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今日是我嫁過來的第三天,按禮制應當回墨府看看,俗稱『回門』。
好不容易把作息調回白天,身子的酸脹感又消下去不少,在夫君的陪同下,去清點回門要帶的禮品。
整整八口大箱子,每口長約四尺、又各配四名小廝來抬,足見隆重。
「要這麼多?」我咂舌道。
一一掀開看過:一箱古玩字畫,都是古往今來名家珍藏的寶貝,我爹生平最好這個,家中還專門留有一座擺放珍玩的院子,這箱當是送他的。還有一箱,碼放著大大小小、雕工極好的沉香木盒,每盒僅存放一種藥材,想必都是價值連城的補藥。
我回頭看向任無奚:「這是……給我娘親的?」
任無奚略一沉吟:「墨夫人眼疾難愈,只盼這些藥材能派上用場。」
我很感動,輕聲道:「你有心了。」
其餘箱子放置的都是些絲綢錦緞、金釵玉鐲、文房四寶、精巧玩藝。雖不是南夏所產,倒也不是什麼罕見的物什,是給我那些庶出的兄弟姊妹們的見面禮了。
我指著箱子打趣道:「這些都是你在人家那大肆搜刮來的奇珍異寶?難怪一車車的送人,都不心疼。」
任無奚當即失笑:「什麼『搜刮』,這都是蠻族求和的貢品,你看看還添些什麼好。」
我思緒一沉,竟有些荒謬的不適感,追著那無蹤跡可尋的感覺又問:「既然是貢品,怎麼不充公國庫,倒被你私吞了,這豈不是……」
他微微一笑,接話道:「……豈不是又要落天下人的話柄。」
此時艷陽高照,鳥語花香,我身上卻泛起一絲寒意來。
任無奚握住我的手,溫聲寬慰:「你不要多想,真的不必再添什麼了嗎?」
我合上箱蓋,換回盈盈笑臉:「你列的禮物相當體面,我那些姊妹怕是要妒忌我嫁了這樣闊綽的夫君了。」
前日迎親,為了熱鬧,隊伍腳程也慢。如今車馬出行,不消半個時辰,墨府就到了。
回門走的還是迎親那條道,一路上不免又聚集了眾多百姓,遠遠湊這熱鬧,指指點點。
墨府朱門大敞,連主帶仆幾百號人守在門前靜待。
車馬行至墨府門口停下,任無奚扶我下車,靜待許久的眾人除開我爹娘外,皆齊刷刷的跪下叩首:「恭迎宸王、王妃聖駕,王爺王妃珠聯璧合,永結同心。」
這裡原是我最熟悉不過的地方,如今全府人口到齊,三叩九拜說著吉祥話,憑添了幾分生疏感。
任無奚端起萬人之上的王爺架子,拂袖道:「不必多禮,都平身吧。」
爹爹神情自若地拱手道:「宸王屈尊,請入府上座。」
任無奚笑道:「岳父太客氣了。」
倆人眼色交匯,竟有一來一往的博弈,我真是又好笑又尷尬,只得上去攬住母親的雙手,親昵的說:「娘親這幾日身體安康?女兒回來探望您了。」
娘親有些淚眼汪汪,似是而非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眾人擁我們入府,身後才響起陣陣爆竹聲,排場終究還是要有的。
府內人人披紅戴綠,處處懸燈結綵,全然不見我出嫁時的冷清寂寥。我有些意外,又有些慶幸,起碼比我原先想的情形好太多了。
爹爹原本安排我和任無奚坐主位,我再三推卻不肯入座,他和娘親才置換了一下,由我們夫妻倆坐在旁邊。
茶過三巡,府上宗親外戚也一一來見禮寒暄,明堂之中多餘的人漸漸散了個乾淨,只剩下我們這各懷心思的四口人。
任無奚忽地攥了一下我的手,我剛向他投去詢問的目光,他便拉著我直至父母面前,朗聲道:「高堂在上,請受女婿一拜。」
我來不及驚訝,連忙隨著他一同跪下,說是一拜,卻被他帶著連拜三首。我道他這是在彌補拜堂之禮了,心中不禁一暖。
我爹果然呆在原處,半晌才寒著臉道:「宸王行此大禮,老臣惶恐。君臣有別,恕不敢受。」
娘親臉色一變,埋怨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在她看來,這堂下跪拜的,沒有什麼王爺王妃,不過是自己的女兒女婿罷了。
我暗自嘆氣,連忙使眼色給娘親身邊的丫鬟,兩個丫頭愚鈍到讓我鬱悶,居然一點動作都沒有,就算是棉兒錦兒,也要比她倆機靈些。
幸虧我帶來的靈音通透,立刻瞧出我的意思,不忌諱自己外婢的身份,從容倒了兩杯茶,送至我和無奚手中,這才接上下文。
我婉聲道:「爹爹太謙慎了,無奚既已和女兒結為夫婦,此後便也是爹娘的至親,『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君臣之道不過人倫,孝敬雙親實則天倫。爹爹不但受得了禮,還得喝下這盞敬茶才算有長輩的態度。」
我的夫君頗為感動地看我一眼,我與他相視一笑,齊聲道:「請爹娘喝茶。」
娘親早已綳不住了,才不管父親如何抗拒,自己先接過我遞的茶飲下,拭著眼角淚痕,喜不自勝,連道三聲:「好,好,好。」
爹爹一言不發,又不肯接任無奚手中那杯茶,只是用我從未見過的陰鬱眼神直視著他。
而任無奚仰頭回視,目中一片清明,絲毫沒有退意。
兩個我生命中至重的男人就這樣對視了良久,爹爹才沉聲道:「你心裡清楚,為何要娶墨家的女兒。」
我心頭一震,他這句話無形中狠打了我一耳光,如何叫我不驚愕?
任無奚也斂去表情,答的字字分明:「情之所鍾,無關其他。」
爹爹冷笑道:「你最好記住今天說過的話。」
然後單手接過茶杯,一飲而盡,眼睛卻從未離開任無奚身上。
這茶不如不喝的好,我心裡有氣,拉著我夫君就要起身走人。
爹爹暗瞪了我一眼,又對任無奚道:「你既叫我一聲岳父,我也不再難為你,你且跟我來,我有些事同你交代。」
說罷就引著他往內院書房走,任無奚應了聲『是』,按住我的手,又對我寬慰一笑,便隨著父親的腳步跟去了。
我越想越氣,要不是被娘親一把拉住,就要追上去了。
明眼人都看得的出我和任無奚並無隔閡,我這爹又不是個傻子,何故要多此一舉?我跪倒在阿娘懷裡,緊緊依偎著她,到底還是親娘好,只要見我快樂,就什麼都不計較。
娘親撫著我的腦袋,溫聲細語道:「你爹是為了你的妥當,你莫要怪他口不擇言。」
我『哼』了一聲,還想再嗆白幾句,抬頭見到娘親眼角含著淚珠,心裡一軟,只能悶聲撒嬌:「娘,是您不知道!我嫁過去以後,才……才發現當年我喜歡上的那個小子,不是什麼八皇子洹煦,而是任無奚。」
說起這個我還怪難為情的,不由扭捏了幾下,小聲兒說:「好大的一個誤會呢。」
這樣一句話,當然道不盡其中的糾葛,我都不知道該怎樣去描述大婚那夜生生反轉過來的心情。
娘親不住的點頭,又說道:「看來他確實真情實意待你……我和你爹總算放心了。」
我怔了一怔,她怎麼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意外呢?
好不容易抑制住質問的衝動,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嗯……人還是那個人,只是名字不同罷了。」
沉重的懷疑像秤砣一樣壓在我心頭,我無意再敘什麼家常,便要告退:「娘,我這次出嫁的急,嫁妝也沒帶一件,要回房收拾一下。」
娘親拍拍我的手:「好,你去罷。」
我剛出了正堂,往主屋走,等候許久的棉兒錦兒兩丫頭就圍上來,雙雙難掩喜色。錦兒道:「大小姐,您如今平平安安的,這可太好了。」
我正思忖著事情,叫她一攪,心中不悅,板起臉道:「有話回屋再說。」
三個丫頭垂頭跟在我身後不敢言語,這效果其實甚好——府中閑雜人等平時就不敢隨意叨擾我,如今看我心情不佳,更是遠遠躲著不敢靠前了。
這一道疾行,我身上早已悶出汗來,剛踏進房門就忍不住吩咐:「快,拿件薄點的衣裳給我換上,再叫人端個冰盆過來。」
今日比往常炎熱,偏我又不得不穿的嚴實些。
棉兒一寸一寸地掀著我的貼身小衣,我皺眉道:「你這麼小心翼翼的做什麼,怕給我碰碎了?」
她咬著嘴唇,有些眼淚花花的:「我怕弄疼了大小姐。」
我琢磨了下她的意思……難道她以為這些天我沒少在任無奚那裡受折磨,穿得這樣嚴實是在遮擋身上的傷口么?
這倒給我逗笑了,雖然我穿成這樣的確是為了遮一遮……咳,遮一遮那冤家造的孽。
我把手裡的團扇塞給她,沒多做解釋:「行了,你給我扇風罷。」
棉兒只得委委屈屈的退下,看靈音一個人忙活,此刻錦兒也取冰回來了,只瞧了我身上一眼,就忍不住「呀」了一聲。
這兩個丫頭仗著跟我親近,可沒規矩多了,只見錦兒湊到棉兒耳邊說了點什麼,棉兒面上一紅,驚訝的看著我。
是了,我前胸後背乃至脖頸上都落了不少吻痕,大大小小的像一朵朵梅花似的,這若是叫人看了去,我這張臉可丟不起。
錦兒遲疑道:「大小姐,您這是和宸王……」
她了解我的脾氣,我若是不願意,就算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也是不會屈從的。既然我還好好兒的坐在這裡,那就是願意的了。
這期間曲折她們是肯定想不通的。
我心思一轉,直接說道:「我嫁過去以後,才發現當年我喜歡上的那個小子,不是什麼八皇子洹煦,而是任無奚。」
倆人聽了這話,立時瞠目結舌,面面相覷,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打量著她們的反應,就是么,起碼這個樣子才叫正常。
還是錦兒先醒過神,有些語無倫次:「那宸王這樣解釋,大小姐就信了?不對不對……,可是……,唉,真的假的呀?」
這般離奇的變故,誰又能當即接受呢?
不過她們這樣質疑,我又不太高興了,冷哼道:「這還用得著解釋?我只需跟他見上一面,一切不就都清楚了?」
等等……這句話怎得有些耳熟?
錦兒訥訥道:「可既然宸王就是大小姐當初的心上人,那他為什麼要和老爺在朝中針鋒相對?」
棉兒也插嘴道:「而且人又……又聽上去不太好……」
哎,又勾起我的煩心事來,我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不覺得太多嘴了么!」
倆人脖子一縮,不敢吭聲了。
就在這說話間,靈音早已伺候妥當,擦拭過我全身薄汗,又給我換好衣裳,我瞪了兩個不知輕重的丫頭一眼:「這些事原輪不到你們操心,不如學學靈音,少說話,多做事。」
「我們知錯了,大小姐就饒了我們罷。」
她們好歹是從小跟著我的,我也捨不得凶的太過頭,語氣放軟道:「你們將我平時用的東西都收拾出來,再備些自己要用的,今日就隨我回王府吧。」
兩個丫頭垂下的頭又抬起,喜滋滋的答應著,忙去拾掇了。
靈音就著冰盆為我扇風,含著笑意的眼神卻追著棉兒錦兒雀躍的背影,似是看懂了一切。
她餘光發現我正在觀察她,收回目光又笑盈盈道:「王妃要用茶嗎?」
我微笑道:「也好。」
我閨房格局不小,側屋置有茶間,靈音沏了一壺菊花茶來,嘬飲兩口還能品出薄荷的香氣,我好奇道:「靈音,你多大了?」
「奴婢今年剛滿十六歲。」
果然比我小,可我在她天真可愛的面孔下,卻感覺出不符合這年齡的老練,我看人眼光向來不錯的:「你很細心,我挺喜歡的。」
靈音臉上一紅,低頭道:「奴婢雙親故去的早,五歲時就被哥嫂賣給人做丫頭了,所以……所以心眼兒多了點。」
原來是這樣可憐的一個女孩子,我有點心疼她了,溫聲道:「身為女子,心眼多點才能保護好自己,這並不是件壞事。」
她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小聲道:「感恩王妃體恤。」
這事也就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