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天堂鳥(九)
屠夫面具人仍在巡視著他的地盤。
他那把菜刀已經砍得有點卷了刃,發黑的血和碎肉結塊地黏在上面。但他顯然不用擔心它能否在屠戮時發揮該有的用處——且不說那強壯到不似人形、像是能徒手撕開人類四肢的臂膀,他腰上還掛了幾把裹上皮套的廚刀,隨時都可以抽出來備用。
「但他是近戰啊,」重新拉遠了一小段距離后,薇拉說,「遇上遠程就沒辦法了。」
要考慮的應該是他的爆發速度。
當然,前提是能打中。
「地方就這麼大。」
哈維說:「反正就靠咱們幾個不可能毫髮無傷地通過他身後的樓梯。」
樓梯間門口只有那麼寬,那傢伙就是閉著眼都能砍中幾刀,要是再來個亂披風刀法還可以原地化身為人肉攪碎機。
祝槐不緊不慢地插話:「也不是非得走這裡吧?」
哈維一愣,「你說別的地方?」
如此之大的樓層面積,自然不可能只有一個緊急出口,不然遇上地震山洪之類的災害事故都不夠從這頭跑到那頭的。
可與之相應的,就是他們在一切未知的情況下撤離到更遠的樓梯口的途中還不知道要遭遇什麼,更無法預計要耽擱多少時間。
遲則生變。
「這個先放放吧。」祝槐問,「不如先想想,如果能成功通過又要去哪裡?」
上上策肯定是到達一樓后從大門脫身,但別忘了這裡頭還有兩個奉組織命令專程來深入調查怪奇事件的,怎麼可能這麼輕易離開。
「先去一樓。」哈維主動提議,「等送你們出去,我們再回來——」
「回來送死?」薇拉一針見血地問。
「喂,」娃娃臉的特工頓時不滿道,「不要把我們的實力看得那麼弱行不行?就是行動的危險指數高了那麼一點點。」
桑德拉:「……你確定是一點?」
「既然對方已經連屏蔽掉聯絡外界的途徑都考慮到了,」偵探思索道,「不太可能會漏掉這麼大的破綻,就白白放任酒店裡的人從大門跑掉。」
……而這麼久以來身為調查員的經驗,用腳指頭都猜得出門肯定又雙叒叕被某種手段封掉了。
「不過我是不會走的。」
薇拉斬釘截鐵地說,淺色的雙眸在黑暗中熠熠生輝,「放著真相不管一走了之這種事,我可做不到。」
聽她的語氣,就像是為此賠上性命也完全在所不惜。
「去還是要去的,」祝槐說,「雖然不是作為主要目的地,就當是為之後提前踩個點了,但說到這事——」
她眨了下眼睛,看向在場幾人中真正舉重若輕的那位,其他人的目光也反應過來地投過去——早已習慣作為視線焦點的桑德拉·休謨稍微側了側首。
「我的選擇可不重要。」桑德拉有些譏誚地說,「得看我那位親愛的莫頓叔叔究竟是個什麼想法。」
留她活到現在,又是出於什麼目的?
她輕易點破了盤桓在眾人心頭的疑雲,在場幾人沒一個傻的,對現狀都隱隱有著自己的猜測,只是不曾說透。
火歐泊離奇失竊,應約赴宴的客人們也因此被監視著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進門不久便昏倒在地,再醒來時已經改天換日——作為主辦方的莫頓·柯克比不可能脫得了干係,要是有,也是有誰利用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你想說他監守自盜。」哈維輕快道。
還有哪個理由比名貴寶石失竊、要排查那個小偷而能更合理更不得已地加強監管?
「我可不敢隨隨便便懷疑長輩,」桑德拉隨意地說,「只是提出一些疑點,走不走得了由不了我做主。」
「慢著。」薇拉反應過來,「這下最可疑的不就成了莫頓·柯克比自己的地方了,說不定藏了什麼。」
哈維:「那問題就是柯克比住在哪裡。」
「我知道。」桑德拉說。
「就在二樓——他跟我聊天的時候提到了,」大小姐道,「看***嘛,這點東西還是問得出來的好嗎?」
她謹慎地說:「但也不能保證這不是個陷阱。」
「離拍賣廳遠嗎?」祝槐忽然問。
桑德拉:「……」
她回憶了下位置。
不能說是近,只能說是南轅北轍。
光看她表情就知道了答案,哈維有些莫名地問:「你去拍賣廳做什麼?」
話音未落,他自己先反應了過來,「也是,那些拍賣品。」
「運氣好的話,它們應該還沒被轉移。」祝槐說,「我想賭一把。」
哈維:「只論賭也有點……」
「也沒別的辦法了,」祝槐說,「如果有其他還存活的客人,他們可能也有同樣的想法,所以得抓緊時間——那顆火歐泊很令人在意吧?就算真的丟了,那裡應該還有點痕迹。」
魚魚蹦著蹦著往前湊,儼然是在彰顯著自己的作用。
祝槐和善地摸摸它的腦袋。
「你跟他們走。」她笑眯眯地、無情地說。
開玩笑,讓深潛者去見黃衣之王的造物,這是什麼生怕打不起來的黑色幽默。
深潛者:「………………」
哼!!
它蹲旁邊生悶氣去了,祝槐可不打算退讓,她繼續道:「你們去柯克比那兒吧,我這邊再來一個人就行。」
有誰直到現在才開了口:
「我來吧。」
黑暗中看不清塞繆爾的神色,但他突然的主動顯然讓哈維都驚了一下。
「等等,要說不應該是我嗎?」薇拉還沒忘了幫忙打掩護這事,馬上插話道,「還是一起來的更熟悉吧。」
哈維:「唔——」
「這樣吧,」他看熱鬧不嫌事大,出主意一個頂倆,「要不你們拋硬幣?一樣的去?」
塞繆爾斜看了他一眼,接住對方扔來的硬幣。一拋一接之間,結果就展露在眾人面前。
正面。
事情被推到這個地步,那再推脫反而顯得心虛了,祝槐挑了挑眉,拿過那枚硬幣,在指間隨意翻轉了幾下。
銀色弧光在暗夜裡一閃而過,最後穩穩地落在了她的手背——這簡單的小把戲在她做來輕車熟路,當然不能證明什麼,只是顯得更公平罷了。
——正面。
「那就聽上帝的吧。」她將硬幣扔回給哈維,後者吹了聲口哨,「剛才不是在糾結怎麼通過這道樓梯口嗎?我們來引開,你們直接進去。」
比起這裡,還是別處去拍賣廳更近。
薇拉:「你們怎麼辦?」
祝槐一笑。
山人自有妙計。
「對了,」她明知故問道,「你槍法怎麼樣?」
塞繆爾還沒回答,哈維先中肯地評價:「反正比我強。」
「那就沒問題了。」祝槐說,「行動開始?」
「但真能引開嗎?」桑德拉皺眉,「他剛才一看到人離開就不管了。」
祝槐「唔」了聲,「試試唄。」
他們站得離那還在左顧右盼的屠夫面具人不近,說話也沒有太過避著,結果後者真就不管不顧,居然在暴躁中流露出了幾分佛系的氣質。
她不由得有點好奇——這傢伙守在這裡,到底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還是誰的命令呢?
祝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強壯過頭的屠夫面具人,他們已經來到了附近,離估量出的「勢力範圍」只差個幾分米的距離。
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就率先向前走去,薇拉驚訝地「誒」了聲,下一秒——
鞋尖踏過屠夫心裡劃定的那根無形之線的那一刻,他猛地抬起頭來,嘴裡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祝槐馬上又往後退了退。
其他人:「……」
屠夫面具人:「???」
他反應也不是,不反應也不是,還來不及提刀向這邊走就愣在了原地,叫人居然能從那張笑臉面具上看出獃滯的表情。
半晌,見她再沒有其他動作,他又將信將疑地收回了手裡的卷刃菜刀,正準備轉身,祝槐哼著歌往前邁了一小步。
薇拉:「……」
毫無殺傷力,侮辱性極強。
這是她個人的一小步,卻是踩在屠夫面具人面子上的一大步。他頓時暴怒,正欲發難,就見對方再次很禮貌地退開了。
梅開二度。
……?
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每次剛準備走開就敏銳地感受到那侵略者的靠近,趕緊又急赤白臉地回身要砍,然而總是不等行動就被先一步避讓。
轉過去、轉回來、轉過去、轉回來,系著個廚師圍裙的屠夫幾乎在原地轉成了個加粗版小陀螺。但凡在那塊地上插根鋼管,說是在跳鋼管舞都指不定有人信。
屠夫面具人:「?????」
這麼來來回回地折騰,大羅金仙都得給憋出火來。他乾脆不轉了,就站著干瞪著她,兩個黑洞都快要冒火,祝槐見狀更是不著急了,她慢吞吞地向前邁過半步,十分囂張地沖他勾了勾手指。
哈維:「這真能——」
他的懷疑馬上就被屠夫面具人突如其來的舉動打斷了。
——效果好過頭了!
屠夫跺了兩下地,伴隨著一聲長長的戰吼,整個人就像猛牛出欄一樣低著頭沖了過來。
祝槐:「閃開!」
她自己在他抬手的一瞬間就轉過了身,其他人閃的閃躲的躲,堪堪避開屠夫面具人嚎叫著衝來時狂亂揮舞著的那把菜刀。
已經預先朝著既定方向走了一段的塞繆爾在她經過身邊后立即跟上,反手拖來旁邊斜在牆邊的客房服務車,讓它橫亘在了兩人與屠夫面具人之間。
兩米來長的多功能布草車擋住了屠夫的路,但起到的作用終歸有限。他只怔愣了兩三秒,隨即怒吼著一腳踹翻那架手推車,踩著就跨了過去。
耽擱的時間只夠他們再拉扯出十多米的差距,塞繆爾轉頭正想說些什麼,就見她已經不聲不響地擰亮了手電筒。
光線猛地向斜前方晃去,循著望去的塞繆爾在意識到它指著哪裡的同時眼神微動。
屠夫面具人塊頭雖大,速度比起先前那侍者居然也不弱半分,眼看彼此差距越來越近,他渾身血液都在沸騰,任何擋在自己與獵物之間的障礙都恨不得直接撕個粉碎。
當然也包括某種意義上的「同類」。
橫空殺出來的身著晚禮服的女人被他看也不看地狠狠一推一握,頸骨折斷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走廊里。霰|彈槍在地上摔出了三四個迴旋,連她的笑臉面具都在牆上撞出了些微的裂縫。
更可怕的是強悍的生命力讓她哪怕在受到這樣的傷害后還沒有立刻死亡,吃痛的尖叫被落在身後,經久不衰地幾欲刺破耳膜。
也正因為這尖叫。
——他漏掉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清脆斷裂聲。
搖晃的手電筒燈光下,其他物件也漸漸能辨明了,屠夫顧不上這些,他只在一低頭的功夫里,從休息廳內那些鬼魅般的黑影中忽然瞧見了一抹更加接近地面的陰影。
塞繆爾的槍口處還彌散著未滅的灰白硝煙,比消|音器掩蓋下槍聲更尖銳的是水晶和玻璃摔落時炸開的脆響,晶體碎末在空氣中緩慢四散。屠夫面具人痛苦地嚎叫,後背上陡然而來的壓力擊斷了他的脊柱。
壓在身上的水晶吊燈足有兩百公斤,曾經被光斑晃過、又由子彈精準命中的吊鉤焦黑著滋滋融化,但屠夫仍在不死心地掙扎,試圖掀開它爬也要爬出來。
[斯卡蒂(祝槐)]進行手|槍檢定,46/40,失敗。
祝槐:「……」
她還是自己來吧!
那巨大的水晶吊燈限制了面具人的閃躲,她本人的槍法比起角色卡是精進過的,眼瞧著第二發子彈就沒入了對方的後背。
屠夫似乎沒有就此死亡,兩手痛苦地抓撓著地面,但他們的目的本也不在完全殺死對方——鬼知道要花多少功夫,乾脆也不在此糾纏,三步並作兩步,沖向了正對面的樓梯口。
這裡應該是那個充當了炮灰的晚禮服面具人負責的區域,至少除了她以外再不見任何影子。而一旦進入樓梯間,事情就變得簡單很多了,連下兩層后就是直通走廊的那扇門——他們在入住時都看過酒店的大致地圖,這是到拍賣廳的最短捷徑。
二樓也是一片狼藉。
但大約是因為這裡沒有幾間客房,血污反而比他們所住的樓層少上太多。如果這還不夠保險,祝槐在觀望后推開的那扇小門就意味著他們已經看到了目的地的一絲曙光。
她的視線忽然在回頭時一停。
有一瞬間,她確信自己在走廊上掛著的那幅畫邊角看到了某個標記。可它有如浮光掠影,再定睛瞧過去時就了無蹤跡,讓人以為是自己眼睛出了錯覺。
……當你懷疑它是錯覺的時候,它往往就不是錯覺。
「到這就可以了。」
奇怪的預感放在一邊,祝槐開口說了到這裡起的第一句話,她笑道:「拜託你放個風,有個什麼知會一聲——鳴槍示警也行,別讓撤的時候太麻煩。」
這是員工工作間,比起外面的凌亂景象,桌上只有幾個瓶子被碰倒的樣子實在整潔太多。看牆上的示意圖,對面那扇門后就是連通拍賣廳的走廊。
「你要一個人去?」塞繆爾問。
「於情於理,當然是我自己去更好。」祝槐已經轉過了身,「都到了這裡,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有事我會想辦法製造點動靜的。」
才怪。
不過——她想有也不會很難解決。
有一剎那的寂靜。
除了放在桌上那應急手電筒照亮的一小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里,一切都變得不太分明,無論是面前的那扇門,還是無聲流淌著的情緒。
祝槐不甚在意地掃了眼周遭,她指尖正要挨上門把,忽然聽到身後那人問道:
「就像當初讓我相信你一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