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念頭
電話一掛,有德就把茶杯摔地上了。
壓抑的憤怒、難言的苦楚、亂七八糟的關係、回憶往事的辛酸、往後的未知,讓他在電話掛完之後再也難以抑制。
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亞軍和苗苗的關係?該支持?該阻攔?還是該放任不管?他糾結,亞軍和苗苗的關係實在很特殊,一是因為他和李建平的恩怨,二來是亞軍和苗苗的身份,一個是大學生,一個是打工妹。從他心裡,是不會再接受亞軍回到村裡娶個沒文化的姑娘的事實的。他無助,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要是老伴兒在世,就算沒啥主意,至少能有個說話和聽聲的人,不至於像現在這樣。
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精準扶貧』名額被佔掉的事?到底是就此作罷,還是應該繼續爭取?作罷吧,又咽不下這口氣;爭取吧,告有沒地方告,能管的人又向著李建平,最後的結果可能還是得吃個啞巴虧。
看著滿地的玻璃碎片,他嘆了口氣,並沒有管它們,他要到外面去轉轉,等靜下心來再慢慢打掃。他低著頭繞過那些碎片,看見茶柄囂張地躺在地上,像個老式的電話,他狠狠地踢了一腳,把茶柄踢到了院子里。當茶柄在空中做拋物線運動的時候,他的唾沫也開始做拋物線運動,隨著一句「去你媽的吧!」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而後,便背著雙手出了門。路上沒什麼人,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兒,索性由著性子亂走一通,走到哪兒算哪兒。他看著路邊的枯草,感嘆他們的青春易逝,隨後像個知己一樣用打火機點著了它們,並為它們唱了一句讚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句詩,是他和亞軍在焚燒苜蓿地的時候教他念的。他把這句詩牢牢地記在心裡,因為亞軍說:媽媽就像是枯草,生了病便離我們遠去,但春風一吹,又會變成天使,看著萬物生長,用另一種方式和我們相處。生命也像小草,春天茁壯成長,夏天萬物繁盛,秋天銳氣減退,冬天功成身退,只留下曾經生存過的軀體,當做生命的象徵。但,好在四季輪迴,好壞也會輪迴。萬事只待一場春風而已!
後面的話他聽不太懂,他只是硬著頭皮記住。但,亞軍對於妻子用另一種方式正在和自己相處的比喻,他是從內心裡深刻接受的。所以,當枯草燃燒的時候,他看著枯草從火苗變成火焰,這句詩便脫口而出啦。
看著火焰越來越大,他又把它們踩滅了。他要把它們踩滅,他也要踩滅亞軍和苗苗愛情的火焰。這個念頭一迸出來,他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春風吹又生,春風吹又生吶……」,而後又漫無目的地超前走了。
人總說,誰誰誰由著性子,誰誰誰漫無目的,誰誰誰像丟了魂,但其實總有個地方是他們想去的,要去的,一定會去的。不用管他們是故意的,還是不經意的,抑或是被推著走到的。
有德,不覺間來到了村部門口。
村部門口有幾個人在下棋,觀棋的在教執棋的如何落子,執棋的在說服觀棋的靜觀其變。有德沒有加入他們,倒不是他不喜歡下棋,而是不喜歡這樣的環境。不管是他下棋還是看別人下棋,他從來不說話,當然也不喜歡別人說話,這是一個棋者的自我修養:執棋心無旁騖,觀棋閉口不言。
活動室里有幾個婆娘在跳著廣場舞,音響震得土屑亂飛。有德沖著娟娟媽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便站在了公示欄前面仔細地讀了起來。他之所以願意沖著娟娟媽打招呼,是因為張根元是他在這個村子里最好的夥伴。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連結婚都是一天結的。無獨有偶,他們娶的老婆也是一個村子的,也是從小玩大的姐妹。她們有著相似的名字,亞軍媽生得溫柔文靜叫夏花,娟娟媽生得活潑開朗叫秋月。亞軍有一次開玩笑得說道:「女人真是可憐,結婚前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婚後要不叫某某氏,要不叫某某的婆娘,生了孩子更慘,乾脆連姓都丟了,只能叫個某某媽了。誰又能想到,她們也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呢。就像我媽媽的名字——夏花,生如夏花,燦爛、熱烈、溫暖、美麗。」是啊,自己都快忘了她們生來不叫亞軍媽、娟娟媽啦……
婚後,他和根元老在一起喝酒、幹活、打工,兩個女人也在一起拉家常、縫補漿洗,關係好得就像一家人親兄弟一樣。就連亞軍媽去世的時候,喪葬的錢也是從根元那兒借的。說是借的,還是人家兩口子主動拿到醫院裡塞給他手裡的:有病看病花,治好了補補身體。沒想到,那筆錢也變成了紙火隨著亞軍媽一起飄走了。
當然,有德也是藏著私心的,他喜歡根元的閨女娟娟,有意撮合亞軍和她結婚。那姑娘不僅生得漂亮,還特別懂事,懂得疼人。最重要的是她也是一名大學生,正在武漢上大三。明年麥季會和亞軍一起畢業。根元早就和他說過了,等畢業后還是希望娟娟能夠回來的,在蘭州找個工作,嫁個大學生,是亞軍最好,然後在省城過上一輩子。很明顯,這也是有德的想法。
有德站在公示欄前,狠狠地盯著那頁紙上的官話冷笑,看著公示的那幾戶的名字無奈地搖頭,順便點燃了一根煙自顧自地吸了起來。當看見官話里的那句「公示時間十天,在公示期內有任何異議,可以向村支部、鄉政府、縣委辦公室反應或舉報」時,他氣得朝著那頁紙呸了一聲,然後自然自語地罵了起來:「屁的公示,有異議有球用呢。還不是做做樣子。選的時候不公開,選好了倒是想起公平來了。」
話音剛落,一隻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下。隨後,來喜的聲音從身後小聲傳來:「有德,又在嘀咕啥呢?小心被村長聽見」。
他轉過頭來,看著是來喜。他沖著來喜沒好氣地說道:「我發我的牢騷,礙得到別人的事嗎?要是害怕被人聽見,我就不到這兒來說了。再說了,他們偷偷選的名額敢公示,還怕我說嗎?還怕人議論嗎?」
「有德,我的名額可是來路正當的,你別亂說哈。」來喜忙著解釋。
「恭喜恭喜。我知道你的來路,肯定是正當的。」有德假笑了一聲。
「有德,你要聽勸。胳膊擰不過大腿。」旁邊下棋的虎子也過了勸了他一句。
「我這個人是屬叫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你們越勸我算了,我還偏要爭這口氣。」有德又開始和自己較起勁兒來了。
「你呀,你呀,真是不識好人心,狗咬呂洞賓哩!」來喜和虎子搖著頭走了。
「你們還不相信,也不要搖頭。我張有德一口唾沫一口釘,說的話砸到地上就得有個坑出來,不能像是放了屁一樣。咱們走著瞧,看誰笑到最後。」有德故意大聲地說道。他知道建平肯定在村部里。
「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又不是不讓你提嘛。你看你,來來來,到裡面喝點茶,有問題到裡面說。」文書李立柱笑呵呵地從門裡出來了,然後挽著有德的胳膊連拉帶拽,不由著有德便到了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