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師
「……靜兒……快逃……!」
伴隨著夢中父親那聲嘶力竭的呼喊,雷靜猛地睜開了雙眼。
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噩夢了,雖然當年他隻身一人逃命到青峰堂時,曾經有很久一段時間,連續夢到過那個地獄般的場景。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今天雷靜之所以會再度做到這個噩夢,他自己心裡也清楚的很。
因為今天是他二十歲的生日,是他完成冠禮正式成人的日子。而更重要的,是今天,也是雷靜的師父,青峰堂堂主東方威應當履行自己諾言的日子。
雷靜定了定神,他很快穿戴好衣物,拿起自己的配劍,走出了自己的房門。
此時天光尚未大亮,雖然時節已經入夏,但黎明的空氣中仍然有些寒冷。青峰堂的弟子們基本都還在各自的房間里悶頭大睡,因此雷靜得以一個人悄無聲息地穿過堂內的各處設施,來到了後山山腰之上。
而早有一人已經在這裡等候著他了。
「弟子雷靜,拜見師父!」
雷靜來到近前,對著此人的背影拱手施禮。
此人聽到聲音,隨即轉過頭來。他年紀約有四十多歲,鬚髮中已隱隱約約出現了斑斑點點的白色,但炯炯有神的目光仍然體現著他堂主的尊貴身份。
青峰堂堂主東方威看到朝自己施禮的雷靜,點了點頭,回答道:「靜兒,你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閃過身。雷靜看到,師父身後立著一張祭祀用的方桌,上面已經擺放好香爐等物,而正中央則立著一塊靈牌。
那是雷靜的父親,母親,以及雷氏一門的靈位。
雷靜立刻撩袍跪倒,沖著靈位猛磕了三個響頭,接著他沒有起身,而是嘴裡大聲說著:「請師父賜冠!」
東方威看了看伏在地上的雷靜,嘆了口氣。他沖著靈牌拱手施禮,說:「冠禮本應父母為子而行,但因雷氏一門盡沒於地下,故今日老夫便以尊長的身份,為靜兒行冠禮了。」
說罷,東方威再次沖著靈牌三次拱手而拜,接著轉向依舊跪在地上的雷靜,口中念誦起祝詞:「皇魏盛祚,歲在永熙;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祝詞念罷,雷靜已經直起了身。東方威從懷中掏出了一塊巾冠,簡單地包在了雷靜的髮髻之上。
對於江湖人士來說,冠禮並沒有士族那般講究,因此當雷靜戴上了頭巾之後,儀式也就只剩下最後一項了。
「謝師父!請師父賜字!」
東方威背過手去,停頓了一下,說:「靜者,安也。我青峰堂又是習武之所,便取『武安』為你的字,如何?」
雷靜沉吟片刻,說:「謝師父賜字,不過請恕弟子冒昧,請允許弟子更改一字。」
「嗯?」東方威有些意外,「哪個字?」
「雷靜原本在家中排行第五,故希望將『武』字改為排行的『五』字,望師父應允。」
東方威臉色一沉,他看著神色堅定的雷靜,知道他是非常認真的,隨即再次嘆了口氣。東方威並不是對於弟子更改自己起的字而有所不滿,而是因為知道,這代表了雷靜那毫無動搖的意志。
「這麼多年了,你仍然沒有釋懷么。」東方威背過身去,不再看向自己的徒弟。
「是,承蒙師父救命及養育之恩……但滅門之仇,弟子無論如何也不敢忘!」雷靜回答道。
「你可知道,若你去尋仇,極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是,弟子已有此覺悟,故還請師父莫要食言!」說著,雷靜沖著自己師父的背影,再次俯身下拜。
東方威閉上眼睛,然後第三次嘆了氣。他撫養了雷靜六年的時間,希望讓他長大成人,不再去思考復仇的事情,在青峰堂內過上安安穩穩的正常生活。但顯然,自己是低估了這個弟子的心智了。
六年前,外出的青峰堂門人偶然發現了一名倒在路旁奄奄一息的孩子,為了搭救他,門人將孩子帶到了青峰堂進行醫治。
在這個孩子被救活之後,身為堂主的東方威詢問起孩子的身世,這才知道這個孩子叫雷靜,是雷氏山莊莊主的幼子。
從雷靜口中,東方威了解到,在江湖中頗有威望的雷氏山莊突然遭到了一批精銳軍隊的襲擊,整個山莊被一把火燒毀,雷氏一門也被幾乎屠戮殆盡。只有雷靜這個當時年僅十四歲的孩子僥倖逃脫。
青峰堂並不算是江湖上實力雄厚的幫派,也沒有任何可以獨步天下的武功。但是,青峰堂卻擁有無以倫比的情報刺探能力。可以說,遍佈於整個江湖的情報網,是青峰堂得以立身的根本。
因此,東方威很快通過青峰堂的渠道掌握了襲擊的相關信息,他意識到雷氏一門是被朝廷的軍隊所滅,那麼這個雷氏的幼子顯然也很可能是朝廷追殺的對象,如果收留他的話會對自己乃至青峰堂都非常不利。
但是,東方威卻又不忍心將這麼一個弱小的孩子棄之不顧。因此,他向自己的門人隱瞞了雷靜的身份,將他收為自己的徒弟,養育在自己身邊。
雷靜隻身逃脫之時,並不知道襲擊山莊的是什麼人,而東方威也希望雷靜不要去打探這件事。但是雷靜雖然小,卻也已經意識到以青峰堂的情報網,一定能夠知道他那不共戴天的仇人究竟是誰。因此,雷靜很快就向自己的師父詢問起來。
知道瞞不過去的東方威只能以雷靜還小,應該以習武為主的理由拒絕了他。但是在雷靜的一再糾纏下,東方威只得和雷靜約定,等到他長大成人,行冠禮元服之日,會告訴他那個人的名字。
現在,東方威有些後悔當初自己許下的承諾了。
「確實,當年你詢問我襲擊雷氏山莊的領軍者是誰的時候,為師的確答應過你,在你行冠禮元服之日,告訴你那人的名字。你可知道為什麼為師要等到今天么?」
「當然,因為師父不希望弟子去復仇。」
「你可知原因?」
「……想必那人定是身居高官顯位,師父恐弟子有失,故而不願輕易放弟子前去。」
「不錯!」東方威猛地轉身,有些激動地低聲喊道,「為師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你去送死啊!」
「弟子深知師父厚意,但滅門之仇不共戴天,若弟子毫無作為,也會夜不能寐,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還望師父見諒!」
「……你可想好了?」東方威盯著雷靜的眼睛問道。
雷靜知道,這句話還有著其他的含義。
「是的。若那人是達官顯貴,則弟子的所作所為必然會給師父和青峰堂帶來各種麻煩……對於這點,弟子也已做好準備。」
說著,雷靜朝著東方威三叩首,然後開口道:「弟子再次感謝師父的救命之恩及養育之情!今生今世無以為報,來生弟子當做牛做馬,伺候師父,以報師父的大恩大德!」
「……」
東方威望著叩拜在地的徒弟,知道自己已經斷然無法阻止雷靜了。他無聲地仰天長嘆:天意,這就是天意嗎?
如果這是天意,那麼靜兒啊,你的命運今後就交給你自己了!
「好,既然如此……雷靜聽令!」
東方威突然大喝一聲,他臉上慈祥的面容已經不在,換了一副凝重而嚴肅的神情。
「雷靜在此!」俯身在地的徒弟也高聲回應著。
「青峰堂弟子雷靜,目無尊長,違背師訓!老夫身為堂主,從即日起將你逐出師門!你不再是青峰堂的弟子!老夫也與你不再是師徒!你當立刻離開青峰堂,從此不得返回!」
東方威的聲音洪亮而嚴厲,但如果仔細聽的話,還是能從中聽出一絲哀念。
面對師父這斷絕關係的聲明,雷靜臉上看不到任何波瀾。就像他剛剛回答東方威的話一樣,他早就做好了這方面的心理準備。
「是!雷靜謹記在心!」
雷靜最後一次叩拜了自己的師父,隨即抬起頭,說:「還望師父告訴我那人的名字!」
「老夫已經不是你的師父了,接下來的話也不是師父對弟子說的。」
東方威的神情已經回歸了平靜,他說的意思雷靜其實很明白:如果你捅了什麼大婁子,那麼一切都與青峰堂毫無關係。
「……是,雷靜明白。」
東方威抬起頭,閉上了雙眼,似乎仍然有一些猶豫。但隨即,他睜開了雙目,直面自己曾經弟子的視線。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將弟子心心念念了六年的那個仇人的名字,告訴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輕人,完成自己當初對他的承諾。
「……當年,帶領一彪軍馬殺入雷氏山莊,將山莊夷為平地的將軍,便是當今朝廷的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相州刺史、廣阿縣公……」
在說了一連串這個人的頭銜之後,東方威頓了一下,然後迎著雷靜的目光,喃喃地說出了那個名字:
「……竇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