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五月十一,天晴。
碧空如洗,和風習習。
距上次入宮已有六七日了。新帝登基,一切已塵埃落定,後宮那些孤兒寡母的,再也不必像從前那樣爭風吃醋,勾心鬥角。反倒狀似真正的姐妹一般,會結伴來與我聊天打發時間。
我和她們哪有什麼共同語言,每回敷衍應承著,著實心累。
嗯,我絕不承認是我怠惰。
……
女官張莞和李黛得知我今日會來的消息,早早地在東稷宮門口守著。她倆是宮中的主副內司,轄權甚廣,乃我姑姑生前的得力助手,我自十分信任。
我早就挑明若非天大的事無法做主,才來與我稟報,是以我雖不住在皇宮,仍有這二人依言運作,為我擋去不少繁雜瑣事。
如今在此等候,莫不是有大事發生?
果然,行過揖禮后,張莞率先說道:「臣等有事啟稟。」
我打量二人一番,她們雖然額有微汗,神態倒還算鎮定,應該問題不大。
「行,進來說話。」
東稷宮是先皇賜給任無奚的宮邸,他雖然不住了,奴才們仍然打理的很好,現在成了我施權話事之地。
剛一落座,便有宮奴將茶點瓜果奉上,我對著殿中的張莞李黛道:「別客氣,坐下慢慢兒說。」
張莞又作一揖道:「茲事體大,臣等不敢拖延,只得前來由宸王妃主事。」
我點點頭:「說吧,什麼事。」
張莞道:「七公主連日絕食身虛體弱,黎太妃憂女過重,已昏厥不醒,臣等實在束手無策。」
我吃了一驚。
李黛又補充道:「黎太妃已經著太醫診治了,尚無大礙。但是七公主性情剛烈,足有六日滴水未進,不准許任何人靠近她。她是金枝玉葉,臣等自然不敢硬來,但這樣僵持下去,必定損傷玉體。」
那日我在這殿中駁回黎太妃的懇請后,任青窈便一臉憤恨地離開了,我前腳剛想回府,後腳就傳來她在隴玉宮割腕未遂的消息。
當時我確實很緊張,幾乎是衝進她的寢殿,卻見她只是用尖利的簪柄在手腕上劃出一道紅痕,我若來的再晚些,恐怕這一點紅腫都要消掉了。
可就這大點事兒,整個隴玉宮就好似末日降臨一般鬼哭狼嚎,宮婢們對我是又跪又求,簡直就是拿我當大冤種來看待!
我從來沒叫人這樣戲耍過,一怒之下喝令侍衛收繳隴玉宮所有尖銳器具,又罰任青窈在寢殿閉門思過,直到出嫁前都不準踏出門檻半步。
任青窈真是恨急了,大吼著:「墨玹念,有種你今日就殺了我。」
我氣到發笑,毫不留情地懟了她:「今日要死要活的人是你,我又何必多此一舉?不過看在付大人的臉面上,我哪能叫他兒媳有什麼差池,你過門以後在夫家要生要死悉聽尊便,現在可不要攪的皇宮不得安寧!」
當時我就吩咐下去,以後任青窈再鬧就讓她鬧,沒真死就別來煩我。
怎麼還絕食上了呢……
我撇著茶沫半天沒喝,到底憋出一句話:「她應該是做做樣子,每日都在偷吃偷喝吧。」
張莞怔了一怔,連忙說:「回王妃,千真萬確。」
我不禁嘆了口氣,真是叫人頭疼。
……
隴玉宮內外死氣沉沉,除了駐守的侍衛面色如常,一干宮婢太監就跟馬上要給主子陪葬似的,個個萎靡不振、唉聲嘆氣的。
見我來了倒是不敢怠慢,紛紛扯著一張哭喪臉叩首。
「宸王妃,您可算來了,快去看看七公主吧,她再不進食,可就……可就……」
我冷眼瞧著這跪了一地的奴才,又看了看毫無聲息地寢殿,還真挺像那麼回事的。
「錦兒和靈音跟我進來,其餘人在這兒等著。」
寢殿大門並未鎖上,明堂站著一個看著挺眼熟的宮婢,好像是任青窈貼身侍女,她見我推門進來,托著銅簋跪地抽噎:「奴婢時桃給宸王妃請安……」
銅簋上置著新鮮飯菜,木碗里的湯還在微微冒著熱氣。
我小聲問:「還是不吃?」
時桃滿面愁容,點了點頭。
我給錦兒使著眼色:「端過來。」便往裡屋走去。
背後聽得靈音說道:「你先起來,待會沒有王妃的傳召,無論你聽到什麼,都不要進來。」
我越走近越覺得這寢殿暗淡無光,地上七零八落地散著棉絮和布條,任青窈披頭散髮地蜷在床頭,側臉抵在雙膝之間,連我靠近了也沒有半點反應。
我瞧清了她的臉,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她神情木然,面色蒼白,眼窩深陷,凌亂的髮絲隨意垂墜,原本那樣一個明眸皓齒的女子,短短几日消瘦成這樣子。
我猶自找了把椅子坐下,平靜地看著她。
「七公主,你這是何苦。」
任青窈連眼珠都沒動一下,只是微微起伏的呼吸著。
我只能想想該說些什麼才讓她有所反應,我說道:「你母親因為擔心你,已經在寢宮昏倒了。」
她還是無動於衷。
我拈了會兒手指,略帶惡意地笑出聲,又道:「你不會真以為絕食有用吧,不過害人害己罷了。」
若是平時的任青窈,早就該忍不住和我嗆白,看來光這程度還不夠。
「瞧你這副模樣,哪裡還像個公主,倒像街邊要飯的乞丐。錦兒,把鏡子拿來給七公主照一照。哦!對了……」我做恍然狀,又惋惜地嘆道:「這宮裡連鏡子都叫人收走了,你當然不知自己多狼狽,恐怕還以為多麼楚楚可憐吧!」
「你給我,給我滾出去……」任青窈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她嗓音極其沙啞,聽來十分虛弱。
我『噗呲』一笑,繼續譏諷她:「你若真的不想嫁人,更應該裝作順從,用餘下的時間好好籌備,趁所有人都沒提防,悄無聲息的逃走。哪有你這麼沒腦子的,硬碰硬只能吃虧不說,還丟盡了黎太妃的臉面。」
「你閉嘴!快滾!」任青窈哆哆嗦嗦的指著我,連日不吃不喝,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很費勁,好像下一刻就要昏死過去。
我笑吟吟地說:「別急,我今日過來是勸你吃飯的,你還沒有吃東西,我怎麼會走?」我看向錦兒,又道:「伺候七公主喝湯。」
錦兒端起木碗,猶猶豫豫地『哎』了一聲,剛靠近些許,任青窈猛地將枕頭扔出來。
「滾,離我遠些!」她說完這話,就癱在床上大口喘氣,似是用光了全身力氣。
錦兒頓足不前,為難的看著我。
我冷笑一聲,盯著任青窈說:「靈音,你去扶好七公主,讓錦兒喂她喝湯。」
靈音自然懂得我說的『扶好』是什麼意思,她道了聲『是』,三步兩並走去床邊,任青窈弓身還想推開,靈音毫不費力地捉住了她的雙臂,一手將她反剪架在床璧,一手捏住她的下頜,使她不得不揚著臉張開嘴。
我這才看到,任青窈的脖頸上竟有一道暗紫色勒痕,當下心驚,又看了看滿地的棉絮和布條,難道……她還曾經懸樑自盡過?
任青窈想掙扎,無奈靈音將她扣的死死地,她動彈不得。錦兒舀起一勺湯水,輕輕吹涼,小心地送進她的口中。
噗——任青窈將整口湯汁都悉數噴在錦兒身上,錦兒驚叫一聲,手足無措地退後半步。
靈音皺了皺眉,說道:「錦兒姐,你按住七公主,我來喂。」
錦兒顫聲『哦』著,將湯碗遞給靈音。
任青窈嘶聲喊道:「賤婢,你們敢竟這樣對我!」
錦兒好不容易依樣制住任青窈,靈音方一鬆手,任青窈就像條待宰的魚一般,劇烈的扭動著,錦兒急得汗珠都落下來,只得咬牙死死的抱住她。
靈音不知用的什麼手法,輕飄飄在任青窈頜骨處一捏,任青窈就只能乖乖地張開嘴,任由靈音將湯水灌入,直至見底。
這一套下來,連我都看呆了,不禁對靈音刮目相看。
確保任青窈完全咽下后,靈音才肯鬆手,而任青窈早已淚流滿面,屈辱地哭嚎著:「我乃一國公主,如今竟被賤人這樣折辱,你們不如殺了我吧!」
婢女時桃沖了進來,見到這樣的場面,驚駭地叫道:「公主!」
錦兒慌忙鬆開任青窈,而這位向來驕傲的七公主,只能伏在床上痛哭。
我雖然有些理虧,但一點都不慌,冷聲質問:「賤婢,誰准你私自闖進來的?」
時桃又驚又懼,囁嚅道:「你們……你們不可以這樣對待公主……」
我一拍桌子,怒道:「混賬!還敢頂嘴!靈音,去喊人來把這賤婢拖出去亂棍打死!」
靈音聞言也嚇了一跳,一時沒做反應。
時桃更是雙腿一軟就跪倒在地。
任青窈猛地抬頭,目眥欲裂,嘶聲力竭的吼道:「墨玹念,你敢!」
我慢悠悠地說:「七公主任性妄為,這賤婢非但不勸誡,還任由你糟踐自己,隴玉宮還要這種廢物奴才做什麼?」我沖她一笑:「莫說一個小小的宮女,你要真的有個三長兩短,整個隴玉宮的宮奴全都得因為失職而給你陪葬。你這時倒會憐惜她了,又有沒有想過別人會因為你遭遇什麼?」
任青窈怔了一怔,似乎真的沒有考慮過事情的嚴重性,神色懨懨地說:「我已經淪落至此,哪裡還管得了旁人。你見我活的這麼窩囊,你滿意啦。」
我厲聲道:「先皇真是把你慣壞了,你堂堂南夏公主不著四六,就會這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只會讓我瞧不起你!」
任青窈冷笑一聲,抬眼睨視過來:「我和我母妃如今半點權勢都沒有,我除了一死,還能怎樣反抗?」
大概是因為喝了碗湯恢復不少精力,她話也多了起來,低聲道:「我父皇在世時,對我和我哥哥倍加珍視,可是那個任無奚卻設計污衊我哥哥是叛國姦細,生生把他害死了!還有你……」
她咬牙切齒道:「墨玹念,你不但是非不分,為了榮華富貴,還整日與這個禍害為虎作倀,你可真讓人瞧得起啊!」
奇怪,所有人都說三皇子是在寢殿中猝死了,就算事有貓膩,肯定也是被先皇堵住了實情,怎麼這任青窈卻能說出內幕來?
叛國姦細……難道東夷那場戰役之所以失利,是因為我軍出了通敵的內奸?
趁著我發愣不反駁,任青窈又譏笑道:「你現在得意不假,來日可莫要後悔!」
多聽無益,只會被她擾亂心神,我催促道:「靈音,還不快去傳喚侍衛。」
靈音道『是』,撂下湯碗就朝外面走去。
任青窈連滾帶爬地下了床,慌亂道:「別去!別去!」
既然我能做出強灌她喝湯的行徑,喊人來打死一個宮女,當然不在話下。
我敲敲桌上的銅簋,盯著她問:「還要繼續絕食么?」
任青窈一身素袍,眼帶血絲,一頭濃密地黑髮垂墜著,站在那裡好似一個死不瞑目地女鬼。
她輕笑一聲,說道:「你這般虛張聲勢,不過是不希望我未嫁之前就死掉。」然後走到桌旁坐下,拾起飯著,又道:「但我是絕不會嫁入付家的。」
我真是又無奈又好笑,說道:「付家二公子不但長相出眾,是京中頗有盛名的才子,自小又追隨水利司奔波各處治水防潰,立下豪傑之志。他是不可多得的青年俊秀,即便你長於深宮,難道就沒有聽過他的事迹?他如果般配不上你,先皇當年回絕便是,何必留有餘地。」
任青窈小口吃著飯菜,默默聽著我鼓吹她的未來夫婿,沒有搭話。
我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著:「你不要想岔了,覺得皇室是拿你籠絡下臣,才允諾這樁婚事。你本就懷著異心,一個拿捏不住,就可能作的付家人仰馬翻,倒是有離間君臣的風險。」
任青窈冷哼道:「既然是這樣的一個好男人,不妨把我八妹許過去便是,她比我長的漂亮,人又溫柔,定做的好一個賢惠的妻子。」
我攤手笑道:「付二公子指明求娶的可是你任青窈啊!若說兩年前先帝在世,你是最得勢的公主,付家尚還有攀龍附鳳的嫌疑。如今你……」我頓了頓,沒好意思直說她寡勢,「反正我看你要學識沒學識,要教養沒教養的,人家還肯求親,必然看重的是你本人了。」
任青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嗆道:「你有學識,你有教養。要問起南夏誰最我行我素,目中無人,難道你心裡就沒譜嗎?」
談話間靈音已經沏了茶來,我也沒生氣,親自給任青窈斟上一盞。
她立刻撂下飯著喝茶,想必是渴壞了,只不過一直忍耐著。
我笑道:「要不這樣,我尋個由頭讓你和那位付二公子見上一見,說不定一切根本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
任青窈面無表情地說:「你不用白費心思了。」她捧著茶盞,低垂了眼眸,半晌才道:「我已心有所屬,自然不會嫁於旁人。」
「啊?!」我大驚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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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玹念好像個惡毒女配哦有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