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如此又過了兩月有餘。
轉眼中秋宴過,來到了金桂飄香的九月。
文茵依舊是纏綿病榻,雖偶爾也有身體見好的時候,可不過兩三日光景又病情反覆的虛弱卧榻。
這些月來,不間斷有妃嬪來侍疾,冷清的養心殿也多了些熱鬧,每日里都有女子的說嬌聲笑語自寢殿內傳出。
入秋的晚夜,養心殿內寢的屏風後傳來窸窣的異樣聲響。許久後方歇,水聲過後,朱靖披著明黃寢衣轉出屏風,軀膛上猶帶了些水漬,往龍榻方向走來時,剛微促的氣息已經趨於平緩。
「委屈聖上了。」
文茵卧在病榻間,隔著綉龍鳳呈祥紋的帷幔,對著來人歉意道。
朱靖撂開帷幔坐下,邊持帕擦身邊不甚在意道:「莫說那些,你養好身子要緊。」
文茵便不再提,病中精神不濟的她帶著些睏倦道:「近來朝堂政事繁忙,聖上千萬要注意龍體……三餐要記得按時,莫要延誤。」
朱靖應了聲,又低低勸她快快睡下。
寢宮裡逐漸安靜下來,在屏風後面收拾浴桶的宮人們,動作腳步都愈發的放輕。
朱靖擦凈身體后就有宮人輕手輕腳上前接過,躬身退下。又有宮人上前仔細攏好層層垂地的帷幔,剪滅了宮紗燈,而後悉數無聲退下。
長夜寂靜,帷幔間似傳來迷濛的囈語聲。
「阿靖……」
「朕身上涼,你且鬆開,聽話。」
睡夢中的人似無意識的朝他懷裡擁靠過去,柔軟清涼的手臂貼著他腰腹纏過,朱靖渾身肌理倏地緊繃,很快就蒙上了細密的熱汗。
閉眸強捺緩過數息后,他將那纏他的柔軟手臂給輕扯下來,掖入被中。重新坐起身,他撂開帷幔,低低喚了聲:「來人。」
念夏重新拿了套被褥靠牆邊鋪好后,就安靜退了出殿。
至於聖上為何夜半另外要被褥,她心知肚明。面上卻是平靜的招來小宮人詢問兩位主子的早膳事宜。
「都齊整備著呢,姑姑請放心。」
念夏點點頭,眼神里已有了於嬤嬤當年不近人情的漠然,「別忘了娘娘的葯膳,還有聖上的補湯。」
小宮人不敢去看念夏帶著疤痕的可怖面龐,低著頭敬畏小聲回道:「聖上的湯在煲著,娘娘的葯膳也在熬著,主子們起身用時會剛剛好。」
念夏不再說什麼,眼神卻不自覺投向殿外方向。
待到天蒙蒙亮時,那裡就會有妃嬪候著。多是聯袂而來,可也有例外,就是那陸嬪。娘娘對外笑稱,滿宮上下唯有陸嬪最合她心意,每每陸嬪來侍疾時,只會讓她單獨過來。
為此,嵐才人還特意輾轉到她面前說了不少酸話,望她能得空轉告娘娘,莫要輕信小人,有些人平日里最會裝樣,內里指不定存著怎樣的腌臢。
念夏沒什麼意味的扯扯嘴角,嘴唇那條可怖的疤痕如同在蠕動一般,旁邊小宮人不經意瞥見,不由驚得心頭一怵,趕緊低下頭去。
清早內寢里搖鈴聲響起時,宮人們就端著盥洗用物魚貫而入。
今日恰逢輪到陸嬪侍疾,陸嬪早早的就來了,親力親為的伺候文茵梳洗打扮。這些月來兩人相處愈發熟稔,陸嬪在這獨寵後宮的皇貴妃面前也不似開始那般拘謹,說起話來也都是眉歡眼笑,語氣中帶著些天然的親昵。
穿戴齊整從屏風后出來的朱靖,見兩人情形不由心情舒朗,笑問:「剛就聽你倆嘀咕著笑個不停,可有何趣事,不妨也說與朕聽聽。」
梳妝台前正給文茵挽發的陸嬪,噗嗤一笑,等人下意識朝她望來時,眉目婉轉的輕睨過去:「女兒家的話,豈能輕易說給聖上聽?」不等對方反應,又頗有些俏皮的燦然笑道,「聖上要真想知道,那可得討的咱家娘娘歡心才是,娘娘開心了,指不定能悄悄告訴聖上一耳朵呢。」
說完又忍不住掩唇笑了起來。
芳華正好的女子,明媚健康,笑起來就如春日裡那燦然香甜的梔子花。
文茵從銅鏡中看見身後兩人視線有交匯。只瞬間,視線錯開,陸嬪頰染淡粉飛快轉了臉來,故作平靜的繼續給她挽發。朱靖卻反射性的迅疾朝銅鏡里視去,而這瞬的文茵已是毫無破綻的在鏡中打量自己的側顏。
「聖上這般看我作甚?」
她似不解的回了眸去,對方面上微不可查的放鬆下來,他幾步上前俯身拾過梳妝案上的鳳釵。陸嬪忙低眉順眼退至一旁。
「無事,好好將養,切莫勞神費心。」他將鳳釵插了她的烏髮里。
等聖上用完早膳去上朝後,陸嬪就在內寢陪著文茵說話。不過卻不似前幾日的放鬆自在,而多了幾分謹慎拘謹,說話的時候不時小心觀察著文茵的細微表情。
文茵的態度一如往常,讓人絲毫看不出端倪。
半個時辰后,念夏端了熬好的湯藥上來,陸嬪趕緊起身讓路,卻也不敢自討沒趣的要去端碗喂葯,因為她知道伺候皇貴妃用藥這差事,這大宮女可是從來不假人手。
「娘娘好生安歇,嬪妾先行告退。」
知道皇貴妃用完葯是要小憩的,陸嬪也識眼色的趕緊告退。
寢屋裡就安靜了下來。
「先用藥吧娘娘。」念夏率先打破沉寂,端著葯碗上前,濃郁的葯汁散發的苦味頓時強勢侵入人的感官。
文茵的視線從窗欞處那光線里漂浮的細小塵埃中收回。擺手示意念夏將湯匙拿開,兀自端過葯碗后,就小口慢喝著。
堪堪半碗她便實在用不下了,念夏見了趕忙端回葯碗,捻了粒蜜餞送入她口中。
眯眸半靠著綉枕,文茵慢咬著蜜餞,由那沖人的甜味沖淡那衝天的藥味。
「嬤嬤最近可好?」
「好著。」念夏悶聲回著,邊上前熟練給文茵拆著那挽好的發,欲言又止,「就是總是央求奴婢,想讓奴婢來您這求個情……望能再見您一面。」
文茵咬蜜餞的動作一頓,隨即闔下眼睫,沒有正面回應這個話題,反而說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話,「清早的時候,聖上走得急大抵是忘了喝湯,過會記得差遣人給他送去。」
「奴婢知曉了。」
念夏持著桃木梳將她家娘娘的烏髮仔細從髮根梳到發尾。
「前些月她過來的時候,綉椅坐半邊,人也安安分分,連聖上來時也是趕緊低眉順眼做隱形人。如今,都能在娘娘跟前搶話了。」念夏停頓了下,方又道:「還是當著聖上的面。」
文茵沒有急著回應此話,依舊是倚著綉枕歪靠著,烏黑的發披落下來,愈發襯托著她的病容蒼白清美。
男人的本性如何能百分百壓住。
這些月來她病著,他碰不得她,偏日日又有湯進補著,只補不瀉,怎會不難耐。況且,還是在這血氣方剛的年紀。
一個是長久纏綿病榻病懨懨的女人,另外一個是明媚燦然笑起來香甜到人心底的美人,在手掌天下權的帝王這裡,長夜漫漫,百般難耐的時候,如何能不滋生出旁的念頭。
想到今日鏡中他們二人視線交匯那一幕,她唇邊寡淡的牽了個弧度。
「回頭告訴嬤嬤,再過些時日,我會宣她來見。」
勤政殿里,朱靖揮退了馮保,眼眸沉沉的看著案上的補湯。稍頃,伸手端過,仰脖沉色飲盡。
如此過了幾日,一切如常。
可就在這日約莫酉時,馮保自勤政殿匆匆趕到養心殿,向皇貴妃娘娘好聲好氣傳達著,聖上政務繁忙,今夜或晚些或不歸的口諭。
文茵披著衣服坐在椅榻上用湯藥,晾了他片刻後方囑咐他千萬看顧好聖上飲食起居,不可一味順著聖上而陽奉陰違這類的話。
馮保連聲忙道不敢,文茵不冷不熱睨了他半眸后,方淡淡揮揮手。
馮保趕緊退下,不多時吳江小步匆匆過來送他出殿。
吳江面上帶著殷勤,一直將其送至殿外長廊處方止。
「行了,就送這罷,趕緊得回去伺候娘娘。」
「那乾爹慢走,改日小的去找乾爹喝酒。」
馮保拍拍吳江的肩,如個語重心長的長輩:「好好乾,跟在皇貴妃娘娘身邊,自有你的前程無量。」
吳江低著頭無不謙卑:「也都是多謝乾爹的栽培,這些年若無乾爹的照拂,小的怕早就成了不知哪處堆著的黃土。」
馮保揮手打斷,「此言差了,一切都是你自個的造化。」
大抵今夜是個不大平凡的秋夜,一連數日都明亮如銀盤的月亮今夜卻隱入雲中,厚厚的烏色雲層掩蓋了月色光滑,紫禁城裡除了宮道兩側的宮燈,其他地方皆陷入了濃稠如墨的夜色中。
吳江在養心殿外指揮著人驅趕捕捉那些發出鳴叫聲的蟲子。他自個也持著細木棍漫無目的的四處逡巡著所謂鳴蟲,直待一宮人躲躲藏藏的過來,飛速在他耳邊嘀咕兩句后,他方目露精光的匆遽回了養心殿。
不知何時,紫禁城平地颳起了風。
捲起了地面的落葉打旋飛向各處。
山雨欲來風滿樓。
而此時的景福宮裡,卻靜的死寂,哪怕一根針落在地上都會顯得異常刺耳。
陸嬪心驚肉跳的跪在地上,手腳冰涼。
「回聖上,沒……沒有。」
「沒有?」案前,朱靖扔了手裡杯盞朝她冷冷掃過,來自帝王的威壓直逼向她,「她就沒跟你提過什麼?」
提,提過什麼?陸嬪此刻驚疑不定,內心又驚又恐,她完全不明白聖上究竟在暗指什麼。
今夜聖上突入她宮門,她簡直大喜過望,以為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哪料得她迎來的不是帝王的垂憐與寵幸,卻是令人遍體生寒的寒邃目光與冰冷逼問。
朱靖突然屈肘,撐膝俯身看她:「朕,再問你最後一遍。」
這話不輕不淡,聽在人耳中卻宛如索命的最後通牒,嚇得陸嬪當場臉白如紙。嘴唇都開始哆嗦起來。
「嬪……嬪妾冤枉,聖上明察……皇貴妃娘娘與嬪妾說的,都是宮中近來發生的趣事,嬪妾這就、這就與您一一道來……」
朱靖直接打斷,重新坐直了身。
聲音極淡,「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話一落,馮保就端著一白綢蓋著的托盤腳步無聲進來。
尚不用等揭開那層白綢,陸嬪人就已經差點嚇崩了。
「冤枉,嬪妾冤枉啊——」陸嬪哭喊著膝行著要上前,被馮保一把拉開,差人來按住。
朱靖冷冷看向地上哭的驚慌失措的女人,「那你自己來說,你有什麼值當她另眼相待?是你允諾了她什麼,還是她,與你交易了什麼?」
大抵是人的求生欲在關鍵時候能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此刻的陸嬪突然腦中靈光一閃,這一瞬間她好似明悟什麼般,連哭帶喊的忙尖聲道:「固寵,皇貴妃娘娘要用嬪妾來固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