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流涌動
「我為什麼要干這個?」刑訊官宋璈心裡自問了第一千遍。
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階,兩側牆壁泛著潮氣。台階通往地下,沒有窗戶,只有兩側昏暗的油燈。
「干這個的都是什麼人?」
噠、噔、噠,是他走路的節奏,因為他離不開那根拐杖。
厚重的鐵門後傳來痛苦的喊叫聲,「不知是哪個倒霉鬼在被審問。」
宋璈看著數不清的台階開始躁動,他很清楚摔下去是什麼感覺,但是他沒有任何辦法。
在他風華正茂之時,在他遭遇不幸之前,他從沒如此在意過台階的存在。
宋璈花了很長時間研究下台階不疼的辦法,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交替側身,就像螃蟹一樣。
「媽的!為什麼下台階脖子會疼?脖子又不能承重,難道是我頭大?」
宋璈停下了身子,用舌頭舔了舔右側的牙洞,深吸了一口氣,繼續下台階——
然而,他的腳踝突然一扭,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撲。
「靠!」他在摔倒之前咒罵出一個字。
手杖滾落,他雙手在牆壁上亂抓,嘴裡發出喊叫。
他滾到了台階底部。
灼熱般的疼痛從關節處蔓延,他用力捂著自己的嘴,痛得一陣呻吟。
他竭力站起身,但身子抖個不停。
灼熱感終於消失。
「還好還好,真刺激。」他掛著微笑,拖著腿走進房間。
房間的天花板觸手可及,牆上發霉的痕迹明顯。
薛飛刑訊官站在房間另一頭,手臂抱在胸前,向宋璈點頭。
一個肥胖的男人赤裸著上身坐在椅子上,頭上罩著一個黑色的袋子,發出急促沉悶的喘息。
宋璈走到另一把椅子旁,調整到最舒服的姿勢坐下。
薛飛上前摘掉了胖子的袋子。
一張粗鄙、醜陋的胖臉出現,臉上一大片淤青。
「宋璈,你要救我啊!」胖子尖叫著,身體前傾。
「我是遭人陷害啊,你願意相信我的對不對?我們是朋友啊……」
宋璈舉手示意安靜。
他面無表情地看向薛飛,「我認識他嗎?」
薛飛一言不發,帶上了刑訊官的面具。雙眼如同四人一樣看著胖子,一眨不眨。
「是我,冬冬啊!」胖子嘶喊,愈加凄厲,近乎歇斯底里。
「宋璈,你認識我,我是冬冬啊!我們以前並肩作戰,在……那件事之前,我們是朋友啊!」
宋璈再次舉手示意安靜。他靠在椅背上,用拇指敲打著門牙,彷彿在沉思:「肥豬冬冬……有點熟悉。我想起來了,韓冬冬,天亭商會的會員。你是土財主啊。」
「他還是個叛徒,偷稅漏稅,販賣物品給敵對勢力。」
「逃稅!叛國!」宋璈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
胖子瞪大了眼睛。
「我們還沒盡地主之誼呢!」
「不管我們認不認識,見沒見過。我可以確定,你不認識我的助手,薛刑訊官,跟肥豬打個招呼吧。」
薛助理一拳把胖子從椅子上打了出去。
胖子雙腳攤開,爬在地上,側臉貼著地面。
薛助理一把抓住手臂,把他重新拉回椅子。
「拷打可以讓多數人迅速害怕,少數人才能頑強起來。沒想到這個胖子還是個硬骨頭啊!」宋璈心裡想著,認為這是一件值得驚喜的事。
胖子一口血吐到地上:「你越界了,
宋璈!天亭商會實力雄厚,勢力遍布政商兩界。國王此刻很可能已經收到訴狀!你別亂來!」
「訴狀……你老婆交的那份?」宋璈故作疑惑低笑道。
「你老婆是個美人兒,漂亮又年輕。除了下巴太尖跟個錐子似的,別的都很好。搞不好,她現在正在傍新的金主呢,順便把你的賬本落在某個酒店床上。」
「我們有耐心一本一本地查。」宋璈指向桌子上的文件。
「這是國庫的賬本。想象一下,當兩邊對不上,會是什麼局面?你的手下已經招供,偷偷地到訪舊貨倉、那條沒登記的船,向官員行賄、偽造文件。我還要繼續嗎?」
胖子咽了咽口水。
「冬……冬?」宋璈輕輕地喊道。
「四肢健全的結束這件案子吧。雖然我們知道同夥是誰,好歹能留下條命,最多就是流放。」
宋璈嘆了口氣。
「不招也行,等我拿出工具就晚嘍。」
薛助理走上前,影子遮蓋了胖子的臉。
「有人會發現一具肥豬的屍體漂在水裡,全身潰爛,但沒人知道是誰。」
宋璈朝天花板吹了口氣。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胖子猛地抬頭,眼中燃起了希望。
「媽的,不會是現在吧。」宋璈嘀咕著。
薛助理拉開一條門縫,有人低語說了幾句。門被關上,他俯身湊在宋璈耳邊。
「主審官……」宋璈笑著點頭,就像聽到了好消息。
胖子的臉微微一沉,認為一個專門審問的人怎麼會管不住情緒?宋璈是故意笑的。
宋璈嘆了口氣,用厭倦的語氣問:「招不招?」
「不!」胖子那小眼睛里重新燃起硬骨頭的底氣。
「討厭那顆牙嗎,冬冬?」
胖子的神色瞬間大變。
薛助理戴上一副白手套,一根一根地套上。
「我讓助理跟你帶上半個時辰。」宋璈說完朝門口走去。
「等等!宋璈!」胖子拚命扭頭,哭嚎著,「等等——」
門「咔」一聲關上。
封德在走廊牆上靠著,一隻腳蹬在牆上,面具底下傳來哼出的曲子。
宋璈出門時,他立刻站好身形,微微鞠躬。
「主審官要見你。」他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說,「好像很生氣。」
「拿到箱子沒?」宋璈問。
「拿了一份給薛飛?」
「嗯。」
「自己也留了一份?」
「嘿嘿。」封德眼裡充滿笑意。
「五分鐘后我如果沒出來,你就提著箱子進去。」
「你要擅闖主審官辦公室?」
「怎麼?」
「沒什麼……」
宋璈朝天花板翻個白眼,一瘸一拐地離開。拐杖敲在地板上,噠、噔、噠。
主審官辦公室位於地面之上,他本人是個魁梧的老人,年近七十但氣色紅潤,頭髮稀疏,卻頗有權威。
然而宋璈並不是他的派系,二人心知肚明。
房間豪華奢靡,桌子後方擺著一把大椅子,主審官卻來回踱步。
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是宋璈對他的評價。
「宋璈,你這次越界了。天亭集團要是知道你乾的好事,肯定要剝了你的皮!」
「剝唄,第一刀可能還有點癢。」
該死的封德怎麼還不來?宋璈心裡焦急得很。
「看看你列的罪名!」主審官摔下一份文件。
「逃稅?天亭商會、方圓商會哪個是乾淨的?每個人都他媽能牽扯出一群人!」
「但他們也太囂張了,拿我們當空氣?」
「你以為呢?」主審官漲紅了臉,身體幾乎在顫抖。
「我早就讓你遠離這兩家商會,遠離所有的商會組織!」他加快了踱步的節奏。
宋璈覺得,再這麼走下去,地毯都得被他踩爛,到時商會還得送新的。
「你必須立刻放任!立刻!然後給人家賠禮道歉,他人呢?」
「我把它留給了助理薛飛。」
「那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畜生嗎?」主審官撕扯自己的頭髮,踱步更快了。
宋璈聳了聳肩。
「那胖子可能成了廢人!這局面你怎麼控制啊?宋刑訊官!」
「咚!」
大門被一腳踢開,封德提著箱子,晃晃悠悠走過來,時間剛剛好,一秒不差。
他將箱子摔到桌子上。主審官瞪大了眼睛。
「這又是什麼東西?」『
封德打開箱子,滿滿一箱錢。
責罵聲戛然而止,主審官一臉驚愕,然後迷惑不解,他終於坐了下來,抿嘴盯著箱子。
「你先出去吧。」宋璈對封德說。
「這是從胖子那沒收的,已是內部財產,您將它上繳吧。」
「或者買張更大的地毯,老渾蛋!」宋璈心裡補充了一句。
宋璈身體前傾:「或許您可以說,韓老闆不把組織放在眼裡,必須殺一儆百。還可以讓那些商會緊張,以後規矩一點。」
「您可以告訴他們,這一切都是我宋璈的責任。」
宋璈看得出來,對方眼睛從未離開過箱子,眼前這個老傢伙已經被自己收買了。
「你有你的堅持,也是為了組織好。再有下次,記得提前向我請示,我不喜歡驚喜。」
宋璈轉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門口。
「對了,還有件事。」主審官喊停了他。
「我去天亭集團時,需要帶上胖子的口供。」
宋璈咧嘴笑了。
「沒問題。」
主審官有一點說的不錯,眼下的局面有些失控,那個胖子可能已經半死,絕對不能就這樣送回去。
「冬冬……這半個時辰是不是很享受啊?我們還有後續節目哦。」
宋璈站在地板上,看著腳下血肉模糊的胖子。
「小肥豬,接下來我就要表演了,你做好心理準備哦。」
「拿道具。」宋璈低聲下令。
薛飛拿出一個工藝精湛的拋光盒子。盒子打開后,幾層托盤升起,扇形彈開。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刀片、細針和透明瓶子,還有螺絲、鉗子、鎚子,它們被保養得發著光澤。
胖子的左眼一大塊青紫,已經遮擋了視線。但右眼看見這些器具時,眼中充滿恐懼。
「你再考慮一下,招不招?」宋璈低語,胖子的右眼猛地盯向他。
急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
「該死!」
助理薛飛打開一條門縫,有人低語。
胖子舔了舔腫脹的嘴唇。
助理俯身對宋璈說。
「是審訊長。」
宋璈臉色變了變,看來錢用得不夠啊,他剛離開主審官的辦公室,那老渾蛋轉眼就把他賣了。
「跟封德說,我馬上過去。」宋璈想先解決了眼下的事情。
薛飛把手放在他肩上,指了指後面。
審訊長就在門口!
宋璈眼皮直跳,為什麼審訊長會親自趕過來?明天在河裡腐爛的屍體很可能會是自己。
審訊長就站在門外走廊,穿著白色大衣,帶著白色手套,頂著一頭白髮,全身一塵不染。他年過七十,卻看不到衰老跡象,身材高挑,鬍子颳得乾乾淨淨。
他們只見過一面,那還是幾年前宋璈剛剛加入這個審訊部的時候,幾年過去,審訊長沒有任何改變。
審訊長風澈是聯合國最有權勢的人之一,也就代表他是新世界最有權勢的人之一。
在他身後,站著兩個戴著面具的刑訊官,宛如死神,在地上投下巨大陰影。
看著宋璈緊張地從門裡走出,審訊長微微一笑。
宋璈認為,這一笑帶著蔑視、威懾,就是沒有感情。
「宋刑訊官。」他開口時,伸手整理手套。
「審訊長閣下,有任何吩咐,屬下定竭力去辦。」宋璈身體都不敢打直,只見風澈平靜地望著他。
「跟我來。」
風澈轉身,沿著走廊前行,宋璈一瘸一拐地跟上,兩個沉默的刑訊官隨後壓陣。
風澈來到一扇門前,開鎖進去,兩個刑訊官在門外左右抱胸站著。
一次有去無回的談話!這是宋璈的想法。
房間內有著一個相同的盒子,放置工具的盒子。
斑駁痕迹的桌子,椅子,泛著潮氣的牆壁。
與剛才的屋子一模一樣的配置,至少自己成為了那個胖子!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
宋璈驚得差點跳起來。
審訊官風澈優雅地坐到一把椅子上,從桌子上取出一沓文件。他朝空出的椅子擺了擺手,示意宋璈坐下。
「我還是站著吧,審訊長大人。」
風澈朝他笑了笑。「你可以坐下說話。」
那些文件是宋璈的底細。
宋璈僵硬地坐到犯人椅子上,審訊長風澈翻過了第一頁,眉毛微蹙,輕輕搖頭。
難道是自己軍旅的履歷?宋璈心裡胡思亂想的念頭按都按不下去。
「主審官唐岳剛才來找過我,他很失望。」風澈凌厲的眼神從文件挪到宋璈身上。
「對你很失望,宋璈刑訊官。他不太滿意你的行事風格,認為你不聽指揮,沒有大局觀,並且提出清除你的要求。」審訊長風澈冷酷而詭秘地笑著。
「我個人認為,他已經下定決心……清除你!」
宋璈心裡咯噔一下,瘋狂分析這件事結果。請求饒恕?匍匐在地跪求對方?一刀封喉還是刑訊逼供?無所謂,死就死!
風澈不慌不忙地翻動文件,紙頁沙沙作響:「整個審訊部也找不到你這樣的人,宋璈。你是身世顯赫的世族,又是白刃賽的冠軍,還是騎兵的校尉,未來一定能平步青雲。」
「那是血之戰亂平息前的事,審訊長。」
「不錯,你明明被俘虜,生還幾率為零。但隨著戰事延續,條約簽訂,卻被遣返回國……你活命的交換是什麼?」
宋璈再也忍不住,尖厲的笑聲回蕩在房間。「交換?我忍不住嚴刑拷打的逼問,所以我招出了所有的秘密。他們仍然不停手,我就開始瞎編,我大小便失禁,哭得像個婊子。這回答可以嗎?」
「唿……冷靜一點。你在皇帝的監獄待了20個月,醫生們說你下半輩子下不了床,但半年後,你就申請加入審訊部。」
宋璈的心理防線幾乎被眼前的人一點點打破,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想知道什麼?
「他們跟我說你瘸了,還曾叛變。我願意信任你,因為參與過戰爭的人,都具備忠誠的品質。所以我派你去北方,管理我們礦產資源。你覺得三年的晉府生活怎麼樣?」
晉府,充斥著骯髒與暴力的山溝,在世界中臭名昭著的地區,奴役著罪犯與無辜者的人間煉獄。
「有點冷,還有點臟。」宋璈回答。
「與你有點匹配不是嗎?主審官說你是一條冷血動物,滿身血管中找不出一滴熱血。但卻幹得出色,三年時間,礦產量翻倍,因此我讓你回洛都,在唐岳手下做事。我以為你學會了規矩與服從,但眼下的情況,你仍然一意孤行。」審訊官風澈眉頭皺得更厲害。
「坦白講,你的上司唐岳害怕你,審訊部的人都對你避而遠之。他們討厭你的自負,害怕你的手段,不能理解你的工作態度。」
「您呢?」
「我也不怎麼喜歡你的手段,但我很喜歡你的成果。」風澈合上文件,一隻手壓在上面,向前探身。
「我有個任務給你。你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審訊長停頓。
宋璈死死盯著風澈,等他後面的話。
「抓住費謙。」
宋璈倒吸了口氣,費謙,新世界的巨富之一。洛都鑄幣商會的會長,同樣出身顯赫的世家。自己惹不起的大人物,勢力更是錯綜複雜,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可以問理由嗎?」
「你自己去審。」
「審什麼?」
「腐敗與叛國。這種事情在新世界來說不稀奇,有很多案例可以參考。一般都是從商會成員下手。」
「犯人一旦招供,名字都是一大串。」
「那更好。你出去吧。明天我會來檢驗成果。」
宋璈費力地走出房間,緩緩呼出一口氣。
吸氣,吐氣,讓自己鎮定一些。他本來沒打算活著離開,現在卻進入了權力漩渦。對聯合國舉足輕重的人物逼供,會帶來什麼後果?
為什麼選我?
「開門見山吧,韓老闆。不會有人來幫你的,你唯一的選擇是什麼時候招。拖延毫無意義,只會讓你身體更加扭曲。」
血肉模糊的胖子臉上看不出表情,但肩膀垮了下去。他用顫抖的手,歪斜地簽名。
宋璈又贏了。
腿上的痛苦卻沒有因此減輕,他不知道毀掉眼前這個胖子的好處是什麼,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干刑訊官。
「很好。」宋璈點頭道。
助理薛飛又遞來一份文件。
「這是你的同夥名單。」他懶洋洋的掃過紙上那些名字。
幾名商會低級成員、幾名貨船的船長、一名城市守衛軍官,還有幾名海關成員。
宋璈看著眼前這張乏味的菜譜,隨即加上了一個名字——費謙。
胖子很疑惑,腫起的嘴巴含糊地說:「鑄幣公會老大?」
「是的。」
「我從來沒見過他。」
「所以呢?」宋璈聲色俱厲。「照我說的做。」
胖子愣住了,嘴唇微張,又舔了舔嘴唇,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宋璈合上了那個精緻的盒子,「看來這些工具今天派不上用場了。」
助理薛飛「啪」一聲打開犯人的手銬,拖向後面那扇門。
「還要怎麼樣?!」胖子扭頭大喊。
「送你去晉府市,韓老闆,去晉府市。多帶點冬天衣服,和洗漱用品。」
門砰然關閉。
宋璈看著手中的名單,末端添加了一個名字——于謙,遊戲變得不一樣了。
助理薛飛在外面走廊等待,見宋璈出來,道:「我可以把胖子扔進下水道嗎?」
「不可以,把他丟到下一趟晉府市的船上。」
「您今天大發慈悲,宋刑訊官。」
宋璈冷哼了一聲:「那胖子在北方堅持不到兩個月。準備一下,今晚逮捕費謙。」
薛助理眉毛一挑:「鑄幣公會會長?」
「對!審訊長下的令。天黑出發,告訴封德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