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 88 章
喻淮旭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何始終想不起前世過往,如今回憶悉數湧入腦海,他才知曉,或許阻撓自己想起來的,正是他自己。
前世十六歲那年,他確實喝了母親遞過來的那碗銀耳湯,但卻並未死。
因他一開始便知道這碗銀耳湯有毒,在飲下銀耳湯之前,先服下了解藥和假死的葯。
他母親在父皇身邊那麼多年,即便再小心,也終究是被蘇嬋察覺到了端倪。
蘇嬋是心機深沉,且野心極重之人,不能容忍父皇有如此看重和深愛的女子,便買通了一個東宮宮婢,在母親煮的銀耳湯中下毒。
而他與他父皇乾脆將計就計,借毒害太子之名,徹底扳倒蘇嬋和蘇家,再借尹監正之口,以虔誠動天,使他還生。
喻淮旭本對此計胸有成竹,只待醒來后,一切皆已塵埃落定,他也能堂堂正正地喊出那聲「母親」,卻不想三日後自棺槨中睜開眼,看見的卻是康福憔悴悲痛的面容和瀰漫著整個皇宮的淡淡血腥氣。
康福哭著道,柳姑姑沒了。
他如遭雷擊,腦中一片空白,久久都反應不過來,待跨出棺槨,緩步入了側殿,便見他父皇衣衫滿是鮮血,正跪在那張床榻前,愣愣地看著躺在上頭的女子。
女子雙眸緊閉,已然沒了氣息。
後來,康福告訴他,那日,陛下將原本保護柳姑姑的暗衛召去,說了兩句話,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那暗衛再回去,便見柳姑姑已被幾個假傳聖旨的奴才,以陪葬之名,強灌下了鴆酒。
得知此事趕來的陛下抱著柳姑姑的屍首,始終低低地喚著「阿蕪」,在聽到太醫說已是回天乏術后,他沉默了許久,提劍親手砍殺了兩個灌毒的奴才,然後面色陰沉地去了裕寧宮。
誰也不知殿內發生了什麼,只聽見陛下入內后,皇后的大笑聲和緊接而來的慘叫,待宮人再進去時,便見皇后雙目圓睜,躺在小榻邊,脖頸已被砍斷了大半,鮮血淌了滿地。
蘇嬋死的第二日,鎮北侯蘇麒便以貪污賑災銀的罪名被抓捕入獄,擇日問斬,蘇家百口,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無一倖免。
喻淮旭知道,蘇麒本不至於此,是他父皇為了搞垮蘇家,廢掉蘇嬋,故意將他自西北苦寒之地調來繁華的京城,再一步步以金錢誘之,使之為慾望蒙蔽,陷入泥沼。
同時,他父皇還提拔蕭鴻笙,讓他赴西北領軍,漸漸瓦解蘇家在西北的勢力,讓蕭家取而代之。
沒了蘇家在背後支撐,便不怕若前兩次那般廢不掉蘇嬋,而蕭家在京城的勢力逐漸壯大,也有利於往後他母親重回蕭家,得到她該得的一切。
為此,他父皇辛苦籌謀了那麼多年,怎也不會想到,他母親沒有等到那一天。
那副原裝著他的棺槨,卻裝了他來不及喚上一聲的生母。
自他母親死後,父皇便整日渾渾噩噩,荒廢朝政,只守在那副棺槨前,一坐便是一日。
甚至沒過多久,他向來不信命的父皇,卻以黃金萬兩為賞,在海內四國大肆搜尋會逆天改命之術的方士。
聖旨一下,大批真假方士見錢眼開,紛紛湧入皇城,每日都有數不清的方士進入乾雲殿,但最後都會以欺君之名被拖出去身首異處。
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為了那萬兩黃金趨之若鶩,如此半月,竟真有人自那乾雲殿中活著走了出來。
也不知那個方士在他父皇面前道了什麼荒唐話,他父皇將自己閉鎖起來,誰也不見,只日日若遊魂般在殿內供香。
整整兩個月,天子不理朝政,朝臣紛紛上奏無果,便求到了他處。
生母去世,喻淮旭亦痛心入骨,但他還是強忍悲慟,去了乾雲殿,這個曾經的天子寢殿已被搬空,只餘下一副棺槨,一張供桌和兩側的長生燭。
供桌上香煙裊裊,他那昔日威儀沉肅的父皇此時卻失魂落魄地靠坐著棺槨,雙目空洞無神,面色蒼白,身形瘦削,若一具行屍走肉。
似是聽見動靜,他側首看見他,笑得蒼白無力,他說「旭兒,來看你母親嗎?朕每日陪著她,她甚至一次都不願來朕夢裡,就算是來罵罵朕也好」。
喻淮旭本是來勸他的,聽見這話,卻是喉間一哽,只顫聲喚了句「父皇」。
「她想必是恨極朕了,可誰讓朕瞞了她一輩子呢。」成則帝苦笑了一下,喃喃道,「最開始,朕是為了保護她才不告訴她真相,可到後來,時日越長,朕便越說不出口,怕你母親不肯原諒朕,朕便想著,等解決蘇家的事再告訴她也不遲,卻沒有想到,竟是沒有這一日了。」
他說著說著,驀然笑出了聲,「不,不對,從來只是朕自以為是罷了,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母親好,將她強硬地囚在身邊,卻從未問過她究竟是如何想的,所以,朕到底是遭了報應,自作自受……」
喻淮旭強忍下淚意,在成則帝面前緩緩蹲下,「父皇,母親已經沒了,您折磨自己又有何用。」
成則帝自嘲一笑,眸中透出幾分狠厲,「朕也知或許無用,什麼命,什麼氣運,都不過是借口,是朕沒有保護好她罷了。早知如此,朕何必做什麼明君,當初就該一劍砍了蘇嬋,管什麼戰火紛飛,百姓安寧……」
他頓了頓,抬眸看著喻淮旭,面露悲哀,「可是旭兒,朕不得不信,若朕所謂的氣運能讓你母親來世過得好,朕什麼都願意給她,就連這條命……朕欠她的實在太多了……」
喻淮旭在乾雲殿坐了很久,亦聽他父皇喃喃地說了許久,到最後他便不再勸了。他知道,不管是誰,都再勸不動他的父皇,打他母親死的那一刻起,他父皇的心也跟著徹底死了。
他父皇久不臨朝,朝野動蕩,雖有他這個太子監國,但他到底年幼,沒過多久,東邊諸王蠢蠢欲動,大有造反之勢,甚至假借太皇太后壽辰之名私自進京。
正當他煩惱如何將這幾位野心勃勃的叔父趕回封地時,他父皇一劍捅死了那個他好容易尋來的方士,終是出了乾雲殿。
不過四個月,他父皇已是瘦脫了相,那身黑色常服教風一吹,裹在身上,好似立在那兒不過是一副搖搖欲墜的骨架罷了。天子重新接手朝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好生準備太皇太后的壽宴,招待遠道而來的諸王。
壽宴那日,東邊諸王齊聚筵席,多年未見的兄弟重聚,成則帝龍顏大悅。
酒過三巡,成則帝一時興起,提議在殿中與寧王對劍助興,點到為止。
分明是表演,成則帝卻幾乎劍劍直指寧王要害,在寧王蒼白的面色中又笑著將劍移開,好似戲弄他一般。
就在收尾之際,成則帝手中的劍再次指向寧王咽喉,這次卻是未停,眼見劍尖即將刺入血肉,寧王不得不提劍還擊,不料下一瞬,成則帝再次收住了劍,而他的劍卻是直直刺入成則帝的心口。
鮮血四濺,殿中一片驚呼,喻淮旭飛奔上前抱住了自己幾欲倒地的父皇。
緊接著,蕭鴻笙帶兵攻入,以刺殺陛下,叛亂謀反的罪名拿下了寧王和其他兩位王爺。
喻淮旭看著鮮血止不住從他父皇胸口流出來,怎麼也捂不住,終究絕望地哭出了聲兒,他很清楚,方才寧王那箭,他父皇本可以躲避,他是自己迎上去的。
他父皇從一開始便存了尋死的心。
他父皇躺在他懷裡,抿唇笑了笑,艱難道:「朕才發現,一眨眼,你竟長這麼大了……旭兒,除了你母親,父皇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便是你……父皇無法為你做太多,只能用這將死之身最後為你剷除幾個障礙,將來的路便要你自己走了……」
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臉,盯著他看了很久很久,喻淮旭總覺得,他父皇應是透過他,看到了他母親的影子吧,以至於最後離開時,都是笑著的。
他父皇遇刺駕崩后,寧王等人也很快因謀反叛亂被處以極刑,年僅十六歲的他在十一叔和十三叔等人的幫助下登基,次年改年號為洪靖。
他繼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封他母親為太后,與他父皇合葬皇陵。可即便如此,母親和父皇的死,就如梗在他心頭拔不掉的刺,令他常常夢魘,夜不能寐。
也不知是否是因為當初喝的那碗銀耳湯毒性太強,即便提前飲了解藥,身體里仍是存了餘毒,這毒本有得可治,可他整日鬱郁難寐,身子漸弱,終是讓毒快速蔓延到了五臟六腑,到底在他身上留了病根。
僅繼位三年,他便常是夜咳不止,他知道,自己大抵是長壽不了了。
群臣上奏請他選秀立后,他卻是一拖再拖,後宮始終空懸,年歲一長,外頭到底生了奇怪的傳聞,貼身內侍孟九說給他聽時,他也只淡然一笑,繼續埋頭批閱奏摺。
他自沒有龍陽之好,只這病弱的身體,沒必要拖累他人,更沒必要拖累他心愛的女子。
無人知曉,十五歲那一年,他出宮去尋老師,曾在裴府花園裡,遇見了一個明媚的小姑娘,一見傾心。
他本想著,等她再大一些,便請父皇賜婚,讓她做自己的太子妃,他還要將她帶到自己的母親面前,給她瞧瞧她未來的兒媳。
但後來,他沒能等到她長大,卻已是物是人非,母親沒了,父皇也死在了他懷裡,他看來也活不到太長久的歲月。
於是,他親自為她挑了一個好夫婿,在一個艷陽高照的春日裡,遠遠目送她上了花轎,嫁予他人。
那個姑娘,就叫裴覓清。
洪靖六年,喻淮旭下旨封趙王嫡次子皇太弟,召其入宮,親授政事。
他在位十二年,也寂寞了十二年。
他是在二十八歲那年死的,死前,他讓孟九扶著他去了東宮,最終,在這個與他母親和父皇擁有最多回憶的地方,想著十六歲前最快樂的日子,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去和父母親團聚。
*
打聽說旭兒在尚書房暈倒,碧蕪就險些打翻了手上的杯盞,她也不管外頭天寒地凍,沒披大氅,就疾步往旭兒住的寢殿而去。
方才踏進去,看見正在替旭兒把脈的孟太醫,碧蕪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小皇子這是怎麼了,為何會變成這樣?」
此時旭兒正躺在床榻上,全身滾燙,額上卻冷汗直冒,他眉頭皺得緊緊的,神情頗為不安,也不知夢見了什麼。
孟昭明診斷了半晌,拱手道:「小皇子或是不意受了涼,風寒入體才會如此,微臣先開幾貼退熱的葯,暫且服下,看看藥效如何再做調整。」
「多謝孟太醫了。」碧蕪在榻邊坐下,接過姜乳娘遞過來的帕子,替旭兒拭了拭額上的汗,哽咽著連連喚了他幾聲,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心口也跟著難受,一陣陣悶痛起來。
孟昭明擬好藥方,遞給宮人去太醫院抓藥,然側首瞥見坐在那廂的皇後娘娘正難受地用手捂著胸口,不由得蹙了蹙眉,遲疑半晌道:「娘娘,微臣見您面色不大好,要不讓微臣替您診斷一番。」
碧蕪聽得這話,卻是搖了搖頭,如今旭兒病成這樣,她哪還有心思給自己瞧病,「不必了,多謝孟太醫關心,本宮不過是未睡好罷了。」
孟昭明在太醫院待了少說也有十年了,是不是因為未睡好,他還能不清楚嗎,他正欲再勸,便聽一個低沉的聲兒帶著幾分不容置疑道:「讓孟太醫給你瞧瞧!」
碧蕪抬首看去,便見成則帝站在殿門口,見她看過來,語氣頓時軟了幾分,「既是身子有恙,皇后怎能諱疾忌醫,何況皇后也不想旭兒一醒來,便看見你病倒下吧。」
聞得此言,碧蕪默了默,才頷首道:「那便勞煩孟太醫了。」
她站起身,轉而在那張紅漆梨花木圓桌前坐下,將手擱在桌面上,讓孟太醫隔著絲帕探起了脈。
少頃,孟昭明抿了抿唇,緩緩抬首看了眼站在碧蕪身後的男人,笑道:「娘娘沒甚大礙,確實如娘娘所說,應是未睡好所致,用幾副湯藥調理調理,當是會緩解,只……臣瞧著娘娘平日或是憂思略重,需得放寬心才是。」
碧蕪微微頷首,道了聲謝。
孟昭明又開了張方子交給宮人,整理好藥箱,出了殿門卻是未走,等了一會兒,便見陛下身邊的太監總管康福出來,將他領去了御書房。
大抵一柱香后,成則帝才從小皇子的寢宮回來,直截了當地問道:「皇後娘娘的病情究竟如何?」
「回陛下,微臣瞧著,娘娘這病似是與太上皇的有些相像。」
成則帝聞言劍眉蹙起,「嚴重嗎?」
「這……」孟昭明遲疑片刻,還是如實答,「微臣猜測,娘娘常年憂思過重,已是鬱結於心,先前癥狀或是不大明顯,可如今應是有了心痛之疾。此病,雖說主要由心而生,但若拖的久了,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