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在下陳蜉蝣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細雨如牛毛般從灰暗的天空中灑下,西涼碎葉城各家各戶的人們清早便開始動身,傴僂提攜,前往城西南方平岡外的棉山掃墓踏青。到了晌午時分,人們陸續下山進城,三三兩兩,談笑悠然。尤其是那些結群的小孩子們,不知踢的是誰偷偷藏帶過來的鞠球,耍得那叫一個風火。
沒有人注意到,細雨飄遙、不見日頭的天邊,出現了一人一騎,正緩緩朝碎葉城而來。
馬是劣馬,人是遊人。
奇怪的是,那人並沒有妨著雨天策馬騎行,而是把他的斗笠和蓑衣都穿戴批放在了那匹老馬身上,自己牽著韁繩和老馬一起悠悠步行。這要是讓哪個莊稼漢看見了,十有八九要停下手裡的活兒撂下一句罵:「絕慫,真是個十三!」
十三,有點說法。貞元朝律,凡貞元王朝轄下七大域十九州,逢時敲鐘,由官衙統籌。子一丑二,依此類推,亥時則敲十二下,故至多也不過敲十二下。十三即是十三點,本不存在,但若是敲出十三響,必然是出了問題。正如俗語所講癲癲也!所以,「十三」就是代表人的性格「癲癲地」,通俗來說,就是二傻子。
姓陳名蜉蝣的年輕人可不在乎這些,他明白,特立獨行只不過是看法不同而已,而這世間沒有任何一種看法是絕對正確的。道教始祖庄玄公還曾因喪妻做出鼓盆而歌的舉動為當世人所不解呢,卻也沒有絲毫影響大白師父給他取字為鯤羽。
《庄公-逍遙篇》曰:「北冥有魚,其名為鯤;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陳蜉蝣,字鯤羽。
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陳蜉蝣和老馬就這樣走在雨中。可牛毛細雨終究是雨,雖然察覺不到它打在身上的感覺,可不一會兒,這名遊俠已經衣衫盡濕,雙腳靴子也已是爛泥黏地,只能拖行。所幸終於到了碎葉城下,守城軍士看到他這副狼狽不堪的鳥樣,根本懶得搜查,呵斥他趕緊進城。
陳蜉蝣擠出一臉可憎的憨笑,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三下五除二在城門口的台階上把自己靴子上的爛泥擓乾淨,在左邊那個高大軍士作勢抬手要打的瞬間,牽起老馬一溜煙滑進城內,一巴掌剛好落空!站在左邊也姓左的滿臉胡茬和橫肉的小伍長沒好氣的笑罵道:「這兔崽子哪兒來的?!」
進了城,總得找些吃的,民以食為天嘛。一路走來,陳蜉蝣的肚子早就把空城計唱了千八百遍了,所以當務之急是找個人問問路。
陳蜉蝣身長八尺,容貌俊秀,尤其是一雙丹鳳星眸,被譽為秋水長波的發源地都不為過。與當世人推崇的卧蠶眉不同,他偏偏生了一對劍鋒眉。尋常對視,英氣無雙。即使這次因為進城,儀態被雨水所摧折,也依然難掩眉宇之間的英氣。再加上他身形修長,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哪個中不了舉的小秀才呢。雖然身上濕噠噠,但是配上小陳公子那獨一無二的憨笑,也保證叫人心裡暖洋洋的。
陳蜉蝣左顧右盼,看到了一個即將出城放牛的牧童,他捋了捋頭髮,走上前去問道:「小弟弟,請問這附近有沒有酒家?」
騎在牛背上的牧童也不答話,轉頭用兩個小辮子背對陳蜉蝣,手朝西北方向的一條小巷子一指,「喏!」然後轉頭騎牛出城去了。陳蜉蝣心領神會,牽著馬朝那條巷子走去。
大抵是清明時節都上山掃墓去了還未回來,街上的人比往常少了很多,牽馬行走也就格外方便。但是碎葉城清明有門前插柳的習俗,巷子又不夠寬,陳蜉蝣只得小心牽引,生怕蹭掉了別人家趨吉避凶的寄託之物。終於,在巷子盡頭,看見了酒家的旗招。
不工整但易辨認地飄著三個字:杏花村。
在囑咐好馬房多給老夥計添些加鹽的草料后,陳蜉蝣拿著剛解下來還滴著水的斗笠和蓑衣,在門口甩了甩,挾了他此時僅剩的家當:一根齊眉白藤短棍。一掀門帘,走了進去。
「小二,上你們這兒最好的酒!再來兩盤素菜。」陳蜉蝣邊走近個靠窗的位置邊說。
小店方位雖然在碎葉城中不太顯眼,生意卻不太冷清。雖然大多是些市井鄉紳,但偶爾也能瞅見幾個從官輦里被人攙扶下進店的身影。堂內陳設古樸,雖然沒有什麼奢華靡費的物件兒,酒桌酒凳卻是清一色的黃柏。
西涼地處貞元王朝的西北部,素以風大沙多而聞名。黃柏不僅耐旱,而且樹大成蔭,阻隔風沙效果顯著。所以早在古涼人時就開始種,現在雖然已經多了去了,但想要置辦這麼一套桌凳,卻也是不容易的。
店小二此時正靠著櫃檯充楞,聽見陳蜉蝣的招呼,忙搭了條手巾沏了壺滾開的白水,點頭哈腰道:「客官,樓上有雅座。您上請?」
「不用,這兒就挺好。快些來好酒便是。」
「小店佳釀杏花雨,物美價廉,只要半吊一壺。」小二不敢正視,盯著疊放在旁邊長凳上的蓑衣和短棍。
「好,就這個,麻煩快些!」
「好嘞,您稍待。」酒店夥計轉身就去吆喝報菜和沽酒去了,不一會兒兩盤菜一壺酒就被端了上來。「您慢用!」
應是清明節去綿山掃墓的緣故,杏花村堂內四下無人。陳蜉蝣環顧了一圈,挺身坐定。
一盤白灼菜心,一盤清燒豆腐,都很平常。倒是這杏花雨,酒色清冽,入口醇厚,回味悠長,陳蜉蝣不由得多喝了幾杯,然後才開始動筷。素素清清的菜,就像他這個素素清清的人。
酒店陸陸續續來了幾撥客人,陳蜉蝣專心刨飯,絲毫沒有在意,吃得有滋有味兒。倒是鄰桌有個來了不久的赤發紫髯的漢子在坐定后時不時地往這邊瞟,陳蜉蝣心知肚明,但也只當沒看見。因為那漢子看的不是人,而是放在旁邊的蓑衣斗笠。
終於,他在拎著酒罈灌了一大口酒之後起身對陳蜉蝣叫道:「哎!那誰,你這蓑衣不錯!我沒看走眼的話,這應該是地道的龍鬚茅吧!這成色,絕對是好貨!」
說話的正是碎葉城柴木巷幾個無賴混混的頭子,有個諢名,喚作赤發馗。好像之前投過軍,因為太懶散被遣返回鄉了。因為會些槍棒,又沒個正經事兒干,一來二去就成了柴木巷這一片的地痞頭子。但他這人有個所謂的「好品質」,鄉里鄉親的從來不去招惹,但是專門欺負外地來的客人。
陳蜉蝣默不作聲,繼續扒飯。
赤發馗登時來了氣,把酒罈重重往桌子上一擲,站起身來。
「叫你呢!?小白臉子!」
店小二連忙從櫃檯邊過來圓場,「去去去,喝你的酒,不要打擾我們做生意!」
也不知今天是喝醉了酒還是怎麼地,赤發馗揉了揉他那漲紅的臉,用一隻粗壯大手一下子把店小二推搡到了一邊,滿嘴酒氣地指著陳蜉蝣說道:「你這龍鬚蓑,大爺想要,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說罷便一手拎著酒罈,一手抓著蓑衣,扯著就要往外走。陳蜉蝣嘴角出現了一個常人不易察覺的微妙弧度,他抬起左手,一記仙人撫頂輕輕按住。也許是酒醉的厲害,那漢子漲紅的臉愈發紅潤,都已經有了由紅轉紫的跡象,但那蓑衣還是絲毫沒動,靜靜地躺在陳蜉蝣的手下。
陳蜉蝣放下筷子,平淡說道:「漢子,你要有本事,你便拿去。只要勝了我手中這根藤棍,連斗笠也是你的!」
話音未落,店小二的心裡卻早已是叫苦不迭。
須知這貞元朝武者分九品,一品為上,九品最次。達二品已是小宗師見聞之境,一品三境界那就更不用說了,入神、練虛、無敵手,層層遞境,古今罕有。再往上者,便是飛升成聖。兩百年前西北的一位藩王、古西楚的一位青衫儒士和遨遊蓬萊的太阿劍神約莫是到了一品的成聖境界,當是時,江湖人才輩出。
打那后后二十年,老君山上一位姓李的武當真人,以自身性命為祭,斬斷了天地聯繫,使人間終為人間,不受仙人指畫。再然後,由一個身具魁甲氣運的牧羊童獨領江湖風騷一兩甲,之後大一品便蹤跡全無。
時下對招,講究一擊必中,二品下往往一招見勝負。二品境所謂見聞,即是能在動手前洞悉對方的氣息流通和功力深淺。往往能在合理判斷下,跟高低手都能互換幾個回合。
店小二叫苦的是,據說赤發馗經過軍旅訓練,可是快摸到小二品見聞境界的門檻了啊。這要是給這面善公子打壞了,飯錢自然甭說了,保不準還要賠醫藥錢,店裡的桌椅碗壇還沒做賬呢。店小二的心裡在不住地盤算著:這可怎麼辦吶?
這赤發馗聞陳蜉蝣言,哈哈大笑,見他身上沒有半點內力波動,放下酒罈,隨即在門外掣了條棒,使了個旗鼓,喝道:「來,來,來!大爺沒在怕的!是男人,說話要算數!」
眾人見狀,四下散開。
陳蜉蝣微微一笑,起身掂起那根齊眉藤棍。
「請!」使出了個遼東大橫的勢。
赤發馗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蓑衣。陳蜉蝣自幼隨大白師傅習武練氣,十五從軍,十六便已建功。他深知這西涼軍陣之棍的章法,閑庭信步,招架輕鬆。為了顧全本地地頭蛇蛇頭的面子,陳蜉蝣甚至前退後進,打得那叫個有來有回。
可在場旁人全都傻了眼。
遼東大橫,西涼軍棍。軍棍似鰍魚噴來,大橫是巨蟒竄出。軍棍像連根拔怪樹,大橫如遍地卷枯藤。
好似那海內兩條搶珠的蛟龍翻騰,叫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那漢子久攻不下,心中鬱結驟然迸發,亂棍齊出,打得店內是碗碎凳壞、一片狼藉。陳蜉蝣見赤發馗已經紅了眼,也不再退,一棒撥草尋蛇,直挺而上。
赤發馗沒看清楚出手,只覺棒掃如滿月,風去似流星。霎時間,這消瘦公子的棍頭已經抵在了他咽喉之上!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店小二忽然高叫一聲:「好!」
頓時滿堂喝彩。
此時赤發馗酒已經醒了七八分,化作冷汗虛虛出了,撲通一聲癱在了地上。
陳蜉蝣放好那根齊眉藤棍,不顧嘴角上的米粒和旁人驚詫的目光,坐下繼續刨完碗里剩下的飯。當碗里一粒米都沒有的時候,陳蜉蝣才心滿意足的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對癱在地上的紅髮漢子說:「知道綿山山頂怎麼走嗎?我想找個人帶帶路。」
紅髮漢子連忙起身,扣好衣衫。
「我帶公子前去,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陳蜉蝣站起身穿戴好斗笠蓑衣,在桌子上扣了一吊錢。
斜握藤棍,低眉抱拳微含道:「在下大奉陳蜉蝣,煩請帶路。」
聲音不大,但在場的每個人聽得都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