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99章
十月廿三。
業洲的楓葉紅透了。
「第四說,她願意將你此前分給她的那一半造相堂的財寶還給你,還有這些,她也都托我交給你。」
第十五將懷中的地契銀票取出遞給面前的少年,但他卻遲遲不接,只是輕瞥一眼榻上那形容枯槁的青年。
白隱的面龐蒼白而消瘦,此時正昏睡著,身上的病症又發作起來,他的面頰漲紅,頸間青筋微鼓,前額滿是細汗。
「是丹藥……」
商絨喃喃。
「凌霜將煉壞的丹藥都強行給他吃了。」第十五送白隱來業州的這一路上,已見他發作多回。
如今神溪山再不見外客,張元喜也再不出手救人,但妙善當初化名張元濟藏身神溪山數年,張元喜作為他的義兄,對他們師徒也算照拂頗多,故而第四才會找到第十五,要他輾轉來尋折竹的下落。
「如果不是白隱觀主,那時我只怕也不能那麼順利便逃出星羅觀。」商絨看見他面頰上一道顏色極淺,微微泛粉的傷痕一直蜿蜒到頸間。
若不是臨著滿窗明亮的光線,那道痕迹其實一點兒也不明顯。
折竹一言不發,只聽門外步履聲近,他輕抬眼帘,視線驀地與那鬚髮皆白的老者相撞。
「小子,你知道我不見外客,怎麼還把這麼多人往山上領?」衣袍灰白的老者拄著拐,一雙眼睛精神矍鑠,視線掃向屋中的幾人,最終又停在那黑衣少年身上,「要我給他瞧病可以,你得告訴我,你在玉京究竟發生了何事。」
「好啊。」
折竹扯唇,聲線平淡。
張元喜給人瞧病是不喜太多人在場的,只留下一個葯童,一個青年弟子,便將他們四人趕了出去。
張元喜的葯閣屹立於山巔,底下霧氣茫茫,楓葉紅如烈火,兩相交融,好似流霞織錦。
商絨只是與添雨去吃了一兩塊茶點的功夫,回來便找不見折竹,她朝四周張望著,手中的帕子里裹著幾個糕餅,高聲喚:「折竹?」
庭前靜悄悄的,只有山風拂來,滿樹枝葉沙沙作響。
商絨正欲再喚,卻聽那片濃蔭里傳來少年清泠的,悅耳的聲音:「你總是叫我的名字。」
商絨捧著糕餅小跑到那片樹蔭底下,她仰著臉在枝葉樹榦間找到少年玄黑的袍角,他白皙的面龐透著冷感,正在上面垂著眼睛看她。
「什麼?」商絨沒有明白他方才話里的意思。
「你已經嫁給我了。」
他一手撐在樹榦上,下巴抵在手背:「簌簌,我想聽那個。」
陽光穿梭於枝葉縫隙,在少年漆黑的眸子里映了清亮的光斑,商絨就這樣仰著臉與他相視,她壓不住嘴角上翹的弧度,小聲地喚:「夫君。」
自回到神溪山便怏怏不樂的少年眼底添了亮晶晶的神采,如一道風從樹上掠來,攬住她的腰身,又帶她回到樹上。
「這世上的男子成親,是不是都為了聽這兩個字啊。」
少年雙足懸空,輕輕晃蕩。
商絨聽了,忍不住抿著嘴唇笑了一下,將糕餅遞給他,又低眼去看底下大片的紅楓林:「你曾與我說,神溪山很漂亮,如今我終於親眼看見了。」
折竹聞言,迎向她的目光,卻只是揚了揚唇,咬下一口糕餅。
山崖底下的林子里有一處居所,他在那裡長大,捉過溪流里的魚,爬過參天的樹,在無數個晨昏苦練武功。
每一幀記憶,始終都有那個人的身影。
神思恍惚之際,折竹不防身邊的姑娘忽然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胸膛仰望他。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
但是兩人目光相接,耳畔枝葉沙沙不斷,他眼底晦暗的情緒褪去,唇角微揚,將糕餅湊到她嘴邊。
商絨咬了一口,對他笑。
底下藥舍的門開了,第十五與添雨正好過來,便隨葯童走了進去,商絨瞧見了,便拍了拍折竹的後背:「我們也去。」
折竹吃掉最後一小塊糕餅,抱著商絨從樹上一躍而下,穩穩落地。
張元喜拄著拐起身,瞧著榻上已經清醒過來的白隱:「丹藥吃得太多,毒素太重,又拖得太久。」
「前輩的意思是……」
第十五看向白隱,後半句話沒說出口。
「不好說,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不能撿回他這條命,還不一定。」張元喜並不避諱白隱,字字句句都當著他說。
他不喜正陽教的那些胡話,更看不上這些正陽道士煉丹服丹。
張元喜回頭,看見折竹牽著那個姑娘走進來,他這才好好審視起那姑娘的面容,他眼尾的褶皺舒展了些,走過去:「這便是你信中提到的姑娘?」
「嗯。」
折竹應了一聲。
張元喜對商絨點了點頭,隨即便與他道:「跟我出來。」
說罷,他便率先走出去。
折竹鬆開商絨的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轉身跟上去。
商絨看著他們二人的身影走遠,回過頭來,再看向榻上的白隱,之前在玉京時,為了出城去觀音山上找折竹,商絨在星羅觀曾與他有一面之緣。
當日身著道袍的青年,還不似此時這般清癯。
「白隱觀主……」
商絨走近,發覺他神情平靜,好似掀不起波瀾的死水。
「公主,我已削去道籍,不在星羅觀中了。」
白隱的聲音虛浮無力。
「是因為我與折竹從大真人的地宮離開,才牽連了你。」
此前商絨只見過他臉頰上的疤,卻不知他還被凌霜強餵過那麼多的丹藥。
她不知道吃下那麼多丹藥究竟是什麼滋味。
可她記得薛淡霜被皇伯父命人溺死前,是那麼痛苦。
「不是。」
白隱搖頭:「是我騙了拂柳,她以為我有萬全之策,但其實我師父疑心甚重,尤其地宮是他最重要的秘密,我幫了她,便無法脫身。」
「我是為她,而不是為公主。」
「我本可以逃,但我那時還對師父心存希冀,我以為我可以勸他回頭,畢竟他養大了我。」
白隱苦笑:「但事與願違,後來的事,都是我自己錯失良機所致,與他人無關。」
白隱身中丹毒,又歷經半年顛沛,他的精神越來越不好,只與商絨說了幾句話便又合上眼睛,昏睡過去。
直至暮色四合,秋雨襲來。
窗外交織的風雨令他驚醒,一盞燈燭在案,滿室寂寥冷清。
他許久都沒有這樣安寧過,不分晝夜時常折磨他的丹毒此時已暫時被壓制,他卧聽夜雨,半晌,從懷中掏出一枚菱花飛鏢來看。
不知不覺,蠟漸短,燭焰晃。
那道緊閉的房門忽然大開,風雨湧入,白隱抬起眼帘,頃刻瞳孔微縮。
殷紅的血珠被雨水沖淡從黛紫的衣袂不斷下墜,燭焰將滅未滅,照見女子腰間彎刀的刀鞘上晶瑩剔透的寶石。
她幾乎是個血人了。
渾身都是傷,只有那張被雨水沖刷過的臉乾乾淨淨,連她慣常愛用的口脂也沒有留下一點。
她不施粉黛,唇色凍得泛白。
烏黑濕潤的髮絲貼在臉頰,一顆顆的水珠順著她的鼻樑滑下去。
血跡隨著她的步履而蜿蜒。
「拂柳……」
白隱喃喃,他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踉蹌地摔下床榻,頭暈目眩之際,他嗅到潮濕的,血腥的味道臨近。
一隻冰涼的,柔軟的手捏住他的下頜,迫使他抬起頭來。
這一瞬,他望見她近在咫尺的臉龐。
「還好……」
她發梢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臉頰,她體力不支,雙膝跪地,白隱勉力坐起身攬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乾淨潔白的衣袍一瞬沾染了她身上的血跡。
她藏在衣裳底下的後背滿是傷口,此時被他的手臂一攬,她痛得更加清醒,眼眶裡卻跌出淚來。
白隱要抹去她臉上的水痕,卻被她躲開,他的手僵在半空,一雙眸子盯住她。
「你明知道,」
第四一手抓住他的衣襟,「我這種人,什麼都不可能為你做,我有太多的東西遠比你重要。」
夜雨淋漓,白隱靜默半晌,還是用衣袖輕輕地擦拭她的臉:「是,我知道。」
「拂柳。」
他的手指觸摸她冰涼的面龐:「我沒有要向你要什麼,我以為我走得足夠遠了,可你為何要找我?」
「我不找你,」
第四揮開他的手,冷笑,「難道要你悄無聲息地死掉?白隱,我可不想欠你太多。」
若不是她留了心,讓自己在玉京的耳目打探了星羅觀的消息。
她也不會知道,
他身中丹毒,命不久矣。
在她離開玉京后不久,他便卸去了星羅觀主的身份,消了道籍,孤身一人離開了玉京。
她找了他整整半年,才終於尋得他的蹤跡。
「你本不是會將這些東西放在心裡的人。」
白隱又有些眩暈,幾乎看不清她的臉,說話也勉強:「我也不需要你放在心裡……」
他話音戛然而止,只因衣袖濡濕一片,貼著他的手臂,越發濕潤,他勉強凝神,才發現那是大片的血跡。
他驀地盯住她的後頸。
手上用足了力氣扯開她的衣襟,她後頸底下血肉模糊,縱橫交錯的傷口展露在燈燭之下,觸目驚心。
白隱的唇微顫。
「因為你,」
他聽見她似怒似怨的聲音,抬首對上她的眼睛,又聽她道,「我堂堂櫛風樓護法,如今卻被樓中追殺,我這些年殺人積攢的錢財,從小十七那兒好不容易得來的財寶,全都給了小十七。」
曾經不敢闖的鬼門關,她闖了。
只是除了折竹,沒有人能從櫛風樓的戒鞭下撿回一條命。
所以鞭刑過半,她便反悔。
最終趁著出任務而逃跑,從此,她便是櫛風樓主苗青榕絕不會放過的叛徒。
這明明是憤怒的指責。
可白隱卻怔怔地望著她,片刻,他的眼眶微紅,嗓音乾澀:「你知道,我也許,沒多少日子可活了。」
「我們之間,可說不准誰先死。」
第四忍著疼,額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
白隱緩緩搖頭,聲音很輕:「不值得的……」
夜雨更盛,擊打窗欞。
第四抓著他的衣襟,迫使他低下頭來,而她順勢親吻他的嘴唇,她閉起眼睛,濕潤的眼淚無聲跌出眼眶。
「是,你明明不值得。」
她咬牙般,聲線里裹了細微的哽咽:「是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