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勤政殿里,朱靖閉眸背靠御座,緘默聽著馮保的回稟。
馮保稟完后就屏息噤聲退於一側,殿內鴉雀無聲。
「那嬤嬤與宮婢就不必召回去,讓她們在那伺候罷。」
朱靖道,郁燥的抬手捏了發緊的眉心。
她知道了,他無比確信。饒是她看似未見異常,還如往常般用膳歇息,饒是她神態平靜,好似對她那兩位宮人的回來並不驚訝。
可她的平靜本身就是最大的異常。
「著太醫仔細看護她身體,安神的湯藥每日都給備上。」
馮保剛應下,又聽到那沉抑令聲,「另外,不必外出尋身形相似之人了。」
既瞞不住,那他就不打算瞞了。
朱靖面色沉暗。不過一個徐世衡而已,他不信在她心裡能大過天。昔日她二哥的事在她那都過去了,如今區區個徐世衡,又有何過不去?
畢竟只是段昔年虛無縹緲的情誼。相比之下,她與他才是糾纏更深,牽扯更重,如今更是有了皇兒的延續,情分當比前者更重。
他相信,她會想開的。
文茵每日醒來時都會先往房門處看去。
雖不知哪日,但她知道,他終會來的。
時間不經細數,一轉眼,夏去秋來。
槅扇長窗前,剛出了月子的文茵著一襲月白色的宮裝,端坐著持湯碗舀著羹湯吃。大抵是先前大傷了元氣,饒是坐月子的時日有些久,可依舊不見豐盈,氣色也不見大好。
朱靖坐在對面看她。從他進來時她就未抬過眼,也未出言半字,只專註用著羹湯。
時隔兩月再見,他有些思念的在她清潤嬌容上反覆流連,最後落上她那身清素的裝扮,以及她烏髮間不帶任何花紋修飾的素釵。
內殿里沒有其他宮人,只有兩人無聲的相對。
朱靖打她烏黑髮間收了暗沉眸光,最先開了口:「你沒話想跟朕說?」
嗒。瓷勺碰觸碗沿發出細微的聲響。
文茵的視線從粥羹中緩慢抬起,落在對面人的沉金冷玉的面容上。
「我想見徐世衡。」
直截了當,她連迂迴委婉都不曾。
她直視著他,清潤眸里沒有情緒,一片平靜汪洋般。
朱靖按著指腹玉環,沉眸道:「你見不到了。」
不是不能見,不可見,而是見不到了。
意思很明確,可文茵還是問了句:「他死了嗎?」
朱靖沒有瞞她,直接說是。
兩人視線隔桌相觸,可猶似隔著堵無形屏障,無法看清對方眸里的絲毫情緒。
文茵伸手又拿起瓷勺,舀過滿滿一勺粥羹,塞滿口中。
緩慢咽下。「後事是如何處理的?他隴西有個庶姑母,關係遠了些,可好歹是他唯一的親人。」
朱靖在她這句話里暗鬆口氣。
「朕知了,朕待會就派人去將他屍骨送去隴西。」
文茵又舀了勺粥羹,在送到唇邊前停下,「他犯了何罪?」
「死罪。」
「可是因我之故?」
朱靖闔眸按捺住情緒,方沉聲道,「不全是。」
這般的話題總歸是讓人不舒服,畢竟是涉及到另外一個男人與她的情誼。可他若繞過不提,反倒會讓她橫生芥蒂猜忌,那麼此事在她那裡就愈發不能揭過。
同時,他也想看看,那徐世衡在她心裡究竟佔了何等比例。
文茵看著他那張薄情寡性的臉,又問:「他所犯的罪,比之我二哥那時如何?」
他也看她:「有過之而無不及。」
短暫的寂靜后,文茵頷首道:「國法不容,那他的確是該死。」
她將舀滿粥羹的瓷勺送入口中,未及咽下,又舀了勺送入。
突然她被嗆咳了起來,粥羹狼狽嗆了一身,人也被嗆咳出了淚。
「這粥怎麼這般燙!」她摔了瓷勺,彎身邊咳邊哭。
朱靖坐在座上沒有動,看她漠然著臉,眼淚卻一直在流,順著蒼白的臉龐,浸入脖頸,淌濕了月白宮裝。
這一刻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涼意。握膝上的手指骨發青,手背青筋綳起。
「你……在為他傷懷?」
文茵滿眼淚光看向他,「要是我說絲毫不傷懷,你信嗎?畢竟……」她濕涼的面上半是粥羹半是淚,「是一故人。」
面對此刻這般的她,他說不上來是什麼,彷彿是心口被重物擊了下,沉悶的微窒感,很不舒服。
他竭力忽略這種感覺,掌骨用力撐著椅座扶手起身。
「故人離世你傷懷朕理解,但朕希望你能明白,他也僅是你一故人而已。」離開前,他又落下一句,「朕允你為他流淚傷懷,為他素衣素服,但是,也僅這一日。今日過後,忘了他。」
語罷,他抬腿大步離開。
於嬤嬤與念夏看著聖上離開了養心殿,還將除她二人之外的宮人一道屏退出去,不免有些心慌的對視一眼。
突然,內殿里傳來瓷器落地的聲響。
「娘娘!」於嬤嬤駭呼聲,趕緊掀簾入內,而後駭吸口氣。
但見她們娘娘伏倒在案上,顫著肩背又哭又笑,宛如癲狂。
於嬤嬤的淚當即涌了出來,她趔趄著奔上前去扶,卻被她們娘娘一把推開。她擦把淚,吩咐念夏出去守著,而她則忍淚慢撫著娘娘顫的如瑟葉的肩背。
「沒事娘娘,哭出來就好了。外頭也沒人,您如何哭都使得。」
她大抵猜到了剛聖上是與娘娘談了什麼。其實這些時日她也暗地裡觀察打聽著,結果……確是不見了那人。
「會過去的娘娘,一定會過去的。」
文茵搖頭,過不去的,永遠都過不去。
「我好恨啊嬤嬤,他明明知我不喜欠人情,為什麼偏要入宮,偏要讓我欠他!」她又哭又笑,「既愛我,憑什麼讓我欠他!一個,兩個,都是這般,都是這般。為何就不能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誰用他們來犧牲自己來為我?誰用啊!」
文茵大放悲聲。至此她如何還猜不出,他多半是為她死的。
朱靖在當日事發時沒要他的命,反倒如今事情都過去了,卻突然取了他性命,很明顯是他做了什麼。可他,無父無母近乎無親人,一朝入了宮至如今走這死路,還能為了什麼?為她啊,定是為她啊!
他,究竟為她做了什麼啊。
她淚流如注,他本來前程一片大好,才名遠播,光風霽月,前方等他的不知是何等璀璨人生。他不該是這般的命,不該啊。
他短暫的一生活了什麼呢?唯活了文茵二字!
文茵哭的近乎斷氣,他短暫的一生就活了這兩字。
可就值當?可就值當?
「入宮近十年,他卻連看我一眼都不曾啊,就這般為我死了……他得多遺憾,臨死前都未曾抬起頭認認真真的看我一眼。」
可她,之前還在怨他,恨他。
或許她的冷漠表現讓他誤以為她不愛他了,可以失去他了。又見她如今誕下皇嗣,他就更認為她有了傍身仰仗,可以餘生安好了。所以,他就放心的功成身退。
「我這是在地獄嗎嬤嬤,我痛啊,我痛……」
宛如泣血般的哀哀痛音,讓於嬤嬤也痛的心碎,她再說不出來什麼勸說的話,只能撫著娘娘單薄顫抖的背,一下一下的無聲勸慰。
突然,娘娘的身子無力滑落下去,於嬤嬤大驚失色,趕忙用力抱住攙扶到椅子上。可下一刻,她猛打了個寒噤。
只見娘娘唇上沾了血,月白的衣襟上也同樣染了血。
「娘娘!我,我這就去請太醫……」
於嬤嬤聲音打著哆嗦,顫著腿腳就要走,卻被人從后拽住袖子。
「不必去……」文茵孱弱道,「活久了對我是煎熬痛苦。」
「娘娘啊——」於嬤嬤跪下抱住她的雙膝痛哭。
這一瞬息她滿腔的悲意,滿腔的恨意。蒼天不長眼啊,娘娘多好的人,為何上蒼不曾善待她半分,哪怕半分啊。
文茵轉過臉,透過槅扇窗的鏤空處看向外頭的秋景,想的是那年驕陽璀璨的夏日。
「得多可悲,他臨終了,我與他也沒正經說過一句話。」
「說過的,說過的。」於嬤嬤更咽,「娘娘可還記得元平十三年那會,我端給您的那碗雞湯?我騙了您,那碗湯不是我熬得,是他千方百計送進來的。」
她不知他是從何得知的這般隱秘的事,更不知他是用了何種辦法躲了耳目,千方百計的送來這碗湯。
文茵呼吸急促的看她,就聽:「他托我問娘娘湯好不好喝,回頭我就問了娘娘,娘娘說湯很合口。」
文茵仰臉靠著椅座,眼淚順著眼角滑落。
這是他們深宮裡近十年來,無關主子奴才的,唯一的對話。
「嬤嬤可知,我現在是何種感受嗎?」她咳了兩聲,唇邊溢出了些鮮紅,「萬箭攢心不足以代表其一。我好痛,也好恨。」
於嬤嬤驚慌失措的給她擦拭,她緩了聲道:「別怕嬤嬤,我死不了,至少不是現在。」
掙紮起身,她示意嬤嬤將她攙扶到梳妝鏡前。
於嬤嬤擰了濕帕子過來,仔細給她擦著烏髮上臉頰上沾染的粥羹等污穢。
文茵看著鋥亮銅鏡里那倒映出來的臉白唇紅,明明狼狽卻不掩絕美的那副容貌,不由伸手撫上了凝脂般細膩肌膚。
「嬤嬤你說,朱靖他愛我嗎?」
「愛,他肯定是喜愛著娘娘。」於嬤嬤毫不遲疑,「我聽人說,娘娘生產那會,聖上為給您祈福還自傷龍體,想來斷是深愛您的。」
「那就好,那般費盡心機將我搶進宮,不愛我怎成。」
文茵看著銅鏡,又緩慢搖了頭。
「不,這愛還不夠,或許是說,他是欲大於愛。」
愛不是這般的,因為她體驗過真正的愛是什麼,所以她分得清愛與喜歡,與欲。他對她只能說是有些喜歡,更多的是男人對女人的欲。
而這種喜歡也如此淺薄。就好比她喜歡一朵嬌花,可以毫不猶豫的直接採摘下來做插花,可若她當真愛極了這花,她斷是捨不得採下來任其枯萎,而會任其燦爛綻放枝頭,而自己只需遙遙看著就心生歡喜與滿足。
文茵拿過濕帕子慢慢擦拭臉上的血跡淚痕,露出乾淨的容顏。
使勁手段的將她摘下,到頭來卻不愛她,那如何能成?她焉能便宜了他?
有些滋味如何只能她一個人嘗呢,好歹也得讓他來嘗一口。
曾經,他將她置身棋盤上,將她視作他與群臣博弈的棋子。今日她以牙還牙,就以自身為籌碼,將她與他同置棋盤,兩方博弈。
她有自知之明,清楚明白奈何不了他其他方面,能磋磨他的只有情。而她也身無長物,唯一的武器只有她自己。
他事事順遂不是?她總該讓他嘗嘗挫敗的滋味。
她要他死去活來,要他痛不欲生。
對著銅鏡,她緩緩牽起唇角,讓自己綻放出笑來。
入宮之後,她死寂如灰,沉寂如水,這樣的她男人愛不上的。
今日之後,她要做回茵姐兒,燦若驕陽,熱烈如火的茵姐兒。
不,她要比之還要熱烈,自己不燃起來,如何燒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