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睡醒的那一天,天氣特別好,澄藍的天際白雲卷舒,在這樣的蒼穹之下,一切都應該很好。
「棉兒、錦兒,打水來罷。」我懶懶的喚著婢女,不多時兩個丫頭就跌跌撞撞進了門,愣怔的看著我。
她倆似乎與昨日不太相同了,但我也沒做多想,坐在妝台邊等著侍奉。
錦兒彷彿壯著膽子一般喊了句:「大小姐?」
我覺得好笑,挑眉道:「不然?」
兩個丫頭瞬間紅了眼睛,雙雙撲過來跪在我跟前:「大小姐,您……您清醒了?」
什麼?這下子輪到我愣怔起來。
我思索片刻,笑道:「我也有不清醒的時候嗎?」
雖然我並沒有什麼異樣的感受,只覺得不過是一睡一醒的差別,可在他人眼裡,我竟是瘋癲了整整一年。
很快我便得知,很多事情都變了。
皇上四個月前薨逝,姑姑竟也隨著他自縊身亡了,太子表哥在守衛森嚴的東宮被一群來歷不明的人劫走,至今下落不明。
年幼的翊予登基了,改年號為「歷安」,父親為鞏固他的皇位日日奔走。
母親見我清醒十分開心,卻不自覺會流下淚來,原來……哥哥戰死沙場后,她的眼睛哭壞了,便留下這個愛流淚的毛病,怎樣都治不好。
「先帝的五皇子……噢不不,是宸王,若不是他,東夷之戰斷是不可能獲勝了,隨後他又剿滅了蕭氏全族,如今正在西邊征討蠻族。」棉兒偷偷看了錦兒一眼,不知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我示意她繼續說。
棉兒很為難,遲遲不肯開口,錦兒只得接過話來:「大小姐,你莫要怪奴婢多事,我倆現在都摸不準,有些事……您是忘了,還是……該不該再說一遍。」
我拂去碗中茶沫,輕聲說道:「我記得的,洹煦已經死了。」
兩個丫頭齊齊色變,恐怕我又要『不清醒』起來,老半天都不敢喘大氣。
「可是我也只記得這一件事,其他的,彷彿從未經歷過。」
「你們就講講這個「攝政王」吧,他都做了什麼?」
我招來府內一些可靠的家丁,想要了解一下這憑空出現的「攝政王」到底何許人。
「攝政王其人名叫……叫任無奚。」
這名字,從前聽都沒聽過。
「據說這任無奚極其驍勇善戰,戰事爆發后初次上陣便殺敵數十,攢立軍功無數,此後每盪一處,蝦兵蟹將更是無一倖免!」
「原本戰事穩妥無虞,可八十萬大軍卻在邊界處受到敵人奇襲,一昔之間死傷慘重……就是……就是……嗚嗚,大少爺沒了的那場戰,嗚嗚……」
我揮揮手,叫他收斂一下情緒,繼續講。
這家丁講不下去了,便有人接上:「胡人善施邪術,將我軍陣型打亂,各自流落不同的地方頑抗,算上先前折損的,最後也不過剩了十八萬,眼看便要全軍覆沒。」
「任無奚卻在這節骨眼兒上,率領三萬兵馬橫空殺出,打了胡人一個措手不及!」
「聽人說那場仗打得異常慘烈兇險,原本敵強我弱無異於以卵擊石,可宸王竟是以一敵萬之勢突破重圍,活取了單于首級。隨後又將幾十萬殘兵殺退到最東邊的海域,僅存的胡人無處可去,寧願選擇投海,這才終結了東夷之戰!」
「原本宸王立下這樣不世之功,幾乎憑一己之力結束了戰事,老百姓們都快將他奉為天神。」
「可奇怪的是,跟任無奚班師回朝的士兵,個個形容枯槁獃滯如草人,放歸家中后沒多久竟陸續暴斃而亡。此變故在民間引起不小的暴動,不知由誰起頭,朝臣紛紛質疑任無奚的身份,勸諫皇上將他打入死牢拷問。」
「是先皇。」
「哦,先皇卻在這時力排眾議,聲稱經過審查,發現任無奚是自己早年出巡時,不慎在民間遺留的子嗣,按出生年份應當在皇子中排行第五,是實至名歸的皇室子弟。」
聽到此處我不覺可笑,不慎遺留的子嗣——不就是私生子?庸懦無能的皇帝又憑什麼敢維護這樣來歷不明的人?
「如此一來,大臣們也不能再非議什麼,先皇索性正式誥封了任無奚五皇子的身份,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眾口。「
我不由皺眉:「我爹竟然也肯?」
「大小姐……畢竟先皇是君,老爺是臣,不然還能……還能怎樣?」
我白了一眼面有難色的家丁,自知是有些失言,揮手叫他們繼續說。
「任無奚自打誥封了皇子,先皇對他可謂是另眼相待,不止賜了宮殿住所、封賞了金銀和奴僕,甚至還千挑細選出十二名出眾的美人給他做姬妾……只不過……不過……
說到這裡,家丁的語氣突然打著顫兒,表情更是像見了鬼似的惶恐,其餘等人彷彿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彼此面面相覷,異常古怪。
錦兒出聲斥道:「別說那些有得沒得,嚇壞了大小姐!」
「是……是……」
我狠狠地瞪了錦兒一眼:「你放肆,用得著你多事?」
我自從「醒來」后,人就比從前嚴厲了許多,錦兒唯唯諾諾地低下頭去:「奴婢不敢……只是怕那些沒譜的話……污了大小姐的耳根……」
我沒搭理她,呷著茶水,道:「你繼續說——賜了美人又怎樣?」
家丁吞了口唾沫,顫顫巍巍道:「那,那十二個美人……竟,竟竟竟然被宸王一一作踐以後……!「
我差點噴出口中茶水,深感荒謬絕倫,瞪眼道:「他這麼兇殘!」
其他家奴忙不迭點頭:「宮裡頭的傳聞就是這樣的!」
有人甚至補充道:「說是將人吊起,那些嬌滴滴的美人兒哪裡受得了這樣的酷刑,挨不過七八刀,人就昏死過去了。要是就這樣氣絕身亡倒還痛快,最怕還要痛醒,發現自己已經缺肢斷臂,真教是親臨地獄,生不如死。「
「還有小太監小宮女兒聽到宸王寢殿里傳出慘叫,不長眼的進去瞧,最後都……」家丁做出割頸的手勢,意思不言而喻。
他們講的這樣繪聲繪色,我一時間都不知該作何反應了,只覺得頭皮發麻,不禁打了幾個冷戰。
眾人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哎,聽說宸王還在東夷時,所在的部隊被敵軍圍困在一座枯山裡長達幾十日,糧盡草絕後餓急了,有口氣兒的就把動不了的——「
「就算是真的又有什麼法子,總要為了活命嘛。」
「活命是一回事,回了宮還要這樣,這……嘿。」
「說的是,宸王恐怕就是打那時候起,愛上吃『這個』了。」
「先帝當時竟也不管,就這樣縱著他。」
「你們知道么,如今哪家再有小兒夜啼,都改口說『你若再哭,皇五子就要來吃你了!』。」
我總不好讓他們以為我怕了,冷著臉將茶碗重重地磕在桌面上,眾人這才瑟縮著脖子,噤了聲。
「多餘的話少說。——接下來呢?「
「緊……緊接著先皇賜了任無奚將軍之職,派他出兵去北部協助平亂。」
「宸王不愧被人稱作閻王轉世,他殘暴不仁手段狠辣,形容一句喪心病狂都不為過。」
「嗯!他率領的軍隊途經每座城池,但凡城中有蕭姓門戶,也不管是不是叛賊的同族,全部都要拉到城牆上梟首示眾。「
「『閻羅任無奚』的名聲就這樣傳遍天下,無人不聞之喪膽,乃至於各城中的百姓,遠遠見到他的部隊接近,就要先一步將城內蕭姓平民搜捕出來獻祭。「
「不過宸王這樣做,想必就是要告誡天下,蕭氏一族罪無可恕,旁人哪怕沾上一點兒,也絕對沒有善終。」
「所以後來……才會發生那件震驚了天下的事!」
我只覺得喉中乾澀,不禁脫口而出:「什麼事?」
「任無奚率兵攻入蕭氏封地要塞,倚仗他呼風喚雨,用兵如神的本事,自是大獲全勝。傳聞他破城之後,無視城內平民棄械投降,仍命人在城外繞著城池掘出一丈深坑,將全城百姓不分老幼婦孺,悉數推下坑中,點上煤油活活燒死,只因……攻城之時,他們曾在城牆上為蕭氏做過抵抗。「
一字一句聽入耳中,鬼氣森森,鮮血淋漓。
「這也只不過是蕭氏封地的第一道城池而已,輕輕鬆鬆被宸王屠了個乾淨。」
我自打出生以來,從未像現在這樣真情實感的,僅憑別人的講述,就去忌憚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嘁,這幫腌臢貨,分明是我們南夏的子民,見我們南夏大軍前來緝拿叛賊,非但不敞開城門迎接,還要偏袒抵抗,早已經是如同蕭氏一樣的叛徒,要說統統死了活該!」
我猛然抬頭盯住滔滔不絕的家丁,咬牙道:「你說的還是人話?「
這家丁楞了一愣,隨即噼里啪啦掌摑自己幾個嘴巴:「小人該死!小人該死!小人說的不是人話!」
不知是不是他這幾個嘴巴打的及時,我頓時又覺得自己有些麻木——破城之後肆意燒殺搶掠平民,是古往今來戰爭中無可避免的情形,更不是我覺得積鬱憤怒,便會杜絕的事。
大概我只是震驚,自己居然與這樣滅絕人性的人生在同一個國家,活同一片天空之下,有朝一日甚至還要有所交集,何其恐怖。
家丁不敢輕怠,竟生生把自己的臉打的紅腫不堪,我止住他繼續自摑,緩了一緩又問:「那後來呢?」
旁人接上說道:「後來宸王又如此這般的攻打了幾月,終於踏平了蕭氏的封地,將蕭家親族俘虜,緝回京中。只是宸王回朝沒過幾日,也不知發生什麼變故,皇宮突然傳出喪鐘,竟是先皇突染惡疾暴斃而亡了!原本要靈前即位的皇太子,居然在同一時間被一夥來歷不明的歹人擄劫而去,至今下落不明!」
「那一陣子的南夏流言四起,其中流傳最廣最為人追捧的,便是說任無奚是如何的覬覦權勢和皇位,不惜殘害手足、弒父殺兄。」
「至於後面……後面大小姐你也就知道了。」
姑姑逝世,太子表哥被劫,翊予登基,一樁一件天翻地覆的事情於我總有種奇特的割裂感。似乎只是因為沒有親身參與,我便無法表現出符合我該有的,悲痛的情緒。
這大概使我看上去既冷漠又鎮定。
可我明明是難過的。
我平靜了好一會兒,才決定開口:「我想知道東夷那一戰,最後活下來多少人。」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下來,好久之後才有人說:「回大小姐,只有……九萬餘人。」
去了八十萬,只活了九萬。
「因為戰損嚴重,難有精力善後,除了有頭臉的將士,其他人……也只是就地草草掩埋罷了。」
我不由覺得恍惚,這些再也無法回歸故土的軀體,哪一個不是別人難以割捨的親人和愛人呢。
「哦。那回來的人中,有誰說過……我大哥是怎樣戰死的么。」
又是片刻沉默,家丁阿水踏前一步,他是哥哥生前貼身的小廝,如今由他來說倒也合適。
「大小姐,大少爺死的慘烈,甚至……甚至屍骨無存。」
縱然我已經知道是這樣的結果,身體仍然止不住的顫抖,「你繼續說。」
阿水更咽著說道:「詳細的情形我們誰也不清楚——怕是普天之下,除了任無奚本人以外,再也不會有人清楚——這些戰況最早由斥候簡述,後邊又由存活下來的三皇子和幾名將士親口向先皇作證,可是這些人後來接連死於非命,先皇不願追究,那便無人過問得了。」
「大家只知道起初我軍一路強攻過境,連續奪回十座城池,把胡人逼至那不毛之地。大少爺作為主將,想要借著勢能大傷胡人的元氣,叫他們再也不敢進犯,便用長龍陣縱隊追擊,次次卓有成效,可偏從那一次開始……」
他突然截口不說,露出掙扎猶豫的神色,不禁讓我心中一緊。
「大小姐,小的並不是要埋怨什麼,只就事論事的實話罷了——戰報文書上也講得清楚明白,正是八皇子率領的那支隊伍備戰不周,才叫胡人成功突圍了去!」阿水將話一氣兒說完,見我沒什麼反應,好似鬆了口氣,又道:「八皇子在那時被胡人俘虜,而大少爺知道他是您心尖尖上的人,再也不敢輕舉妄動。胡人見狀便知是拿住了我方主將的軟肋,隨即差遣使者來談判,看似想要求和,卻字字挑釁南夏天威,竟是喝令我軍後退三百里。」
阿水一句一句證實著我的猜測,而這真相又著實令我羞愧難當。
「談判僵持不下,胡人乾脆將八皇子吊於陣前暴晒凌辱,一日不夠,便得兩日……」阿水冷不丁對上我的目光,向後跌撞半步,語氣也紛亂起來:「……雖、雖然八皇子都咬牙扛住了,但大少爺再也不能忍心,有了退兵的打算。然而那任無奚卻不肯依就,公然帶頭反對,他當時已經有了些實權,軍中便立刻有人附和他,一時間反倒是我南夏軍心不穩。」
「真是荒謬!」我這才發覺自己氣到哆嗦:「他一個無足掛齒的小人物,又憑的什麼?!」
阿水搖了搖頭,又道:「大少爺也嘗試過夜襲胡人營壘,把八皇子救出來,可還是遭到任無奚的阻攔不能實施。就這樣拖延幾日,胡人終於失去耐性,便讓大少爺親眼看著他們怎樣殘……殘殺了八皇子……」
阿水語聲微弱下去:「大少爺中了敵人這激將法,為了奪回八皇子的屍首,不顧一切的領兵沖向敵營,可那一仗卻——卻敗了……」話到最後,忍不住哭嚎起來:「從此大少爺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再也沒了下落!」
「大小姐,你要是心裡難受,就哭出來罷,何必要這樣折磨自己……」錦兒跪在一旁,試圖掰開我緊握的拳頭,她淚眼朦朧,仰著臉看著我。
隨著棉兒一聲驚嚎,眾仆又手忙腳亂地取來物什包紮,我後知後覺才發現原來是指甲不知何時刺破了掌心。
緩緩攤開手掌,一汪鮮血浸滿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