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邊圓月高掛,青白的月光彷佛一層輕柔的鮫紗籠罩著少決山,夜晚安靜得出奇,沈清怨走在山間青石鋪就的小道上,悠閑而愜意。
她摘下帷帽負在背後,感受著清風送來的陣陣松香,北方初春的風還是帶著些許的寒意的,吹在臉上是一種乾乾淨淨的冰涼感,不像未明崖的風,總是帶著粘膩血腥的潮濕。
月亮隱向雲層,光芒變得清淺。也不知走了多久,少決山門派的木雕牌樓終於出現在眼前,只是四下卻未見到一個人影。空氣中傳來一陣淡淡的甜腥味,沈清怨忽覺不妙,多年來無數次走過生關死劫的經驗告訴她似乎有事發生。
沈清怨緊握著手中長劍警惕地往裡走去,空氣中彌散的那股甜腥味越來越重,她漸漸明白過來這是血的味道,只是被一種奇異的香味掩住了。
當她終於走到大門時,終於明白了一路走來沒有見到一個人影的原因——無數的屍體橫陳在地,到處都是殘肢斷臂,形狀慘烈,鮮血在泥土地上匯成了許多大小小的血泊。
濃烈的血氣讓沈清怨微微作嘔,她不願在此處久留,於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屍體和血跡,徑直往此次的目的地——少決山的珍閣走去。
商不屈曾告訴她萬年蕈雖千金難求,少決山的珍閣里卻藏有一株,可以幫助修復她受損的經脈。
原本以為得到萬年蕈需要費些力氣,只是沒想到昔日門庭鼎盛的百年大派竟被滅門,她沒費什麼力氣就得到了那價值千金的靈藥。
走出珍閣的時候,沈清怨突然感覺到腳腕被什麼東西束縛住了,她本能的抽劍就要砍去,卻聽見一個虛弱的聲音自下方傳來——「你是誰?」
她低頭望去,一隻血淋淋的手正抓在自己的腳腕上,順著這隻手看去,只見一個青年男子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沈清怨不怨與他多做糾纏,稍稍抬了抬腳就輕鬆擺脫了男子的束縛,正欲離開時,男子虛弱的聲音再度響起:「你……是誰?」
沈清怨沖他晃了晃手中的盒子,誠實道:「我是來求保命的靈藥的,只不過你們的人……」她突然頓了一下,才又說道:「所以我就自己拿了。」
坐在地上的男人只輕微點了點頭便閉上了雙眼,似是在等待死亡的來臨。他阻她離開也不過是想維護少決山最後一絲尊嚴,曾經榮光無限的少決山不應該這樣被人隨意出入和踐踏——即便它即將不再存在。
可是他現在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甚至能感覺到生命的流失,他什麼也做不了,於是只能放棄了,為了讓自己放棄得更心安理得些,他甚至在心中寬慰自己——或許百年以後沒有人會記得少決山曾經存在過。
沈清怨看他這樣子卻越發覺得他有意思,此人不求生不懼死,一如……她當年那般,她矮下身來,單手捏住男人的臉頰。
被捏住的人突然感受到臉上傳來的冰涼感和壓迫感,費力地抬起眼皮,緊接著便感到入口的一陣苦澀,似乎是被喂下了什麼東西,下意識的想要吐出來時,那道清冷的女聲響起:「保命的,咽下去。」
求生的本能讓他毫不猶豫地將口中的藥丸咽了下去,他努力地睜眼想看清面前的人,卻只能看見一道白色的影子,一張模糊卻如明月一般瑩白的臉,只是她的臉龐上似乎橫亘著一道長長的醜陋的傷疤。
見男人將葯吃了下去,沈清怨便起身要離開,她從來都不是菩薩心腸,甚至對於生命她都是漠然的,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她破天荒頭一回了。
在她轉身的瞬間,隱約察覺到有自暗處投來的目光,那人或許剛來,也或許已經來了許久,但若是後者,那人功力必定不可小覷。
沈清怨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而右手已然悄悄握上了劍柄,沒走幾步她突然抽劍回身一劃,一道絢麗的白色劍影猝不及防地向黑暗飛去,緊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黑暗中的人輕巧地躲避著道道凌厲劍光,同時也漸漸地被迫離暗處。
月光之下,那人一身青衣悠然而立,又是一名年輕的男子,他雖被夜色模糊了面容,但那渾身無可遮掩的氣度卻如林間翠竹般清冽庄雅。
沈清怨再度迅速地向他揮劍而去,那青衣男子卻不躲不避,揮刀迎擊,白色劍影與青色刀光在暗夜中糾纏交錯,綻放出耀眼光華,當刀劍最後一次相擊之時,「錚」的一聲,長劍最終應聲而裂。
果然,那老頭給的兵器一點都不頂用。沈清怨無奈地將斷劍隨意一擲,但是對面青衣男子的攻勢絲毫不減,她習慣性地向腰間摸去,腦海中卻響起鬼手醫仙的叮囑——「以後纏素就不要用了,軟劍需要內力驅使,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最好少用內力。」
只這一恍惚的瞬間,閃著寒光的短刀已經逼近身前,沈清怨急忙側身一躲,那短刀貼著她腰際堪堪劃過,留下了一個不小的豁口,刀也因此廢了。
青衣男子停止了攻勢,看著刀上豁口,撇了撇嘴,隨即將刀丟在了一邊。
天邊雲層漸消,月光以破竹之勢重臨大地,濃重的墨色被驅散,兩人迎面而立。
當青白的月光湧向沈清怨深褐色的眼瞳時,青衣男子瞬間怔住了。
那雙熟悉無比的眉眼他已思念多年,垂在兩側的手不住顫抖,又被儘力壓制著,整個身體就那樣僵直著,他的表情先是震驚,再而是激動,不過一霎那間,他清俊的臉龐上又瀰漫開了一種沉重無比的悲傷——他看到了她右頰上那道刺眼的疤痕。
「阿願……」他顫抖的聲音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十三年了,他不確定她是否還能記得自己,或者她記得,但是對他卻只剩下怨恨,比起後者,他更寧願自己被她遺忘了。
沈清怨微怔,而後冷冷道:「我不認識你。」不願與他糾纏,隨即便提起輕功向山下掠去。
那聲「阿怨」激起了她心裡一層小小漣漪,她的師父也曾這樣喚過她,也曾用這種又悲哀又歡喜的目光注視過她,但她的記憶里不曾有這樣的一個男子。
不認識……青衣男子嘴角牽起一抹苦笑,是真的不認識了,還是不想認識了。看著她轉身離開的背影,青衣男子毫不遲疑地追了上去,十三年的日思夜念終於等來了今日重逢,他已然承擔不起再次失去她的悲痛。
月光下,一青一白兩個人影在林間起伏,身形輕靈如謫仙,若如果有人此刻從山下向上望去,只怕還真以為有神仙下凡呢。
見青衣男子緊追不捨,沈清怨暗中提速,但是體內真氣已開始暗暗涌動,她抓起背後帷帽蓄了幾分內力朝後擲去,卻被那人反借了幾分力,只見他足尖輕點帷帽,人就輕巧地躍至她身側。
沈清怨此時感到胸口一滯,腳下便失了力氣,整個人直直往林間墜去。在她還向四處觀察,準備尋找一處可以借力的地方以減緩自己下墜的速度時,一道青色身影已然貼近身側,然後整個人便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青衣男子一手攬著她,腳下踏過幾根松枝翩然落地,直到懷中的人完全站穩以後,攬在她腰間的手才輕輕放開。
沈清怨退後兩步,剛想再次離開時,胸口又是一滯,緊接著一陣陣細細密密的痛意自四肢百骸傳來,她無力地向地面跌坐而去,但最後卻是又落入了那個剛剛的懷抱里。
攬在肩頭的手溫柔而炙熱,望向她的眼神是不加遮掩的焦急和關切,沈清怨心底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謝遙,遙遙無期的遙。」男子的聲音如他的長相一般清朗如竹,讓人聽之舒心。
沈清怨愣了愣神,又立馬提起戒心來,暗暗懊悔剛剛的失神。她借著背後支撐著她的雙手的力道坐了起來,開始打坐調息,心中戒備卻一直沒有放下。
約莫一刻鐘左右,沈清怨恢復的差不多了,她突然感覺到身側隱隱卻傳來陣陣暖意,轉頭看去是一個燒得正旺的火堆。
原來她剛剛聽到的那陣嘈雜的聲響,是那個人在生火,而那火堆的位置不算遠又不是很近,正好可以感受到暖意又不會覺得太烤。
旁邊沒有人,她站起來向四處望去,不遠處的溪畔,那青色的身影不知道在忙著什麼,沈清怨大概盤算了一下眼下的情形——那個叫謝遙的男子武功不錯,輕功也不比她差,而她剛剛調息好真氣,已然不能再擅動內力了,看來暫時是無法擺脫那人了,但好在沒有從那人身上感受到殺意,可以再觀察一下。
這麼想著,她便安之若素地坐下了,一邊挑弄著身前的火堆,一邊想著如何和鹿鳴匯合。上山之前,為了鹿鳴的安全,沈清怨便讓他留在了半山腰接應自己。
「你休息好了。」謝遙提著兩條已經收拾好的魚走過來,說話間已經熟練地把魚穿起來架在火上烤了。
沈清怨沒有答話,只自顧自地撥弄著面前的炭堆。
謝遙倒是也不生氣,想起她剛剛一副不認識自己的樣子,現在這般戒備也是應當,於是便繼續問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回應他的仍舊是一陣沉默,謝遙卻沒有氣餒,「那柄斷了的長劍,不是你慣常使用的兵器吧。」
撥弄炭火的手微頓了一下,但清朗的聲音還在耳邊繼續,「我那把短刀雖不是什麼絕世神兵,但也算是堅硬無比,這世上能削斷它的兵器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謝遙把手中的魚翻了個面,貌似無意道:「擦過你腰際的時候,我的刀斷了。」
眼角的餘光卻瞥向了沈清怨,那一身白衣在月光下冷冽孤清,腰間一圈銀白色泛著輕柔的光。
「聽聞世上有一柄削鐵如泥的軟劍,由天外隕鐵打造,名曰纏素,而剩下的隕鐵混合了銀絲做成了纏素的劍鞘……」
「沈,沈清怨。」沈清怨截住了謝遙的未說完的話,「未明崖之主,邪教眾惡之首。」她唇角勾起一個無謂的笑容,眼裡滿是譏誚,「所以,你想為武林除害嗎?」
纏素原是醫劍雙絕沈搵玉的佩劍,後來被封細風用奸計所奪,此後纏素劍便成了未明崖之主的象徵。
「我才不關心什麼正道邪教的,武林正義與我何干。」語氣都是譏諷,謝遙倒也不掩飾,「江湖正道,名門正派,誰知道是不是一群偽君子呢。」
烤好的魚肉散發著陣陣香味,勾動了飢餓之人的食慾,沈清怨克制地咽了咽口水,隨即把頭扭向一邊,不再看那泛著誘人的金黃色澤的烤魚。
但她的動作早已被謝遙看在眼裡,他細心地將魚肉里的魚刺挑出來后遞給她,說道:「纏素倒是挺配你的。」
這把本該屬於她的劍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回到了她的手裡。
在謝遙的手伸過來時,沈清怨眼尖地發現他袖口中有寒光閃過,勾唇道:「原來那柄短刀也不是你的隨身兵器啊。」
她不客氣地接過遞來的魚,毫不遮掩地瞟向他的袖口處。
謝遙不自在地整理了下衣袖,掩住了袖裡的寒光,「它的名字叫袖玉。」
他觀察著沈清怨的表情,卻未見她面上有絲毫動容,她果然什麼都不記得了,謝遙一時間有些悵然,但又有些慶幸,或許拋棄過去的一切這樣才能更容易面對她。
借著火光,沈清怨才看清青衣男子的面容,高高綁起的長發束在腦後,額前的幾縷碎發隨著微風輕輕拂動,他的頭髮很好看,像最華麗的黑色絲緞,一個男人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頭髮,沈清怨有些許驚嘆。
再細細打量他的面龐,眉目疏朗,鼻背挺直,雖然沒有刀刻斧鑿般的深刻輪廓,卻周正清雅,一身青衣襯得他更加清冽出塵。
這麼想著,沈清怨手裡的魚已經吃完了,疲憊感又開始席捲而來,剛想閉目休息一下,一陣吵鬧聲自不遠處傳來。
「放開我,你放開我,我不是壞人。」
沈清怨和謝遙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黑衣少年提著一個狼狽不堪的少女正往這個方向走來,無視了少女的掙扎,鹿鳴快速走到沈清怨的面前站定。
「阿姐,你怎麼樣?」鹿鳴焦急地問,直到沈清怨臉上漾起一個微微的笑容示意他安心,這才輕舒了一口氣。
轉而才注意到一旁的青衣男子,微微警惕道:「他是……」
「他……」不重要,沈清怨後面三個字尚未說出來,謝遙已搶先開口:「我叫謝遙,是你阿姐的救命恩人。」
謝遙用餘光瞟了一眼沈清怨,才對著鹿鳴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
鹿鳴沒有理會他,只以眼神詢問面前的白衣女子,沈清怨微抬眼皮,不著痕迹地翻了一個白眼,但沒有否認,輕聲應道:「算是吧。」
謝遙受到無視,卻也不尷尬,微微挑眉,識趣地閉上了嘴,和阿願內斂的孤冷不同,這個少年身上透出的是凜冽的寒意,看起來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卻對外界有著強烈的敵意和警惕,他突然不敢想象阿願這十三年的生活。
被鹿鳴抓著的女孩一邊掙扎著,一邊喊道:「你們聊夠了沒有,可以放開我了吧,我的手腕都被捏痛了。」
鹿鳴撇開她,指著身後向沈清怨解釋道:「我順著火光找過來的,過來的時候看見她鬼鬼祟祟躲在那邊樹後面。」
沈清怨打量著少女的模樣,看起來和商挽一樣年紀的女孩兒,頭髮凌亂,眼睛紅腫,身上還有微微的血跡,看她的服飾和剛剛珍閣門口那個男子有些相似。
「你是少決山的人。」不是詢問,而是肯定,沈清怨冷冷開口。
白衣女子的眼神冷靜而冰涼,看得少女隱隱發怵,她蒼白臉頰上,一道凄厲的疤痕橫亘在右眼之下,這原本應該清麗無雙的美貌女子卻因為這道疤痕顯出幾分陰沉,少女的雙手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意識到自己可能嚇到了這個和商挽一般大的女孩兒,沈清怨收回了目光,微微低了頭,她習慣了用這種冰冷的目光去審視一切,阿挽經常會說她這樣的眼神有點可怕。
這時,謝遙適時地開口了:「你叫什麼名字?」
聽到這溫和的聲音,狼狽的少女斂了斂神,說話的男子一身青衣,氣質清冽,舉手投足間有一種名門風範,她略微鬆了心,卻也不敢輕易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少女囁嚅道:「我……我沒有名字,我……是師父領養的孤兒,師兄師姐們……都叫我小十九。」
雖然身著弟子服,但這衣服材質卻不像是一般弟子所穿的,謝遙沒有拆穿她,而是再度詢問:「你知道今夜之事是何人所為嗎?」
然而小十九隻看了一眼面前的白衣女子,便輕輕垂下了頭,「他們都帶著面具,穿著黑衣,看不到臉。」
那血腥的一幕猶在眼前,她看到她的師兄們擋在她的身前,最後又一個個倒下,殷紅色的鮮血小蛇一般蜿蜒遍地。少女單薄的身體不停地顫慄,面上露出極度痛苦的神色,眾人知她剛歷生死之劫,心緒未穩,便不再追問。
沈清怨抬頭看了看天色,長夜即將退去,在這裡耽擱的時間太久了,她覺得這個突然出現的青衣男子會是個麻煩,總要想個辦法擺脫他。
「小小年紀,也是可憐。」沈清怨嘆息道,「謝少俠,你應該不會忍心看到這小女孩就此流落江湖吧。」
未等謝遙作答,她忽然向他抱了抱拳,「我初入江湖,對此間事知之甚少,少俠高義,這小女孩就交給你了。」
話畢,就帶著鹿鳴用輕功一路向前掠去,不給謝遙一點反應的時間,徒留他在原地一時不知所措,這個閑事他也不太想管,可是看著這個可憐兮兮的小女孩……也只能乖乖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