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簡直是條滑不溜丟的小魚,一不留神就躥出掌心,嘴上歪理一套又一套。
斐望淮聽她萬般推脫,輕嘆道:「楚師兄說過你情況,我知道你不好修鍊,但就過來聽聽課,總比待在外面強。學堂里還有其他弟子,不比你孤身一人有意思?」
「孤身一人有什麼不好?」楚在霜睫毛微顫,不服氣地撇嘴,「再說我不是一個人。」
她明明跟小釋待在一起,只是其他人看不到而已。
「你跑到紅塵澤,跟待在學堂里,不是沒有差別?你可以在學堂下棋,我們偶爾還能對弈,楚師兄也不必擔心。」
反正不能讓她到處亂跑、行蹤不明,起碼得待在他的可控範圍內。
楚在霜一愣:「昨天是我哥讓你來找我?」
「對。」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緊盯她微動的神情,循循善誘道,「楚師兄忙於授課,無暇過問你近況,但他一直擔憂你,就讓我下山尋人。他最近相當操勞,心裡卻是惦記著你,怕你獨自在外寂寞。」
謀局不過人心,處世無非人性。實際上,斐望淮跟楚並曉並不交心,但他無法說服楚在霜,卻能假借楚師兄大旗,跟她打起兄妹感情牌。
楚在霜陷入沉默,眸光閃爍不定,一時萬分糾結。她一向沒心沒肺又跳脫,卻也知道兄長由於離魂症的事,至今沒辦法釋懷,總想著要彌補她。
斐望淮瞧出她動搖,耐著性子道:「如何?」
正當他以為勝券在握,誰料楚在霜情緒一收,她洒脫一擺手,破罐破摔道:「沒事,我哥很堅強,為兄之人就該操勞,他早已習慣擔心我,所以我還是不去了!」
斐望淮:「?」
難怪楚並曉讓他多擔待,做她哥哥是要多擔待,不然非得被直接氣死!
軟的不行只能來硬的,斐望淮收起笑意,徑直走向楚在霜,面無表情道:「隨我去學堂,下午還有課。」
楚在霜瞧他變臉,她一溜煙往樹后逃,無奈被他兩步追上,嚷嚷道:「我不去,我是廢物,你乾脆一劍殺了我吧——」
斐望淮見她四處亂躥,他聽完此話眉頭直跳,更感她蓄意挑釁自己。
那是他不想嗎?那是他做不到!
「冒犯了。」
下一秒,斐望淮就學孫大娘提溜她,他一把捏住她后衣領,不容置疑地將其帶走。
*
蓮華宗,新弟子都要經歷一年的入門課程,他們徹底熟悉門派情況后,才會被分配到不同長老門下。入門授課一般由師兄師姐負責,主要是門規、劍術及基礎吐納,都不是高深術法,屬於基本功修鍊。
楚在霜自小在蓮峰山長大,按理說今年該接受入門課,卻一直沒在學堂上出現。好在授課師兄是她親哥,自然沒人會去追究什麼,除了新同桌斐望淮。
楚在霜在心底跟小釋交流:「失策了,沒想到被殺個回馬槍,還以為他昨天就放棄。」
以新同桌的性格,他應該對廢物沒興趣,難道她表現還不夠廢?
[你這同桌挺執著,反正在哪兒都是躺,乾脆你就躺進學堂!]小釋寬慰。
走廊上,白衣弟子們腳步匆匆,各自前往自己的修鍊場。
一片皓白中,唯有一點鵝黃分外扎眼,正是沒有穿門服的楚在霜。她目光亂飄、腳步磨蹭,被斐望淮押送過來,還在尋覓逃跑機會。
斐望淮察覺路人側目,他忽然放慢腳步,上下掃視她著裝:「我好像從沒見你穿過芸水袍。」
新弟子進門后,第一件事就是領取門服,名曰芸水袍。瓊蓮十二島無人不識這衣服,斐望淮昨日到紅塵澤接人,就被孫大娘一眼看穿身份。
然而,楚在霜卻是一襲黃衫,綉著柳枝般的青花紋,看著不似女修,倒像凡人少女,難怪總被其他弟子盯著瞧。
「我不想穿。」
「為什麼?」斐望淮道,「蓮華宗弟子都要穿芸水袍。」
「人穿衣服,又不是衣服穿人,難道只要穿上芸水袍,就一定是蓮華宗弟子?」她隨口道,「所以穿不穿無所謂。」
斐望淮心裡一咯噔,竟不知她何出此言,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他正要回頭細看她神色,卻被旁邊弟子出聲打斷。
「你還真找到人了!」李荊芥見斐望淮跟人並肩而行,他從後面追過來,驚道,「這位就是……」
斐望淮:「她就是楚在霜。」
楚在霜一向自來熟,她大方地打招呼:「你好。」
「你好,在下李荊芥。」李荊芥見她衣著不符合門規,臉上顯露一絲茫然,欲言又止道,「你真是楚師兄的……」
楚並曉在弟子中威望甚高,楚在霜卻跟他風格迥異,一時讓人摸不著頭腦。弟子們早知她的存在,可從來沒有人見過她,以前還有人猜她跟楚並曉一樣,從小將門規戒律掛在嘴邊,是個不苟言笑、正直嚴格的冰山女修。
但眼前少女一襲黃衫,像一顆清新飽滿的橙子,散發著酸酸甜甜的味道。
楚在霜朗聲應道:「對,我就是他不成器的妹妹。」
「哈哈,怎麼會?」李荊芥一樂,「楚師兄的妹妹,不可能不成器。」
楚在霜:「那看來我要用實力打破你對他的刻板印象了。」
斐望淮:「……」難道楚並曉還得謝謝你的體貼?
三人結伴抵達學堂,屋裡的弟子早就固定,楚在霜露面分外顯眼。剛一進屋,各類視線就投過來,她像踏入雪白森林的異類,原住民們或好奇或防備,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
楚在霜沒穿芸水袍,面對旁人異樣的目光也不畏怯,跟著斐望淮抵達自己的座位,很快就往書案上軟綿綿一癱,好似被人抽去骨頭。
她沒有翻閱捲軸,反而趴在桌子上,新奇地盯著斜前方女修。對方用紅色晶石編髮,髮飾像一串鮮紅欲滴的果實,跟其他蓮華宗女弟子不一樣。
斐望淮用餘光一瞥,發現她在看蘇紅栗。他對蘇紅栗沒太多印象,只記得此人熟悉靈草,平時在學堂並不起眼。
片刻后,楚並曉抱著捲軸進屋,他的視線在楚在霜身上略一停頓,接著又恢復冰雪般的面癱臉,鎮定地開始授課:「我們今日學習漣水術,這是一種操縱水的術法,可以用來練習聚氣凝元,幫助大家打好修行基礎。」
眾人都挺直背部專心聽課,唯有一刺耳男聲出言打斷。
「楚師兄,漣水術還用學嗎?」盧禾瑋不屑道,「這種小兒科的東西,還不是人人都會,不如教些實在的。」
「對啊對啊!教我們點有難度的吧!」
盧禾瑋一開口,跟他交好的弟子就附和,引得其他人回頭看他們。這群人卻渾不在意,反而肆意地瞪回去,看上去囂張極了。
雖然新弟子在同一學堂,但內部稱得上涇渭分明,不同身世將彼此分開,門閥和草根各有陣營。
李荊芥嘖一聲:「又來了。」
楚在霜側頭,疑道:「怎麼?」
「這幫傢伙素來猖狂,接觸修鍊的時間早,總愛在課上插嘴,不就仗著自己……」李荊芥撞上少女盈盈發亮的眼眸,忽然想起她身份,當即就收起后話。
然而,楚在霜早聽出其意,她用大拇指一指自己,坦蕩道:「不就仗著自己有個好爹,這事兒我最清楚不過!」
李荊芥噗嗤一笑,又望向斐望淮,感慨道:「你的同桌確實有意思,難怪你說你倆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楚在霜錯愕:「他還說過這話?」
「那是當然,他說跟你聊得來,還誇你有本事,將你大加讚揚!」李荊芥擠眉弄眼,「是不是啊,望淮?」
斐望淮沒否認,他輕笑一聲:「她確實有本事。」比如說氣人的本事。
楚在霜兩眼發懵,不料新同桌對自己評價那麼高,頓時神情微妙。她看看斐望淮,又瞧瞧李荊芥,委婉道:「我這同桌什麼都好,就是看人眼光不好,建議你以後少聽他的。」她明明只有做廢物的本事。
李荊芥:「?」
斐望淮:「……」
楚並曉作為授課師兄,聽完盧禾瑋的話,臉上沒什麼表情:「我知道有的人學過,但大家經歷不同,修為也不斷變化,今天可以複習一下,沒準又有不同感悟。」
只見他提壺倒水,瓷杯被注滿透徹清水,飽滿的液面搖搖欲墜。
下一刻,楚並曉伸手一指,水液憑空而起,飄入他的掌心,轉瞬凝結成一朵半透明綠蓮。那蓮花由金綠靈氣聚成,柔嫩花瓣好似沾染水露,花蕊及花瓣脈絡清晰可見、栩栩如生。
「如果有人不想學,只要達到這個標準,現在就能離開學堂,不用繼續再聽此課。」
台下,有人看清他掌中綠蓮,驚呼道:「金蓮凝翠!」
人的修行之路就如植物成長,一葉準備材料,二葉播下種子,三葉破土開花。三葉過後,修士就會在識海中誕生元神花,這是修鍊的根基,好比修行者道心。
花的品相越好,修士潛力越強,後續延伸術法也不一樣。蓮本來就是花中君子,眼前的花更加稀有,乃是罕見的金蓮凝翠,更彰顯楚並曉的與眾不同!
綠蓮一出,舉座轟動!
「我就沒見過誰用漣水術,能把元神花雕得那麼細……」有人怔然道,「我以前學得怕不是假漣水術。」
「哈,人家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何必自取其辱?」
盧禾瑋聽到此話,臉上瞬間掛不住,一陣青又一陣白。他確實學過漣水術,但要比起楚並曉,水平著實差遠了。
楚並曉環顧一圈,漠然道:「有人想上台試試嗎?」
眾人瞬間收聲,甚至屏住呼吸。
他點頭:「好,那我們現在上課,書案上有茶具供各位使用。」
漣水術要用水凝結元神花,通過此舉練習聚氣,加深對道心的理解,屬於基本功訓練。只有徹底搞懂元神花,才能更好研習高深術法,甚至創造獨屬自己的術法及花境。
楚並曉講完要點,便讓眾人開始練習,等他過去逐一指導。
斐望淮早想查明楚在霜的元神花,現在剛瞌睡就有人送枕頭。他給兩個空茶杯斟滿水,將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這是你的杯子。」
楚在霜歡聲道:「好的,謝謝。」
「如果你剛才哪裡沒聽懂,也可以詢問我或楚師兄。」
「好的,謝謝。」
「今天學的是漣水術,現在可以動手練了。」
「好的,謝謝。」
斐望淮聽其鸚鵡般應聲,他沉默地伸手,在她眼前晃晃。
「好的,謝謝。」
「……」
好的。
謝謝她的敷衍。
楚在霜維持乖巧坐姿,她晶瑩的杏眸撲閃,但思緒明顯早飄遠,絲毫沒觸碰茶杯的意思,像個毫無靈魂的呆鳥,嘴裡就會重複一句話!
斐望淮逐漸領悟孫大娘的話,他跟楚在霜日常交流,真有凡人教小孩功課的錯覺,完全是一個指令推她動一下,她還經常毫無反應、心思渙散,只讓人大感鬧心、鬼火亂冒。
人和人最深的隔閡,沒準就是,他想要跟她決一死戰,她卻回一句阿巴阿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