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從來處來
話說吳優依照舒老師父所授之法,攝守心神,凝韻聽息。不一會兒便覺內外寧定,萬籟俱靜。
那藏香的味道飄散開來,嗅入鼻中,並無檀香、沉香之清甜,而是凝鍊濃郁的草本味道,甚有厚重、古樸之感。
吳優忽覺一股清涼之氣灌入鼻中,再跟隨呼吸迅速遊走至周身百骸。那氣息涼而不寒、中正平和,所到之處,如春風拂面、如甘霖潤物。
吳優只覺說不出的舒爽暢快,身體變得無比輕盈,正如憑虛御風一般。
飄忽之間,隱約聽得一聲梵鍾。
這鐘聲悠遠綿長,像是穿透千重山嶽、跨越萬重江海而來。
雖幽幽渺渺,幾不可聞。但傳入耳後,頓然感覺振聾發聵,不由全身一震,恰似一燈除去千年暗。
繼而筒欽齊奏,響徹四野。其聲低沉洪大,其勢雄壯威嚴。
浩大聲波震蕩之下,吳優只覺腦中轟鳴,宛如四海之水瞬間洶湧而至。
那無盡無量的海水在吳優頭頂匯聚,萬鈞之力如泰山壓頂一般。
吳優起初驚惶失措,不由奮力抵抗。但那海沸山崩、天摧地塌之力,凡人如何能夠抗衡?只覺得脖頸頃刻間就要折斷了。
一時突然記起舒老師父剛才所授心法中有「剛者易折、順水推舟」之語,便立即醒悟,對一切外力置之不理,一心只在調勻呼吸、吐納自然。
但頭頂的壓力卻並未消失,雖已不像初時那般排山倒海,但卻慢慢在腦門正中聚集,繼而凝聚成了一個點,仿似變成了一根銳器,要將頭頂鑿出一個洞來。
吳優再也忍不住了,痛得叫出聲來。
一剎那間,諸般壓力、刺痛之感全部瓦解冰消,但卻聽見虛空之中有人一聲輕嘆。
吳優長噓一口氣,覺得身體都有些脫力了。
「小吳同學,我來接你了!」這時吳優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叫自己,但起身睜眼一看,房間內除了自己哪裡還有他人。
正覺奇怪,那聲音又響起來,說道:「我在你床下面,你躺好別動!」
吳優依言躺好,剛想問話,卻覺得身後陡然一空,似乎是床板塌掉了,自己整個人便陷了下去。
沒想到的是,舒老爺這床下面居然是個深不可測的地洞。吳優陷下去后,在空中叫了半天都還沒落地。驟逢驚恐,連腦袋都來不及反應了,吳優只會不受控制的手腳亂舞。
也不知過了多久,吳優都已感覺不到自己身體存在了,突然間下墜之勢一緩,就像蹦極時拴在身上的繩子被扯到頭了,吳優便不再繼續下墜,而是在空中一點一點的站直了身子,繼而輕輕落到了地上。
好傢夥,不帶這麼玩的吧!
吳優驚魂未定,站著喘了半天這才平復了心跳。
定神一看,四下里一片幽暗,也不知是哪裡發出的一點微光,讓眼睛尚能模模糊糊的視物。
自己前方不遠處有個巨大的山洞,一個人站立在洞口旁邊。
那人朝吳優說道:「你就是小吳同學吧,我是小七。我來帶領你去朝見尊者,咱們這就上路吧。」
吳優問:「這是什麼地方?瘋羊山居然是中空的嗎?」
小七回答道:「洞口腳邊有一石碑,上面刻有地名。」說完便轉身走進了洞中。
吳優連忙跟上,走到洞口時,果然見到旁邊一座三尺高的石碑立在地上,碑身上鐫刻著「來處」二字。
吳優加快步子趕上了小七,說道:「小七同學,
有勞你幫我看看我的頭頂。」吳優還在擔心自己腦門是不是被鑿破了,之前的感覺可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劇痛。
小七停下步子,轉過身來,伸手在吳優頭頂一摸,然後說道:「嗯嗯,你頭髮的確生得很多、很濃密。但你不必太得意,且看蒼天饒過誰?再過十年二十年,該來的總是要來,該禿的一定會禿!」
吳優不由覺得好笑,小七居然誤會自己是來炫耀頭髮的。想必是小七的頭頂已呈凋零之相,只是小七穿著個連帽的灰袍,那帽子遮蓋住他半個頭,不方便確證了。
吳優也不再關心這事,便跟隨小七繼續前行。
進洞之後,初時道路還寬闊,漸漸便變窄了,還聽得腳下有水聲傳來。吳優走到路緣邊上,彎下身子仔細一瞧,發現腳下的路已然懸空了,下方居然是條河。
小七邊走邊提醒道:「下面是冥河,你可別掉下去了。我們經費不足,人手短缺,你若是掉下去要撈上來就很麻煩了。」
吳優趕忙回到道路中間,跟緊了小七的步伐。
不多久便見那冥河遠處被濃霧所罩,濃霧之中顯現出一幕幕影像。
不待吳優發問,小七便解說道:「這冥河之中生有含漿,也就是蜃。蜃所吐之氣能映射出現世的光影。不過依照各人稟賦和際遇的不同,所能看到的景象也會因人而異。你也看看,看能瞧見些什麼。」
吳優放眼望去,果真從那蜃氣之中看到了世間的萬般景象。
有桃李春風,有江湖夜雨;有風光無限,有暗無天日;有日薄西山,有欣欣向榮;有人間地獄,有世外桃源。人生百態之悲歡離合,世間萬物之成住壞空,應有盡有、萬象包羅。
「不對啊!」吳優忽然問道:「你不是說那些景象都是現實世界嗎?為什麼我卻看見奧特曼了?」
不料小七卻反問:「有奧特曼就不現實了嗎?你憑什麼去界定真假虛實?憑你的眼睛、耳朵?還是憑你的所知所學?」
吳優一想,便不吭聲了。
小七又問:「具體是哪位奧特曼?他是在打怪獸嗎?」
吳優邊看邊說:「應當是迪迦。他沒打怪獸,而是在打麻將。帶紅中的推倒胡,捉六匹鳥。」
小七讚許道:「這種打法簡單粗暴,很合我的口味。迪迦手氣如何?贏了多少?」
吳優回答:「不知道贏了沒,現在迪迦和坐他對門的克拉克·肯特——也就是超人,兩個打起來了,迪迦說超人出老千,超人卻死不肯承認。」
「哦?」小七聽了很是興奮,忙問:「他二人打起來那還不驚天動地?究竟誰的拳腳更厲害些呢?」
「好像聲勢也不怎麼大吧,也還看不出來誰更厲害。那兩個人滾在地上扭成一團,迪迦在扯超人的頭髮,超人一邊吐口水、一邊伸手掏他的......掏他的某個部位。」
「至少也很熱鬧嘛!打麻將要四個人,其他二人又是誰呢?」
「坐迪迦上手的是金剛葫蘆娃,下手的是位老太太,我卻不認識。」
「她什麼模樣,你且說來聽聽。」
「這老太太衣衫襤褸、骨瘦如柴,嘴裡只剩兩、三顆牙,長相嘛甚是那個......不美麗,她腳邊還放著個大石臼。」
「哦,我知道了,這位想必是那芭芭雅嘎女士,斯拉夫人,乃是巫蠱界的資深前輩。她和葫蘆娃難道就看著那二人打鬥,也不出手拉架嗎?」
「葫蘆娃興高采烈的坐著吃瓜,根本就沒有出手的意思。那位芭芭雅嘎女士除了看熱鬧,還時不時地盯著葫蘆娃,滿臉饞相,流了一地口水。」
「有趣、有趣!」小七說道:「你能看到如此有趣的情景,說明你是個有趣的人。大部分人眼裡只能看得見他們自己。」
待得跨過了冥河,腳下的道路越發狹窄起來。好在四周慢慢變得光亮了一些,吳優偶一低頭,才發現腳下的道路之所以會感覺坑坑窪窪,原來竟然是鋪著一塊塊簸箕大小的鱗片,那些鱗片色澤烏黑,質地堅硬。
小七這時說道:「我們走的這條路叫做蛇道。越走越窄,說明要走到盡頭了。」
吳優便問:「盡頭是哪裡?你之前說帶我去見的尊者就在那裡等我嗎?」
小七回答道:「盡頭就是開始的地方,尊者就在那裡。」
等到腳下的蛇道只有一人寬時,小七停住腳步,說:「我們到了。」
他囑咐吳優站穩,然後抬起右腳連跺了三下,腳下的蛇道便緩緩往上抬升,像是升降機一般。升到一個平台上后,小七便和吳優走下蛇道,站在了平台上。
吳優四下一瞧,只見這個平台有籃球場一般大小,懸浮在半空之中。平台靠前的中線位置有一圓形祭壇。祭壇上方懸著一個巨大的洞口,仔細一看赫然是條巨蛇張著血盆大口!
吳優吃了一驚,問小七道:「這是什麼蛇,居然這般巨大?」
小七卻道:「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剛才不就是從它嘴裡走進去的?」
吳優不大相信,但定睛一看,卻在那蛇口旁邊又見到先前洞口那個石碑,只是石碑上刻的字已經從「來處」變成了「去處」。
吳優還要再問,小七卻說:「這裡不準多問。你看別人都老老實實的站著等,怎麼就你一個人話多!」
吳優這才發現平台上還站著好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兩兩一列,每一列都由一個與小七同樣服飾的灰袍人帶隊。
這時只覺一陣香風吹過,空中便降下了花雨。但見那數不盡的天花隨意飄灑而下,有大有小、有急有緩,或撲面而來,或漂浮不定。
祭壇上一人高聲贊禮:「恭迎諦聽尊者升座!」
小七忙壓低了嗓子吩咐吳優:「尊者來了,注意言辭,切勿失儀!」說畢,小七恭恭敬敬的低頭躬身行禮。
只見平台上其他諸人俱是如此,吳優便也彎下了腰,但他同時又忍不住歪起頭來偷看。
只見祭壇中心升起一座光燦華麗的寶幢,寶幢之下現出一個身影,必是那諦聽尊者了。
祭壇上那位贊禮的侍者又高聲喊道:「免禮!」眾人便一齊站直了身體。
吳優定睛一看那諦聽尊者,若不是小七事先提醒過他切勿失儀,此刻他怕是早已笑出了聲來。
原來那寶幢之下的諦聽尊者,居然是只碩大的哈士奇。
諦聽尊者懶懶的趴在蓮花座上,朝著左右吩咐道:「把人帶上來吧,一個一個的來。」
小七略微扭過頭,小聲告訴吳優:「咱倆是最後到的,也要最後才輪到我們這裡。就先站著看看吧。」
吳優答道:「你放心,我不會沒耐心等的,難得有這麼多新鮮玩意兒可瞧!」
只見最西端一灰袍人朝著諦聽尊者躬身一禮,向上說道:「啟稟尊者:我身後這位乃是前一世轉生時,便和您預約好的。」
諦聽尊者用前爪揉了揉惺忪睡眼,定神往壇下一看,說了聲:「哦,又是你啊,常客了!說說看吧,這一世過來后,你可想通了?」
從灰袍人身後站出一人。但見他身長八尺,容貌甚偉,頭戴綸巾,面如冠玉,手持羽扇,身披鶴氅,丰神飄灑,器宇軒昂。
此人對尊者一揖,說道:「不才剛於五丈原病逝,心中甚是不甘!想我六齣祁山,功成之日即在眼前!無奈天不假年,讓屬下撞破我祈壤之法。懇請尊者慈悲,憐惜我漢室正統已值衰微難繼、體恤我蜀漢黎民身處倒懸之苦,再假我陽壽一紀。我還陽之後,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上可平定中原光復漢室以報先帝隆恩;下可謀求太平兼濟蒼生以遂平生宏願!」
尊者邊聽邊是搖頭,待他說完,答道:「你這番話我已聽過多少次了?怎麼你反反覆復、一次又一次的,就是沒點長進呢?」
那人又說:「此次北伐,我帶兵十萬、傾國而出。我先於斜谷修建邸閣屯糧,又創製了木牛流馬運送軍糧,糧秣充足可謂歷次之最。我與魏軍對峙於渭河之畔,上方谷一戰,我本已圍困住他主將父子二人,欲用大火將其燒死。眼見成功,卻不料上天竟突降大雨!想我夙興夜寐,凡是軍杖二十以上的責罰,都親自披閱,每日所食不過三四升米。若非是我陽壽不繼......」
「夠了!」尊者很不耐煩的打斷他道:「你沒說夠我也聽夠了!看來不論你再重複經歷多少回,你也依舊會是這般痴愚到底!偏偏後世之人還評說你多智而近妖,當真是可笑至極。」
尊者見他滿臉儘是沮喪,便也不再多言,而是伸出一根前爪往地上一摁。
只見尊者面前憑空閃現出一塊顯示屏,尊者一邊操作,一邊口中喃喃:「等我先查下資料,我這就給你安排個新的去處。」
壇下那人聽了,卻跪倒在地,哀聲懇求:「我不願去別的地方!即便不能增壽還陽,也懇請尊者讓我再回蜀漢、重頭來過。這一次我定能成功!」
尊者查找到需要的信息了,便回復他道:「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你就算重新經歷一百次、一千次,結局也不會改變。你死後三十年不到,你那念茲在茲、須臾不忘的漢室正統便沒人再當回事了。你以為你增壽一紀或是哪個計謀得逞便能扭轉乾坤?你這種想法和那些村夫愚婦有什麼區別?覺得自己命運不濟,便急著去算八字改名字、又或是到處搬家換風水,呵呵,這人的稟性若是不改,又能指望改變什麼呢?」
尊者對帶領他前來的灰袍人下令道:「帶他去轉生吧,這一世安排他去佛歷2354年,人間年號是嘉慶十六年,地點是長沙府湘鄉縣。」
見那人仍舊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尊者嘆了口氣,溫言說道:「這一次我安排你去一千多年之後,你一樣有機會盡展平生才學,也一樣會封侯拜相。我作如此安排,只是希望你能放下你那所謂正統的執念。你去吧,希望下次再見你時,你已摒棄了痴毒。」
灰袍人便將那人從地上架起,扶著他往祭壇後面走去,一眨眼便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