了死令,必須要保證一村一校,楊鎮學區沒辦法,大會小會召開了無數次,最後和鎮政府商定:教室和老師藺家檯子村上自己想辦法解決,學區提供課桌課椅和學生的課本,老師的工資按民辦老師對待,學區付一部分,其餘的由村上解決。
藺德厚對學區和鎮政府的決定非常不滿,如果藺家檯子有這樣的能力早就自己辦學校了,可不滿歸不滿,他還是覺得這對藺家檯子人來說是一次難得的機會。他請來磨坊爺、藺春蘭父親、繼宗爸,李旭亮等人進行商議,大家一致認為這是關係到藺家檯子後輩兒孫的大事,機會不能再錯過。磨坊爺輕輕搖晃著頭,捋著花白的鬍鬚,嘴裡叼著旱煙,顯得尤為激動,他說:「八爺活著的時候,村裡人那麼困難,我們都能辦起來,現在不愁吃不愁穿,卻害怕困難?有困難就想辦法克服,不能因為別人不重視我們,我們就自暴自棄。再說,這些困難比起以前小多了,至少老師的工資有人付,桌椅有人給吧?只要我們咬牙渡過這關,不怕學區和鎮政府再不管。只要走上正軌,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的。」
「其他的事情都還好辦,最為難辦的就是老師不好找啊!接受過新式教育的人沒人願意到這窮地方來,願意來的又都是和曹老先生一樣沒有受過新式教育的人,如果讓他們來教,怕也是要耽誤孩子啊!」藺德厚憂心忡忡地說。
「原來的學堂讓李啟爸修修,當教室是不成問題,學生可以開村民大會報名,統計後上報學區,現在最難的確實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老師,按照我們村孩子的情況,沒有十年八年是無法和學區其他村的學校並軌的。就算有老師願意來,有哪個老師願意花十年八年的心血?一旦熬不住中途走了,再來一個熬不住又走,老師走馬燈一樣換,學校還是原地踏步走,苦的還是我們。」李旭亮說完看了看屋裡的人,氣低下頭深深嘆了一口。
屋子裡的人聽了都一邊點頭又一邊低聲嘆氣。藺德厚看著李旭亮突然一個想法冒了出來,他高興地說:「我有一個想法,我先說,你們看可行不?如果能在我們村找一個人當老師,所有的問題不是都能解決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自己村的人,對每家的孩子都知根知底教起來要順手得多,還能長久教下去,可咱村裡哪個人是當老師的料?大字不識幾個,能當老師?」藺春蘭父親半信半疑地看著藺德厚。藺德厚沒說什麼,靜靜地看著李旭亮。
李旭亮心裡既緊張又興奮,他知道藺家檯子除了李旭川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擔此任,這對李旭川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真想站起來喊出李旭川的名字,但他知道藺德厚的心思,也明白他此時沉默的意思,所以強壓著激動的心,靜靜地等著。時間在一分一秒走,沒有人說話,屋子裡靜得讓李旭亮害怕,他知道他們家裡的人這幾年淡出了藺家檯子人的視野和內心,母親體弱多病,不像以前風風火火到每家每戶幫忙串門了;大哥和妮子自從安安走後,除了干農活,
平時基本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旭霞在土盆村上學,早出晚歸,他當哥的一天也見不了幾面,何況村裡人;旭川一有空閑時間就整天在草原照料牲口,除了李菊菊很少有人見到;二哥李旭平本就無聲無息,倒是因為藺小蘭的原因還時常被村裡人提起,對於他自己,整天忙於家事,沒有空閑的時間拉關係,平時也就和藺德厚一起嘮嘮嗑,說說秦腔。因此,沒人想起李旭川他一點都不奇怪,只是因為經歷了太多苦難,對突然而來的幸福格外看重。
「德厚,我倒是想起了一個人,他一定能勝任。」
「他繼宗爸,你說的是?」磨坊爺似乎想起了什麼,急急地問繼宗爸。
「對,旭川。村裡哪個人還能比他更合適?接受過新式教育,而且從曹老先生開始一直都是頂尖的好學生。」
藺德厚輕鬆地笑了一聲說:「您不說,我們還真忘了我們村有一個大才子旭川呢。旭亮,說說你的意見。」
李旭亮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他強壓著激動的心情說:「旭川才十八歲,自己還是個娃娃,小學也沒畢業,能教個啥,怕是耽擱人呢!」
「十八了還是娃娃?再過一半年,都要成家立業了,還娃娃。」磨坊爺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其他人也都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磨坊爺笑了一會接著說:「旭川小學是沒畢業,可眼下我們村也沒有個一下子就要上四年級的學生啊!不管多大都得從一年級開始,這對旭川來說可是小菜一碟。旭亮,你不要有什麼顧慮,等學校開個三五年,學區他們應該會考慮派老師的,到那時候,旭川就輕鬆了,學校也走向正軌了。」
李旭亮聽了磨坊爺的話,心裡高興得想哭,他想,父親在天之靈一定會高興的,母親會更高興,全家人都該有多高興啊!自己幾年的辛苦付出總算沒有白費。
「那老師的人選就定了,旭亮你回家徵求一下旭川的意見,我想這是為鄉親造福的事,他應當義不容辭。你說呢德厚?」磨坊爺用不容商議的眼光看著藺德厚說。
藺德厚心裡暗暗高興,他太知道李旭亮家的難處了,如果李旭川能當民辦老師,或許李旭亮家從此就走出命運的泥潭了。他用堅定的口吻說:「就這麼定了,他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由不了他。」
李旭亮用感激的眼神看了藺德厚一眼,鼻子一酸差點流出了淚。
老師的事情定了后,剩下的事情就都迎刃而解了。
李旭亮回家后將村裡決定讓李旭川當民辦老師的事情告訴了母親,李旭亮母親聽后流著淚跪在中堂前不停地磕頭。李旭亮站在母親的身後看著瘦弱的母親暗暗流淚,他知道母親的心被家裡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掏空了,像地下螞蟻的洞穴,千瘡百孔而脆弱不堪,同樣也埋著太多的不甘,李旭川此事無疑讓她看到了希望,有了勇於走出地下面對陽光的力氣。
李旭川得知村裡要聘任他當民辦老師后一臉的驚愕。心中的夢想突然之間就毫無徵兆地變成了現實,還在幻想中奔波前程的他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傻傻地站在腳地上一動不動,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泥塑。過了好一會才慢慢清醒了過來,他看著母親和家裡人高興得不知所措的樣子,覺得整個身子像被人灌了鉛水一樣,壓得他站立不穩,像突然之間發高燒的人一樣,渾身酸冷,只想鑽在被窩裡捂一身汗。
李旭亮見李旭川一句話不說,額頭滿是細細的汗珠,臉色也顯得有點蒼白,嚇了一跳,趕緊扶著他躺在炕上,李旭霞倒了一杯水給李旭川喝,李旭川接過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然後,一雙眼睛驚疑地看著李旭亮。李旭亮輕輕地點了點頭。李旭川見李旭亮點頭,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他一把拉過被子捂住自己,在被窩裡哭了起來。
家裡人見他這樣,心裡又是高興,又是難過。
只有真正走過夜路的人才會知道燈火的珍貴。
藺德厚向楊鎮學區推薦李旭川當藺家檯子的民辦老師,楊鎮學區一口應允,當天就發了聘任文件。藺德厚拿著文件無比激動,一返回村就讓磨坊爺、藺春蘭父親和李啟父子開始著手修繕教室,他和繼宗爸、李旭亮三個人到每家每戶上門統計上學的學生。李旭川則天天騎著馬到土盆村小學請教和學習教學經驗。
經過半個多月的忙碌,教室修繕好了,學生人數統計上報到學區后,學區就拉來了課桌課椅。藺家檯子的上空在時隔六年後,又傳來了孩子們郎朗的讀書聲。村裡的老人們空閑的時候依然會搬個馬扎坐在學校的院子里,一邊乘涼一邊聽李旭川略顯稚嫩的聲音講課,那棵桃樹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濃郁的葉子在風中沙沙著響,陽光透過枝葉幻化成一隻只透明光亮的蝴蝶在地上翩翩起舞,像春天裡隨風飄落的花瓣,也像時光里的故人。
李旭川面對著年齡參差不齊的幾十個學生,顯得慌亂而緊張,常常講了些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明明很簡單的字詞和運算變得異常繁難起來,時常一節課下來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感覺什麼都講了,又感覺什麼都沒講,只得下一節課接著講,如此上了一周的課,他發現他反反覆復在講一篇課文,在做一道算術。他感到迷茫和焦慮,不知道如何把課本上簡單的東西有效地傳授給學生,擔心他所傳授的知識到底是不是正確的。他無比恐慌,他害怕走進教室,一走進教室就渾身冒虛汗,手腳也顫抖不止,黑板上寫的字總是歪歪扭扭不成樣子;害怕和學生們交流,生怕他們問的問題他解答不了,一下課他更逃也似地躲進辦公室,不敢出來;更害怕碰到學生們的家長,他們總是客客氣氣地叫他李老師,並時不時讓學生給他端一些家裡的好吃的給他,他們越是對他好,他就越焦慮,因為對自己沒有信心,又沒有一個人指引他,他覺得他是在誤人子弟,在辜負大家對他的期望。
為了消除這種焦慮,他把課本背得滾瓜爛熟,一個標點符號都不遺漏,最後達到了倒背如流的程度,可他還是焦慮,如此約有半月,他就開始失眠了,睜著眼睛,腦子裡全是課本上的內容。就算如此,他發現他還是對自己的教學工作不滿意,不踏實,總覺得在浪費時間,在誤人子弟。
這天晚上,他看著窗外的月光,心裡徒生出一陣悲傷,他覺得他當老師的夢想就如這月光一樣虛幻,看似在照亮黑夜,實則是借著陽光做著一場清涼的夢。他不想為了這清涼的夢而自欺欺人,他寧願放牧草原,也不想再受這般的煎熬了。他看了一眼還在燈下編馬鞭的李旭亮說:「哥,我不想當老師了!」
李旭亮輕輕笑了一下問:「為什麼?」
「我覺得我勝任不了,這樣下去會耽擱人家的孩子。」
「怎麼勝任不了?你教了才不到一個月,你咋知道你勝任不了?我知道你怕,我看著你焦慮我也著急,但你要知道,你害怕、你焦慮,說明你在乎,想當一個別人和自己都認可的老師。你不要以為你的緊張、焦慮、恐懼、害怕,沒人知道,全村老小都和你哥一樣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可為什麼沒有人到你當面說,甚至來安慰你呢?因為我們都知道,只有你自己熬過自己了,你才能熬十年八年。旭川,有些苦你要自己嚼咽,沒有人能替代。這幾天我和德厚去了幾次土盆村小學,把你的這種情況也向你以前的老師反饋了,他們說你教一到三年級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之所以會出現你這樣的情緒,主要是對自己沒有信心,還有就是缺乏總結和反思。旭川,沒有路,我們自己要走出一條路,哪怕慢點。」
「哥,我……」
「沒事,年輕人誰還沒點小憂愁。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壓力,德厚和土盆村的老師商量了,讓你每周星期五去土盆村小學給一年級的孩子講幾節課,這樣你哪裡講得有問題,也好讓老師給你指導。機會很難得,你要好好向老師請教,爭取把咱們村的學校辦成。」
「哥,沒想到你和德厚哥在背後這麼支持我。」
「不要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們可是為了藺家檯子的後輩兒孫。」
李旭川撲哧地笑了一聲再沒說什麼,他望著窗外柔和的月光,感到無比的疲倦,一陣陣的睡意像從月光里射出來的網一般,瞬間把他困進了夢裡。夢裡他背著手,大聲給孩子領讀著:「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