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昨日的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直到今日竟還沒停,剛一打開房門,一股潮氣就撲面而來,沈清怨最討厭這種陰雨綿綿的天兒。

未明崖常年就是這種天氣。風息山氣候特殊,幾乎常年無風因此得名「風息」,而崖頂又大霧瀰漫經年不散,難見日光,因此未明崖夏季潮熱,冬季濕冷,甚至在春夏秋三季又多陰雨,只有冬季少雨還算略微乾爽些。

隱約聞到空氣中有一股清苦的葯香,她循著味道貼著牆壁行走,小心避著濺過來的雨滴,沿著廊道轉過彎就看到了斜對面的葯室。

大概是因為葯室太小,用篷布和木板從屋檐下又向外搭出了一個雨棚,棚下排滿了藥罐,熱氣蒸騰,少女的臉模糊在氤氳的霧氣里。

商挽蹲守在最外緣的一隻藥罐前,鵝黃色的裙擺拖在地上,被濺落的雨水打濕,她手裡拿著一隻蒲扇不停地扇,嘴巴還時不時地鼓起來向火爐里送氣,但那爐膛中的火苗卻始終如垂死之人一般萎靡不振。

她歪頭看向爐火,裝點在髮髻上的碧色絲絛落在面前阻礙了視線,少女嫌棄地用力往後一撥,揮起手中蒲扇向爐膛中送去最後一陣風,只見那火苗突然騰起猛地搖晃了兩下又漸漸委頓下去。

她生氣地扔掉手中蒲扇,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幽怨地盯著那半死不活的火苗,這場戰爭最終以商挽的偃旗息鼓而告終。

「地上濺起來的水都打在葯爐上了,木柴都濕了,你怎麼能燃著呢?」語氣里的笑意不掩,沈清怨彎著一雙好看的鳳眼看著地上蹲著的人。

商挽拾起一旁的火鉗,氣鼓鼓地把爐膛中的木柴全部夾了出來檢查,果然木柴的另一端都已經濕透,「連一個破爐子都欺負我,哼!」

商挽端起藥罐就要走,沈清怨緊跟了上去,「阿挽,我想跟你聊聊。」

將手中藥罐放在一個空置的爐子上,商挽又腳步不停地去拿木柴、火鉗……作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對沈清怨的話全作不聞。

沈清怨也不惱,她接過商挽手中的火鐮,但接下來要去拿木柴的手卻被商挽阻在了半途。

「算了,臟,我自己來吧。」商挽冷著臉說出了關心的話,她拿起火石往火鐮上狠狠一拉,隨著「嚓」的一聲脆響,火苗驟起,火舌舔過乾燥的木柴瞬間變成了一團。

商挽蹲在地上,用手撐著下巴,看著爐膛里跳動的火焰,目光渙散,注意力全在四周的聲音里,可除了風聲,除了雨聲,除了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她再也沒有聽到其他任何聲音。

風吹著她鬢邊的絲絛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她的臉上,終於給她打得不耐煩了,少女突然站起身來,氣憤道:「沈姐姐,你就打算這麼樣一直不說話到什麼時候?」

回過頭時,卻見到那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商挽一顆心驀地就軟了下來,「沈姐姐……」

與此同時,葯室內的人聽到聲音,突然停住了手中的動作。

「阿挽,其實十年前我就死過一次了,但師父救下了我……」沈清怨的嘴角牽起一絲苦笑,回憶著那段並不光明的日子,「我也不知道活下來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終日活在殺戮、鮮血、欺騙、背叛之下,也親眼看著師父最終在那樣的環境中變得癲狂,在未明崖活下去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情,而在我支撐不住的時候,是鹿鳴帶給了我活著的希望……」

歲月就像是一條長河,什麼都會過去,但那些發生了的故事卻永遠都會存在、沉澱在過去,沈清怨如今講述著這些過往,就如同淌著逆流而上,艱難且痛苦。

八年前,在無間獄經歷了七天的非人試煉后,沈清怨又活了下來,而七天前與她同時進入無間獄的其他人早都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當石門打開的那一刻,她見到仍舊是終年不散的大霧,而不是那日夜期待的光明,她回過頭,看向漆黑的無間獄深處,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直讓人作嘔。

這樣的生活,她已經過了五年了,五年裡,她就像一個傀儡一樣,不停地被人丟進這裡,然後當她快要死掉的時候,再被人拉出來,如此這般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她不會死,因為她身上有一個很重要的秘密,她的死亡是不被那些人允許的,她只會被這樣不停地折磨。

面對這樣的生活,她早就已經麻木了,茫然地看著地上堆疊的屍體,淚流滿面。突然,一個小小的人影從身旁沖了過去,在屍體堆里不停地翻找著什麼。

「你在找什麼?」沈清怨看了那個人影半天,終於忍不住問出這句話。

那小小的人影赫然抬頭,似是受到了驚嚇,拔腿就跑,跑出沒有多遠,回頭卻看見並沒有人追他,於是他又試探著慢慢挪回來,繼續埋頭在屍體堆里翻找。

「你在找什麼?我可以幫你。」沈清怨又道。

那人影再次抬起頭,警惕地看著那個渾身鮮血的女子,沈清怨看到他眼中的戒備,再低頭看了看自己這副模樣,瞬間便明白了,她向後退了幾步,背起手來,無聲地表示自己並沒有惡意。

「你有沒有吃的?」搜尋半天無果,那人影終於放棄了,站在原地問她。

竟是一個小孩子的聲音,沈清怨向前走了兩步,見那人影未有動作,她又向前輕輕挪了幾步,這才看清那孩子的身形竟如此瘦癯,身上的衣服也破爛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麼,向來不愛多管閑事的她,卻說出了那樣一句話,「你跟我走吧,我會保護你。」

因為這一句話,沈清怨的身邊從此多了一個小小的人,那就是鹿鳴,於是她在未明崖上也終於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沈清怨細心照料著鹿鳴,看他一點點長高,一點點變胖,而少年每一日的蛻變,成為了沈清怨生活里僅有的期待。

葯室里的少年躲在門后,聽著女子的講述,淚水早已沾濕了衣襟,在那填滿心口的感動和溫暖當中,其實還隱藏了一點愧疚,他心裡一直有個秘密沒有告訴過阿姐。

最開始的那幾年,他是瞧不上沈清怨的,他覺得這個女人又笨又遲鈍,每日不是圍在自己身邊就是發獃,一點本事都沒有,還妄言保護自己,可是誰讓那個女人有一個那麼厲害的師父呢,因此只要跟著她、討好她,他就不用再過回以前那種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鬼日子。

因此,無論那個女人送來的衣服有多難看,做的食物又難吃,他都會笑眯眯地接下,然後做出一番十分感動的樣子,每每他這樣,都會哄得那女人格外開心。

直到他十四歲那年,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那個瘦骨稜稜的小男孩最終在沈清怨無微不至地照顧下成長為一個眉清目朗的少年,像雨後青天上飄著的白雲,也像明媚三月驅散霧氣的日光,帶著乾淨耀眼的少年氣。

未明崖十一長老中的四長老遲蒙好色成性,尤愛男色,於是鹿鳴便不幸地成為了他相中的獵物。

那一日,被綁住手腳的鹿鳴穿著堪堪能蔽體的輕薄紗衣,躺在鋪滿錦緞的床上,室內彌散著令人沉醉的馥郁香氣,燭光迷濛,旖旎頹靡的氣息充溢在空氣中,隔著重重的紅色帷幔,他看到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影子。

那影子穿過帷幔,入目是一張過分瘦削、毫無血色的臉,鹿鳴拚命地掙扎著,直將床上的錦緞蹬裂成了兩段,而未明崖的四長老就站在燭光前看他掙扎,臉上掛著陰惻惻的笑容。

鹿鳴漸漸掙扎得沒了力氣,這裡是四長老的院落,沒有人會理會他的呼救,正在他徹底陷入絕望之時,突然「轟」的一聲巨響,房門倒塌,一道白色的劍光破空飛來,斬落了層層帷幔,沈清怨手持纏素站在門口,白色的衣裙上沾滿鮮血,頭髮狼狽的散在身後,可那一刻,鹿鳴只覺得她彷佛救世的神主,渾身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沈柔向座主求了那麼久才得到了這柄纏素,沒想到她就這麼輕易給了你。」遲蒙回身看向來人,他口中的座主,是未明崖第二任座主,封細風之子封彥。

沈清怨不欲與他多做廢話,舉起纏素指向那人,銀亮的劍身上尚還有鮮血殘留,「放了阿鳴。」

遲蒙看向門口,竟是將他滿院子的人幾乎都殺了,他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說道:「做到這種程度,你現在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吧。」

沈清怨的眼神中突然閃過一絲慌張,轉而恢復了剛才的凌厲,但即便是這樣細微的變化卻仍舊逃不過未明崖四長老的眼睛。

遲蒙拿起身旁燃著的蠟燭,緩步走向那個突然闖進來的女子,即便是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那張臉卻仍美得如無瑕的白玉一般,而她臉上那點點殷紅的血漬,更為她的美添了幾分驚心動魄,即便是更為喜好男色的他,也無法控制自己不為這樣的美貌心動。

「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換?」未明崖的四長老輕輕拂開指在他心口的纏素劍,「你來換那小子,如何?」

那人游移在自己身上目光如毒蛇一般陰滑粘膩,但沈清怨卻未有片刻遲疑,道:「好,你先放了他。」

遲蒙側身一讓,伸手示意她隨時可以進去救人,可那女子卻比他想象中更為警惕,竟站在那裡遲遲不肯動,最終他輕輕點了點頭,走進去親手解開了少年身上的束縛,並將他帶了出來。

「你讓我送他到安全的地方。」沈清怨冷冷盯著他,眼神充滿戒備。

未明崖四長老卻低低笑了起來,「沈姑娘,我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了,你不能當我是傻子吧。」

「那你讓我送他到院門口,我們還在你的視線範圍內。」

遲蒙沒有說話,沈清怨便當他是答應了,一把拉過被嚇得丟魂失魄的少年,帶著他往院落門口走去。

四長老的院子里種滿了一種名叫「美人淚」的毒藤,在月光的照耀下,毒藤上白色的花朵緩緩綻放,而最奇異的是,那白色的花朵中間好似是一張張正在哭泣的美人的臉,這樣的花種在喜好美色的四長老院子里,倒是一點也不奇怪。

「美人淚」的盡頭,硃紅色的大門洞開,只要踏出那個門檻便安全了,可是即便在剛才那樣的絕境下都沒有哭泣的少年,此刻卻忍不住留下了眼淚,他哭著哀求道:「阿姐,你和我一起走,你不要留在這裡,我以後都聽你話,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沈清怨替他攏了攏散亂的衣領,輕輕擦掉他臉上的淚痕,「阿鳴,你忘了,你從來都很聽的我話啊。」

「所以,這一次也聽我的話好不好?」月光下的女子笑得溫柔,「你回家,換身衣服,阿姐馬上就回去了。」

白色的衣裙最終消失在硃紅色的大門之後,任他在外面如何敲打,那扇堅硬的大門始終巋然不動,門外的少年哭得椎心泣血。

而門內,卻是一場殘酷的生死搏殺,纏素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沈清怨被那劍光擊中,鮮血灑在美人淚那潔白的花瓣上,宛如美人泣血,凄美異常。

遲蒙用奪來的纏素指著地上的女子,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早知道你不會這麼老實,那現在,是你自己主動一點?還是要我強迫你?」

沈清怨艱難地站起身,擦掉糊在眼睛上的血漬,她嗤笑一聲,神色突然變得決然,只見她縱身一躍,如一隻撲火的飛蛾一般落入了劇毒的美人淚花叢中。

遲蒙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做,變故發生時他甚至都來不及出手阻止,只能驚詫地看著在花叢中披頭散髮的狂笑的女子,毒藤的倒刺劃破了她的衣裙,深深地扎入她的肌膚里,白色的衣裙上瞬間盛開了成片的紅色花朵。

未明崖的四長老此刻只覺得痛心疾首,他酷愛天下美色,最見不得美麗的容貌被破壞,即便在剛剛那樣激烈的廝殺中,他都小心著沒有破壞她身上任何一寸皮膚。

花叢中的女子折斷了一截美人淚的毒藤,猛地划向自己的臉頰,遲蒙陡然一驚,身形一晃便沖了過去,可他還是慢了一步,最終沒能阻止那女子瘋狂的行為。

女子原本美麗無瑕的臉上頓時出現一道赫然血痕,鮮血順著臉頰落下,染紅了美人淚純白的花瓣。

「美人淚」名字的由來不僅僅因為它那美人臉一樣的花朵,還因為它特殊的毒性,那毒雖不致命,卻會讓人的皮膚潰爛異變,被美人淚的毒刺劃破的皮膚,終生會留下無法治癒的傷疤,令美人垂淚。

遲蒙看著面前這張流血的臉,臉上的表情複雜難定,一會兒悲傷、一會兒心痛、一會兒呆怔、一會兒訝然……然而最終卻停在了錯愕之上。

剛剛那段劃破女子臉龐的毒藤此刻就插在他的左胸之上,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女子,他居然喪命於那樣一根纖細的藤蔓之下,這怎麼可能?

沈清怨微微牽起嘴角,臉上的創口猙獰可怖,「我的劍術雖不如你,但我控制軟劍的能力卻比你強上許多。」

她伸手輕輕一推,未明崖的四長老便直挺挺地倒在了美人淚花叢中,砸落了一地的白色花瓣,他不甘心地睜大眼睛,從此再也無法閉上。

伴隨著最後一絲月光的消失,太陽從大地邊際升起,硃紅色的大門打開,門內鮮血滿面的女子,和門外泣淚漣漣的少年相視一笑,那是劫後餘生的笑容,而兩人也都在此刻悄然做出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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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知我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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