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死亡是清嶼的圍牆
清嶼是一個小城邦,它的名字滿是海灣風情,實際上卻坐落在中州地域的西北一隅,它的三面是連綿不絕的石頭山脈,另一面則是以兇險和荒涼著稱的黑沙漠。
清嶼名義上歸屬於中州十二城的姑蘇城,但在這裡絕難見到來自姑蘇城的尊貴女官,也因為如此,男人們憑藉著天生武力優勢和無恥野心,仍在暗地裡統治著清嶼的方方面面,這當然與姑蘇城轄區內「女尊男卑」的鐵律背道相馳,於是清嶼的所有貴族都會心照不宣地,把家族中面容最姣好的女子奉為傀儡家主。
這所謂女子家主,只有在上級官員前來巡查時尊貴無比,平時完全是真正掌權者的玩物,所以在清嶼貴族之間,稱呼別人為「家主」,是一種最為陰毒的罵法,極可能引來生死相向的決鬥。
清嶼沒有城牆,絕大多數清嶼人卻一生都不會離開這裡,因為死亡就是清嶼的圍牆:
東、南、北三面的石頭山脈幾乎沒有植被,而且每每直上直下,極難攀爬,山脈深處還藏身著幾股茹毛飲血的馬賊,因此除了一條有軍隊把守的官屬隧道之外,普通人無路可走,而官屬隧道的昂貴收費,則是讓普通人無錢可走;至於西邊的黑沙漠,除了極端惡劣的天氣、各種危險的沙獸,更有被稱作「黑蛇」的恐怖存在。
黑沙漠的另一邊是薩丘人的地盤,如果不是死敵薩丘人無法穿過黑沙漠,中州人的鮮血恐怕早已染紅清嶼。據說這黑沙漠本是一片豐渥無垠的大草原,正是中州人與薩丘人上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導致環境逆轉,更有兩族的巔峰人物各持「四大傳世靈槍」之一華麗對決,引發了至今存在的時空錯亂,處處隨時可能變成死地!甚至因為有無數戰死的冤魂,黑沙漠深處還有過「鬼族」活動的蹤跡……
黑沙漠的邊緣,一縷曙光撕碎黑夜。
一棵枯樹之下,有一個人形的沙堆,沙堆中突然伸出一隻枯老、黑瘦的胳膊,隨後整個清嶼資格最老的啞巴乞丐「老狗」從沙堆中掙扎而出!
老狗昨晚從集市中撿回了半瓶烈酒,微熏后像抱著姑娘一樣抱著枯樹入睡,做了一整晚為老不尊的春夢,他明明記得自己沒有睡到沙漠裡面,明明記得自己還墊了一塊青苔石做枕頭,怎麼一覺醒來自己就被沙子活埋了,枯樹也被埋了半截!
老狗低下頭,突然發現了一樣奇怪的事情,隨後他整個人都佝僂匍匐到地上,驚恐地盯著眼前的異象:沙漠邊緣的沙粒正在以緩慢、恆定的速度翻滾著,蔓延著,一寸一寸地擴張著!老狗的驚恐表情定格在他的老臉之上,他倒退爬著躲開那些如同活過來的沙粒,隨後踉蹌起身,一邊狂奔向清嶼,一邊張大嘴巴,努力從喉嚨里發出各種嘶啞可怖的怪聲!
當老狗穿過清嶼外圍平民聚集的帳篷區,他啞了多年的嗓子,開始能夠不斷發出一個單調的字音:「黑!黑!黑……」;
當他穿過清嶼髒亂繁雜的市集,他開始狂喊:「來了!來了!來了!……」;
當他衝到清嶼權力中心「城守府」的大門前,多年的啞巴竟然完整地吼出兩句話來:「黑蛇來了!黑沙漠要吃人了!!」
隨後沒等城守府的士兵驅逐他,老狗就自己口吐鮮血,昏厥當場……
雖然老狗幾乎跑穿了整個清嶼,但也不過是一個乞丐從啞巴變成了瘋子,沒有一個清嶼人會相信老狗所說。清嶼人聽見了,但又沒聽見。清嶼人的聽力,從來都取決於說話的人是否位高權重。
也許整個清嶼,只有阿布一個人相信老狗的話。
作為最年輕的沙漠獵人,阿布在老狗之前就發現黑沙漠已經蘇醒,清嶼的這面圍牆彷彿突然背叛了清嶼人,不再庇護清嶼人,反而張大了吞噬一切的巨嘴,開始只代表純粹的死亡。
但是阿布不在乎,與清嶼相比,他與黑沙漠更加親近。他也不介意黑沙漠吞了清嶼,只要還有中州人活著,自然還會有新的清嶼,只要有新的清嶼,他就可以在清嶼與黑沙漠之間找到活下去的縫隙。他需要沙漠中的自由與刺激,也需要清嶼的食物和清水。
阿布此時正在黑沙漠深處,而且是整個人都埋在沙漠里,已經一天一夜,一動不動。
金屬彈圈和彈圈外面的沙氂皮,為阿布在沙丘內部支撐出一個狹小的空間,只要不遇到龍捲沙暴導致的沙丘飄移,阿布就是安全的,沒有被壓死之虞。這種被叫做「耗子洞」的臨時藏身之所,是每個沙漠獵人保持體力與耐力的必備物品。
阿布像一具屍體般躺在「耗子洞」里,接近完美地控制著體力和水分的流失,與此同時他以極微小的顫動依次活動著每塊肌肉,保證自己隨時可以以最佳的狀態出擊。
阿布此次的獵物是黑沙漠中最狡猾的生物:沙蟲。沙蟲這種生物毫無攻擊力,它的全部天賦都用在了逃命上,它對所有危險的感知都極其敏銳、未卜先知,而抓到沙蟲之後,卻是毫無用處,它從頭到腳一枚晶幣都不值,而且沙蟲在離開沙漠后就會全身滲干油脂,只剩下幾塊乾癟噁心的皮。
沒有一個沙漠獵人對沙蟲感興趣,除了阿布。阿布知道沙蟲最大的秘密:它可以預知「黑蛇」的來臨!能躲開黑蛇,黑沙漠就少了一半的危險。因此沙蟲就成了阿布的秘密,也是阿布深入黑沙漠的最大憑障。
阿布能抓到沙蟲純屬偶然,是因為一種從不知名處傳來的香料,叫做「藤椒」。阿布喜歡干嚼這種又麻又辣的外來物,而沙蟲比他還要喜歡。沙蟲無法抗拒藤椒的誘惑,而且在吞下藤椒后,滑不溜手的沙蟲會有一秒左右的時間僵直不動,只要這時出手捕捉並把沙蟲放到裝滿沙子的布袋中,就算大功告成,只可惜如此得來的沙蟲沒辦法存活太久,所以每過一段時間,阿布就需要再去捕捉新的沙蟲。
面前十二米遠就是布置好的藤椒陷阱,十二米,這是阿布多次失敗后精心計算的距離:如果再近一點,沙蟲就會查覺到他的存在;如果再遠一些,阿布就沒有辦法在一秒的時間內捉住沙蟲。
終於,一隻沙蟲褐色的觸角出現在十數米外,阿布的視力無法完全看清,但是那裡沙粒不規則的移動已經給出了足夠的信號。阿布屏住了呼吸,他知道沙蟲總是一公一母成對活動,現在出現的是負責偵察的公蟲,而只有母蟲認定食物以及食物周圍安全之後,公蟲才會放心地一起進食。
一對沙蟲幾乎逡巡試探了兩刻鐘,這才一前一後鑽進埋了藤椒的沙包。
阿布緊盯著小沙包里的每一次蠕動,在蠕動突然停止的瞬間,阿布如離弦的箭般射出,每一塊肌肉都在適當的部分以最協調的方式爆發出力量,短短的一秒鐘后,阿布的雙手同時伸進陷阱,精準捏住一公一母兩隻沙蟲。
阿布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他看到不遠處有一隻剛出生的小沙蟲寶寶正在奮力趕來。
阿布對著沙蟲寶寶嘲諷道:「小可憐蟲,你爸你媽吃獨食啊?」
沙蟲寶寶繃緊身子,充滿敵意地盯著阿布。
阿布虛抬右腳,恐嚇道:「還不跑?」
沙蟲寶寶也許是涉世不深,仍然倔強地盯著阿布,然後對著阿布吐出了一口毫無攻擊力的粘液,阿布輕鬆躲開,侮辱性遠遠大於攻擊性。
阿布無奈地搖搖頭,右腳就要落下,反正失去爸媽的沙蟲寶寶也不可能順利長大,在弱肉強食的黑沙漠里不如早死早超生。就在沙蟲寶寶行將化為肉泥的前一瞬間,阿布收回了腳:算了,也許它可以長大呢,就像阿布一樣,從小沒有父母,仍然在黑沙漠里倔強長大。
阿布對沙蟲寶寶揚了揚下巴,決定饒它一死,然而沙蟲寶寶開始不依不饒地盯著阿布的雙手。
阿布被逗笑了,問道:「你還要我放了你爸媽?那不可能!你再不跑我就改主意了。」
沙蟲寶寶還是盯著阿布,一對灰白色的小眼睛中竟然流露出乞求的神情——
此時阿布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頭痛,如同有隕石破碎虛空擊中他的大腦!伴隨著劇痛,無數幻象在阿布腦海里紛至沓來:頭戴「魔龍骨冠」的濃眉長袍之人,斜背戰戟的赤膊將軍,容顏美艷不可方物、婀娜身姿卻隱於淡淡黑霧的女子,還有四處迸射的鮮血,血腥殘忍的殺戮,殘屍斷骸的戰場……與這些幻象同時進入阿布大腦的,還有清楚明確的仇恨!
這些劇痛、幻象和仇恨,自從阿布有記憶之日起,就不定時地侵入阿布的意識。阿布知道這是有人在提醒他不要忘記仇恨。但阿布不覺得這仇恨和他有任何關係,做為一個信奉自由與生存的沙漠獵人,阿布天生憎惡所有強加於他的東西,包括這莫名其妙的仇恨。
但阿布還是心生仇恨,他恨將這仇恨強加於他之人。他不怕這些痛苦,但是實在心疼這些痛苦給他帶來的損失:比如剛剛到手的一公一母兩條沙蟲,就趁著他頭痛恍神的機會成功逃脫,帶著它們的小沙蟲寶寶已經消失無蹤,只留給他兩手心的惡臭粘液。
又在沙漠里熬了兩天兩夜之後,阿布終於順利捕捉了一對沙蟲,還順手逮了一隻沙鼠。沙鼠雖然沒有什麼值錢的地方,但是在用粗鹽做成肉乾后,會是沙漠里很好的乾糧。
收穫可憐的阿布心情有些沮喪,最近黑沙漠里的大型沙獸越來越少現身,似乎都在躲避著什麼。
對面沙丘忽然有一道瘦弱的身影現身,是一個身材纖細的少年,他手執弓箭,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毫無感情波動的眼睛。他叫「風哨」,是阿布在沙漠里唯一的鄰居,但不是夥伴。
在這片區域里,如今只剩下阿布和風哨兩個沙漠獵人,由於收入越來越差,曾經那些成群結隊的獵人都已經從清嶼的官屬隧道離開,去尋找別的生計,有的做了馬賊,有的成了刺客,更多高手則投入了貴族世家。風哨不離開,是因為他負不起官屬隧道的費用,他毫無經濟頭腦,獵殺沙獸只是似乎為了填飽肚子,從來不拿去清嶼交易,當然也可能風哨根本就沒想過要離開這裡,也可能他只是喜歡用自己射出的利箭終結生命。
而阿布不離開清嶼,是因為這裡還有一個需要他照顧的女人:月姨。
月姨是個瘋女人,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把阿布這個孤兒帶大,而如今已經是阿布在照顧月姨。
沒有人知道月姨的年齡,但是她的身材似乎從未發生過變化,如果不考慮她的神智不清,不在意她的邋遢臟裙,那麼月姨實際上是絕美的美女,而且對男人有著原始的誘惑力,這一點阿布從清嶼所有男人的眼神中看得很清楚,所以他為月姨在平民帳篷區租下了一個帳篷,也等於買下一份清嶼的居住權,這樣月姨就會獲得駐軍的保護。只不過阿布不知道,就算如此,每年也總是有一些流浪漢甚至沙漠獵人想要佔月姨的便宜,然後他們就再也不需要流浪了,因為屍體只會被野獸吞掉,不會流浪。
阿布注意到風哨的眼神炙熱,急忙將拖在身後的一米長的沙鼠扛到肩上,以此宣示主權。否則風哨極有可能一箭射斷拖著沙鼠的麻繩,將沙鼠重新變為黑沙漠里的無主之物,再和阿布重新爭奪。
阿布不願意這麼麻煩,他能打倒風哨,但前提是可以躲過風哨的箭。
風哨也看到了阿布的舉動,猶豫了一下選擇放棄爭奪,隨後又如一道輕煙般遠去消失。
阿布鬆了一口氣,他整理好身上的皮毛獵裝,又從背包里拿出一個風鏡仔細戴上——他不想讓任何一個清嶼人發現,他的左眼瞳孔是淡紅色的,據說只有沙漠那邊的薩丘人才有這樣顏色的瞳孔。
隨後阿布加快腳步,打算離開黑沙漠,前往清嶼城守府的專屬靶場,那裡還有一份危險、但是報酬豐厚的工作在等著他,單純的沙漠狩獵,已經沒辦法負擔給月姨租帳篷的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