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烈火熊熊,焮天鑠地,當喬暮蟬匆匆趕到時,只見到自己自小居住的院子被吞沒在洶湧的熱浪中,那些曾經和師父一起生活的美好記憶也被燃燒在這烈焰當中。
她彷佛失了力氣一樣跌坐在地,舉著火把的人們圍將上來,指著她肆意謾罵,「禍星」、「棺生子」、「不詳之人」,甚至詛咒之聲充斥在她耳邊,火光映照下的那一張張臉此刻在她眼中如惡煞一般猙獰可怖。
她的哭喊、她的祈求、她的掙扎如泥牛入海,淹沒於人群的咒罵和漠然之中,沒有人在乎她的苦苦哀求,看著那一張張獰惡的嘴臉,絕望在少女的心底蔓延,突然間少女眸中冷光閃過,她從地上彈將起來,對著面前一人的胳膊狠狠咬下去,那人吃痛,一把將她推了出去。
被咬的人抬手一看,那裡赫然失去了一整塊皮肉,鮮血淌過了整個手背滴入泥土裡,那人惡狠狠地咒罵了一聲,將手中的火把朝著發了瘋的少女扔了過去。
「小蟬!」李含明扔出手中長劍,火把在空中被長劍劈成兩段向地面落去,他閃身過去,死死擋住即將圍向少女的人群,
商挽跑過去,將喬暮蟬從地上扶起,喬暮蟬將咬下來的那塊帶著血沫的肉吐掉地上,突然大笑起來,那噁心的血腥味充斥在口腔中,但她此刻只覺得暢快。
她大笑著再度向那群人撲過去,卻被商挽緊緊抱住,她拚命掙扎著,彷佛失了神智一般,鋒利的指甲抓得商挽手上出現道道紅痕。
商挽忍著痛意,不敢放開她絲毫,生怕她做出什麼傻事,餘光瞥見鹿鳴趕了過來,便對著鹿鳴急促道:「快,定神丹,快給她吃下去。」
鹿鳴看著她手上的抓痕,心疼不已,手忙腳亂地在身上翻找了半天,終於掏出了一粒碧色的藥丸給喬暮蟬餵了下去。
瘋狂的少女在定神丹的藥力下漸漸平靜了下來,但她眼神茫然,毫無光彩,滾燙的淚水自她眼角滴在商挽的手上,然而那溫度傳到心間時卻是一片冰涼。
商挽見她唇瓣翕合,言語卻含糊不清,便急問道:「小蟬,你說什麼?你想要什麼?你說清楚點……」
只見喬暮蟬突然掙脫商挽的禁錮,跪倒在地,額頭一下又一下地撞在地上,留下一片赫然血痕,她不停地祈禱著:「天上的神靈啊,請你睜開眼看看,幫幫我吧……幫幫我……」
可是這萬里無雲的天兒哪裡是會下雨的樣子,蒼莽無邊的天際之上只有火紅的晚霞漫天,如那場烈火一樣,吞噬一切,殘忍而無情。
「若向上天祈求有用,人間何來如此多的苦厄。」清冷的聲音響起,喚醒了失魂少女的神智。
是啊,這人間沸反盈天,苦難連綿不絕,若真有神明,若祈禱有用,人間只怕早已是一片祥和。
喬暮蟬抬頭望去,一道白色的背影立在她的身前,白色的裙裾在空中翻飛,她的手中握著一把銀白色的長劍,那劍比尋常的劍要長出幾許,也更纖細幾分。
只見那一襲白衣向著烈火飄然而去,沈清怨如謫仙臨凡一般立在火光之上,清冷的劍光斬下,劃破了艷麗的火色,她再度揮劍,澎湃的內力裹挾著熾熱火焰如煙火墜落一般星星點點地灑落在旁邊空地上。
曾經她也在苦海中掙扎,也曾向上天祈求過一線生機,但黑暗始終不曾散去,後來她不再祈求,憑著手中的劍斬出了一線天光,所以她不再信神佛,只信手中利劍。
火焰落在土地上,四周沒有草木可燃,火光便漸漸消了下去,風捲起烈火留下的黑煙飛向遠方,晚霞彷佛金色流沙從天際傾瀉而下,鋪灑在焦黑的土地上,凄凄慘慘的黑色廢墟上泛著暖洋洋的光。
喉嚨間一股甜腥味在蔓延,沈清怨終於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鹿鳴心驚,正要搶身上前之時,耳畔髮絲被一陣清風拂動,餘光里一抹青影風馳電掣般掠過,在沈清怨倒地之前,謝遙穩穩接住了她。
謝遙看著懷中蒼白脆弱的女子,她如這世界上最珍貴的白瓷一般精緻而易碎,本就雪白的臉龐失了最後一抹血色,她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覆住眼睛的濃密睫毛輕輕顫抖,似乎是承受了什麼極大的痛苦。
他緊緊抱著她,拚命地喚著她的名字,「阿願……你怎麼了……」他的聲音都因為害怕而變得支離破碎。
鹿鳴和商挽在看到那襲白衣衝進火海時,不顧一切地朝著這邊跑了過來,可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在遠處目睹了一切的小十九有些茫然,一直藏在袖中的那枚蓮花一樣的銅色暗器被她緊緊攥在手心裡,師兄弟們被虐殺時的慘叫聲回蕩在耳邊,那個未明崖的主人此刻似乎受了極重的內傷,此刻是報仇的最好時機,可她卻站在原地怎麼也動不了。
那傳聞中兇惡的未明崖之主看向紫衣少女的眼神充滿悲憫,而那向著火海飛去的白色身影決然而乾脆,在面對那樣駭人的烈火時,她竟不曾有過一絲退怯,只為了幫這個初次見面的少女,一個惡人怎麼會擁有那樣一顆仁慈之心呢?
握住蓮花暗器的手在顫抖,暗器的尖刃甚至扎進了掌心的血肉里,可小十九卻彷佛感受不到一般,雙手越握越緊,那些她不願相信的事情突然浮現在腦海中——這些時日里,她知道自己從來都沒有停止被追殺,但那些追殺她的人卻也從未有機會靠近自己身邊,而她所獲得的安寧不僅僅是因為謝遙,還因為那個白衣的女子。
瓊華劍派的弟子們聞聲趕來,經過小十九身邊時候,有人不小心撞到了她,小十九一個踉蹌,手中的蓮花暗器掉在地上,但她沒有去撿,只看著面前混亂的景象失神,直到一切都恢復平靜,所有的村民都散了去。
「小十九,發什麼呆呢,走了。」商挽走過來喚回了小十九的神思。
沈清怨此時已經醒轉了過來,但仍是虛弱,她伏在謝遙懷中,對著小十九微微一笑,隨後又輕輕合上了眼睛閉目休息。
「走吧。」未等小十九作出反應,商挽已經拉著她離開了。
謝遙的眼神停在小十九站過的地方,那泛著血色的蓮花式樣的暗器,是少決山獨有的兵器,原來那一夜他們只見的談話還是被這個少決山唯一的倖存者聽到了。
阿願,這次我能否守護你安好地走到生命的盡頭。
夜幕降臨的時候,萬家燈火齊燃,天邊的月亮將滿未滿,仍舊清輝遍地,可光芒卻不如人間的燈火那般盛大。
沈清怨坐在南來客棧高高的屋頂上,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如水的月華在掌心流轉,穿過指縫,毫無阻礙地灑向人間,掌心只餘一片冰涼。
謝遙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她身邊,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她,女子潔白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臂,纖細的胳膊上縱橫著幾道深淺不一的疤痕,她曾經也是一個因為磕破一點皮就會哭半天的人呢。
「未明崖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問道,聲音喑啞,胸口酸澀。
「什麼?」月光將沈清怨的影子投在檐瓦上,她揮一揮手,那影子便隨著她的動作晃動,注意力都在影子上,她並沒有聽清謝遙說的是什麼。
謝遙拉住她的手,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未明崖,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沈清怨轉過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笑道:「未明崖能是個什麼地方,你們不是都知道嗎,那隻比江湖中傳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咬了咬嘴唇,眼眶中不僅泛起一股潮意,「我是說,你生長的地方是什麼的?」
沈清怨感覺到自己心尖猛然一顫,長長吐出一口氣道:「那是一個人害人、人吃人、人殺人的地方。」那是一個日夜與死亡相伴的地獄啊。
她用短短的九個字概括了自己的半生,風輕雲淡的,可是謝遙聽著,心上卻是說不出來的痛楚,「你身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嚴重的內傷?」
回答他的是一陣長久的沉默,久到他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正在他想著換一個什麼樣的話題的時候,沈清怨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那是代價……以性命做的代價……」
謝遙的神色變了變,什麼事情居然讓她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來交換,本想繼續追問,可卻被沈清怨轉了話題,「你袖中藏著的那把刀可以給我看一下嗎?」
「你想看袖玉?」
沈清怨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何,『袖玉』這個名字總是讓我有種特別的感覺。」
謝遙怔愣片刻,才從袖中緩緩掏出一把小臂長的短刀遞給她。
借著月光,沈清怨仔細觀察著這把短刀,袖玉的形制十分精巧,也不知道是何材料所制,通體竟然泛著如玉般瑩潤的青色,難怪取名「袖玉」,而袖玉的劍柄處還鑲著一小塊青翠的玉石,除此之外再無過多裝飾,細細觀察,靠近劍柄的位置還用小篆刻著幾個工整的小字。
她將袖玉拿近細看仔細辨認那幾個字,「除……惡……務……盡……」她小聲念道。
「嗯,謝家家訓,袖玉刀尖所向,天下惡人,凡謝家人當以鏟奸除惡為終生己任。」謝遙順著她的話自然而然地解釋道。
「惡人啊……」沈清怨細細摩挲著那幾個字,此刻握著這把正義之刀的可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惡人。
沈清怨握著刀柄,刀尖卻在不經意間慢慢調轉指向自己,這就是自己對這柄刀會有那種奇異的感覺的原因嗎?這就是宿命的吸引嗎?作為未明崖的主人,這柄除惡的短刀是否終有一日會成為自己的宿命終點?
一隻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視線望去——那隻手算不上修長,但是骨節分明,看起來十分有力。
掌心因為常年習刀磨起的老繭硌得她手腕有些麻麻酥酥的,那種感覺順著手腕蔓延至全身,說不上來的奇怪,她想推開那隻手,但渾身好似被封印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謝遙目不轉睛地盯了沈清怨半晌,黑潤潤的眸子里盛滿了她白色的身影,那眼神無比堅定,似是在許下一個什麼重要的誓言:「阿願,袖玉的刀尖永遠不會指向你。」
沈清怨回望著他,面前的那雙眼睛圓潤而明亮,盛滿瀲灧波光,勾魂奪魄似的讓人想要無條件地相信他,不只是袖玉,連這個人都給她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種前世的宿命糾纏。
被自己這種莫名的想法嚇了一跳,沈清怨避開他的視線,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淡淡道:「世事總是無常的。」
「不會的,一定不會有這麼一天的,只要袖玉在我手裡一天,它就不可能傷害到你。」謝遙堅定的聲音回蕩在靜謐的夜空下,一下又一下地撞進沈清怨的沉寂已久心裡。
沈清怨手腕一轉,便從從謝遙的手中掙脫出來,同時袖玉在她掌心裡劃出了一個漂亮的圓弧,青色的刀尖再次指向自己,謝遙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麼,怕她傷到自己,伸手欲奪。
眼見謝遙的手即將抓住袖玉的刀刃,沈清怨心中微驚,這人莫不是瘋了,竟想以空手接白刃,她手腕一沉,袖玉便偏了一個方向,但鋒利的刀刃堪堪仍舊劃過了男子掌心,留下一道極細的血痕,但即便這樣也沒有讓謝遙的動作有片刻遲疑,他再度伸手想要奪回袖玉。
沈清怨乾脆將袖玉朝謝遙背後扔了出去,同時提氣向著袖玉的方向掠去,謝遙沒想到她會來這麼一下,竟是慢了一步,待回過神來之時,沈清怨已經握著袖玉站在另一邊的屋脊之上。
半滿的月亮懸在她背後垂下一絲淡淡的光線,謝遙看不清她的臉,卻恍惚間覺得那襲白衣似乎會如展翅的蝶一般隨著那道月光飄走,他的心突然提了起來。
「謝遙,你不可能永遠都是袖玉的主人,而指向我的,也不會只有袖玉一把刀。」沈清怨抬起袖玉對著謝遙道。
謝遙一步一步朝她走去,「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定會以此身為盾,護你無虞。」他走到沈清怨的面前停住,袖玉的刀尖恰好停在他胸口的位置,在月光的照耀下散發著冷冷的光,「阿願,你相信我。」
沈清怨愣住了,心口突然激烈地顫動,似乎有什麼微妙的東西觸及到了心靈深處,上一次心口有這樣激烈的顫動是失去師父的時候,但那個時候她感受到的是徹骨的冰冷,而如今卻是微微的暖意涌過心頭,她不明白這是什麼感覺,但那並不難受。
她手腕一翻,將袖玉遞還給謝遙,謝遙伸手接過,那柄泛著奇異青色的短刀再度躺回了黑漆漆的衣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