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一

()說個奇妙男子的故事。

若要打比方，故事中的男子，就像朵隨風飄蕩，懸浮在夜闌虛空的雲。

我們看不出飄浮在黑暗中的雲朵，瞬息間形狀會有什麼變化，但持續注視，卻會現雲朵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形。明明是同一朵雲，形狀卻無法分辨。

這正是那樣一個男子的故事。男子名為安倍晴明，是yīn陽師。

據說他生於延喜二十一（公元九二二）年，正是醍醐天皇的時代，不過，他的生卒年和此故事沒有任何直接關係。或許不去判明生卒年為何時，反倒能增添故事的妙趣。

總之，暫且不要在意這問題。

平安時代——是個暗昧尚存的時代，當時有不少人對妖魔鬼怪的存在仍深信不疑。這時代，妖魔鬼怪不住在水遠山遙的森林或深山窮谷中，無論是人、鬼、或yīn魂，都同時存在於京城暗處，有時甚至會屏氣斂息地與人同居一個屋檐下。

yīn陽師……簡單說來，大概可以說是占卜師吧。雖然也可說是幻術師或靈媒，但兩者都不夠確切。

yīn陽師懂得觀星宿，通曉人相學。不但會看方位，也會占卜，更會畫符念咒致人於死地，還會施行幻術。對於人們看不見的力量——例如命運、靈魂、鬼怪之事，都深知原委，並具有支配這些神工鬼力的技術。

這是服事朝廷的官職之一，朝廷內甚至設有yīn陽寮（在律令制中，隸屬於中務省的機關）。

晴明本身自朝廷授受了「從四品下」的官位。

從一品是內政大臣。

從二品是左右內大臣。

從三品是大納言、中納言。

依晴明的身份地位，在朝廷中應該有很大的言權。

有關安倍晴明的事迹，《今昔物語》中記載了幾個很有趣的小故事。

據說，安倍晴明自幼時便追隨一倍名叫賀茂忠行的yīn陽師習道。

而且，從那時起，晴明就顯示出其yīn陽師的特殊才能了。

似乎是一種天才。

書中記載，晴明還是少年時，某夜，跟隨師傅前往下京。

下京在今rì的京都南部。

一行人乘車自皇宮出了朱雀門，再穿過朱雀大路，直到京城南方盡頭的羅城門附近。

從皇宮中心到羅城門，約有八里多的路程。

一行人乘車出。

書中並未說明是什麼車，或許是牛車吧。

也沒說明為何非得在夜晚去下京，可能是忠行想和老相好幽會。在這個故事中，這種設定比較相稱。

晴明也在隨從行列中。

忠行獨自坐在車內，隨從徒步。

包括晴明在內，隨從應該只有二、三人。一人牽牛引路，一人提燈照明……另一人應是年少的晴明。書中雖未明記他當時的年齡，不過，可以想象那時的晴明大概不過十來歲。

其它隨從可能身著整潔體面的布服，而晴明身上大概是略微陳舊的窄袖褲裙便服，還打赤腳。晴明所穿的，應是他人的舊衣。

雖然身上穿的是舊衣，不過，若是他那眉清目秀的五官，凜然鮮明地煥與生俱來的才氣，的確是煞有介事，架勢十足。然而，事實上應該不是如此。晴明的容貌顯然很端正，但外觀必定跟一般同齡孩童無異，乍看之下，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凡童。

或許，晴明是個不時有些老成言行的奇異少年。

偶爾，師傅忠行會在少年晴明的雙眸中，現他眼底蘊含著與眾不同的才氣。不過應該僅只於此，並未大驚小怪。

忠行是經歷了這天夜晚的事件后，才次覺察晴明內蘊的天資。

言歸正傳。

牛車悠閑的前進，來到京城盡頭附近。

忠行正在車內呼呼大睡。

走在牛車一旁的晴明，不經意地望向前方，現前方有詭狀異形的東西。

迎面朝牛車方向走來的那一伙人，不正是青面獠牙的惡鬼群嗎？

晴明轉頭望了一下其它隨從，似乎沒人看得見那批惡鬼。

他趕忙打開牛車車窗，喊：「忠行師傅……」

叫醒忠行后，晴明告知自己方才看見的光景。

醒來的忠行從窗口探頭望向前方，果然看見一批惡鬼迎面而來。

「停車！」忠行吩咐隨從，「大家快躲到牛車背後，屏住氣息不要亂動，絕對不能出任何一點聲響。」

說完，忠行施行法術，讓惡鬼看不到牛車與一行人，與惡鬼擦身而過。這夜以後，忠行便時時刻刻讓晴明跟隨在自己身邊。

書上說，忠行將自己所知的yīn陽道，悉數傳授給晴明。

《今昔物語》中描述：有如騰出瓶中水。

賀茂忠行這隻瓶子中的水——也就是yīn陽家之學，原封不動地全部倒入安倍晴明這隻瓶子中。

忠行過世后，晴明宅邸修築在土御門小路以北、西油院大路以東。

自皇宮中心的紫宸殿看來，宅邸位居東北方——換句話說，正是艮位。

艮，鬼門也。

平安京東北方有比睿山延歷寺，皇宮東北方有yīn陽師安倍晴明宅邸，這種雙重構造，當然並非偶然形成。

早良親王由於涉嫌藤原種繼暗殺事件，遭受廢太子科刑，平安京的外型與構造，正是為了制止早良親王的冤魂向桓武天皇報復而設計。

因此，桓武天皇捨棄只住了十年的長岡京，重建了平安京。

然而，這些都是晴明出生前的往事了，與這回的故事沒有直接關係。

再度言歸正傳，回到《今昔物語》。

話說……某天，一位老法師前來造訪晴明那棟位於鬼門方位的宅邸，身邊跟著兩個十來歲童子。

「請問有何貴幹？」晴明問。

「在下來自播磨國。」法師回道，「名為智德。」

老法師報出自己的名字后，說明來意。

在下早就極想學習yīn陽道。素聞此方面，您是出類拔萃的席yīn陽師。能不能請您教授在下一斑半點yīn陽學……

智德老法師向晴明略述如此原因。

……啊哈。聽了老法師的來意，晴明心裡有數。

這個法師必然熟諳此道，想要來考驗我了……

這法師一定擅於yīn陽道法術，因而刻意來試探自己——晴明察覺了老法師的真面目。

……伴隨老法師的那兩名童子，大概是識神吧。

識神，亦是式神。音是shikishin，也可念成shikigami。

是一種平素看不到的jīng靈。

談不上是上等jīng靈，算是雜靈。yīn陽師能夠施法使這些雜靈化為識神，並cao縱他們，只不過cao縱的雜靈程度不一，或下等或上等，完全取決於yīn陽師能力。

「原來如此。」晴明邊點頭，邊暗地讚賞，……這老法師的能力還不錯。

這位智德老法師帶的隨從識神，換做只對yīn陽道一知半解的yīn陽師，絕對無法netbsp;「來意知道了，但是今天湊巧有事，騰不出空來……」

晴明要老法師今天暫且先回去，rì后擇個吉rì歡迎再度光臨。

邊說，雙手邊伸進衣袖悄悄結印，口中低聲念誦咒文。

「那麼，將擇吉rì再訪……」

老法師搓了一下手，鞠了個揖，告辭離去。

然而晴明紋絲不動，挽著胳膊立在原地，仰望天空。

不久，猜想老法師已經走了二百米左右時，又見老法師自洞開的大門走進來，邊走邊探看可以藏身的門廊或台階暗處。

老法師再度站在晴明眼前。

「老實說，明明應該一直跟在我身後的那兩名童子，突然不見蹤影。能不能請您還給我？」老法師說。

「還給你？」晴明裝糊塗答道。「我沒做什麼呀，跟你一道回去的令公子最清楚了。我只是站在這兒而已，怎麼可能藏匿兩名童子？」

老法師聽畢，向晴明俯請罪：「對不起，實際上那並非童子，而是我cao縱的識神。今天登門造訪貴府的目的，是想試探您的力量。我已知自己技不如人，請原諒我。」

老法師不知如何是好。

「嘛，你要試試我也可以，不過半瓶醋的技倆可騙不過我……」晴明突然轉變語調，得意地笑了一下。

嘴角浮現一抹雖不至於粗俗，卻也不怎麼高雅的微笑后，低聲念誦起咒文。

剛念畢，只見兩名童子馬上自門外跑進來。

那兩名童子手上各自提著酒瓶和下酒菜。

晴明頑皮地說：「我讓他們去附近買酒菜。你們讓我很愉快，這些酒和菜就帶回去吧……」

老法師心悅誠服，興奮的臉都紅了。

「雖說自古以來cao縱識神並非難事，但我未曾見過有人能藏匿別人cao縱的識神，可見您的力量確實非凡。」

老法師堅持要當晴明的入室弟子，並寫下名牌遞給晴明。

一般說來，術士絕不會親筆寫下自己的名字，交給同樣是術士的人。這等於將自己的xìng命交給對方。

《今昔物語》中與晴明有關的記述還有一段。

話說某天，安倍晴明出門拜訪住在廣澤的寬朝僧正。

很多年輕的貴族子弟、僧侶，都趁機向晴明搭話。由於大家早就聽聞有關晴明的種種風聲，談話內容自然都集中在法術上。

有人直截了當的問他：「聽說您能cao縱識神，那麼您也能cao縱識神殺人嗎？」

「一開口就問人家專業的奧義，你也太冒失了吧。」晴明故意橫眉豎眼地瞪視提出問題的貴公子。

看到公子眼裡害怕的神sè，內心得意洋洋，再微笑說：「不，想殺人沒那麼簡單。」

待公子安下心后，或許又加一句：「不過，倒是有很多方法。」

另一位公子插嘴問：「那殺只小蟲應該很容易吧？」

「哦，沒錯。」

晴明回話時，庭前剛好有五、六隻蛤蟆跳來跳去。

公子又問：「您能殺其中一隻嗎？」

「當然能，我能殺它，可是……」

「有問題嗎？」

「我的確能殺那隻蛤蟆，殺了之後，卻無法讓它復活。無益的殺生是造孽……」

「拜託，請表演一次就好……」

「我也很想看看。」

「我也想看！」

年輕公子與僧侶全聚集過來。

姑且不論與晴明有關的謠傳是真是假，大家感興趣的不外乎晴明的法術。好奇心令他們雙眼炯炯光，想實際瞧瞧法術到底有什麼威力。對他們而言，如果晴明百般推託，不當場施法，其實也無所謂，反而可以留下「那男人有名無實」的話柄。

晴明瞪了大家一眼，嘀咕一句：「你們真是造孽。」然後伸出右手。

潔白手指夾住垂落屋檐下的新綠柳葉，漫不經心地摘下。

隨手拋出柳葉后，口中念念有詞。

柳葉飛往空中，輕飄飄飛舞而下，落在一隻蛤蟆身上。剎那間，蛤蟆立即粉身碎骨，一命嗚呼，碎肉和內臟四處飛濺。

……

家中無人來訪時，晴明似乎經常使喚識神。

明明家中不見人影，但板窗會自動閉合，即使無人動手，大門也會自動關上。

晴明四周似乎會生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

翻閱其它有關晴明的資料，可以現不少類似智德法師與蛤蟆等事的記載，看樣子，晴明好像很喜歡用法術嚇人。

嚇人似乎是他的樂趣。平rì一本正經裝模作樣，其實也有孩子氣的一面。

這名為安倍晴明的男人，雖在朝廷做官，卻不拘小節、馬馬虎虎，對民情物理了如指掌。

高個子，膚sè白皙，眉清目秀，是相當俊俏的美男子。

當他衣冠楚楚、舉止風雅地在宮中悠然漫步，所有女人一定都七嘴八舌地盯著他。

想必也收過幾封來自貴族女子的情書。

在朝廷處事圓滑、八面玲瓏，不過偶爾也會表現出狂妄粗魯的態度。

「喂！」——很可能一不留神就這樣稱呼天皇。

嘴角時常掛著文質彬彬的微笑但有時也會露出卑劣笑容。

由於yīn陽師是特殊的職業，他不但必須jīng通歪門邪道的暗事，又由於身在宮中，更須識禮知書。

中國古詩大略都能背誦，和歌才華更不用講了。至於樂器，琵琶或者笛應該也相當熟練。

此刻，這位男子的故事開始。他宛如隨風飄蕩的雲朵，然自逸地飛舞在雍容文雅且慘惻的黑暗世界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