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風月初識
一
兩人午睡才起,文姝便跟著文夫人去文家布行收驗新貨,獨留下了鍾岄。
文夫人精鍊能幹,理家有方,文員外只有一個性子怯懦無所出的通房,兒女只有文姝和文逸兩個孩子。
文家從商雖家財萬貫,地位卻依舊卑微,而文逸天資聰穎,文家便鐵了心要讓文逸入仕。
因此文家產業的經營便落到了文姝身上。
所幸文姝在這方面有些天賦,文夫人便常帶著文姝去名下的莊子和鋪子中熟悉生意,期冀文姝將來可以招婿入府,夫婦倆可以一同接管文家。
鍾岄一開始也會跟著,在這方面一竅不通的她就當出門散心。但是總歸是文家的家事,時間長了也就不好意思再去了。
盛夏的天就像孩童的臉,剛才還是艷陽高照,轉眼便下起了雨。
門外下著雨,鍾岄看著自己綉了好半天卻仍然不成樣子的海棠,嫌棄地扔到一邊,伏到桌案上:「常歡,你說我繡花也綉不好、爹爹讓修習的管家也從來沒有上過心,本來打算嫁個人家安安分分一輩子算了,如今又讓人退了婚。」
「是不是很失敗?」
不過想想又氣了起來,用手輕錘了一下桌子:「可退婚是我的不是?是他尤瀚庭的色迷心竅,有了新歡!干著我何事?那幫三姑六嬸七十二姨真是吃飽了撐的,傳到來傳到去,傳得牛頭不對馬尾,害我逃到文姝這裡躲清閑。」
「雖然跟文姝說了最不濟去招婿,但是我也想有個滿心滿意歡喜的郎君。」鍾岄愁得五官擠到了一起。
尤家是鄲州覃臨城的首富,家中有遠方親戚在朝為官,雖說不上什麼話,但在覃臨已經足夠立腳紮根,樹立威信。
尤家老太太同鍾家老太太有兒時一起長大的情誼,不嫌棄鍾家農戶地主身份,在鍾岄和尤瀚庭小時候,便為兩人定下了娃娃親。
鍾岄也從小便認定了自己最終會嫁給尤瀚庭,他會好好對自己。所以自以為對他可謂是問心無愧的無微不至,他三年前鄉試,對綉工一竅不通的自己綉了三天三夜,扎出了滿手的血口子,才做出了一個軟墊送給他,想讓他科考時舒服些。
他自小文章做得不錯,理所當然中了舉,風風光光去縣學讀書,第二年春闈入王都中了進士,回來得了武定縣尉的官職。
武定縣令呂廣昌見他青年才俊,便不顧尤家與鍾家自小定的娃娃親,想將女兒嫁給他。
於是尤瀚庭見鍾家出身低微,呂家又與鄲州知州有著連襟關係,便以兩家老太太早就作古,婚約不作數的荒唐理由退了親,一門心思攀龍附鳳去了,讓自己一朝傾心餵了狗。
常歡站在一邊為自家姑娘扇著風,見怪不怪地抿嘴一笑:「姑娘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哪有失敗一說呢?姑娘率性天真,就算被退婚,也是尤家公子有眼無珠,姑娘定能找到比尤家公子好千倍萬倍的夫婿。」
一到下雨天,姑娘的腦袋裡總是有許多無傷大雅的小牢騷,一會兒怨怨別人,一會兒又悲傷到自己身上,實在是跳躍得很,雖然有些奇怪,卻也不失可愛。
「真的?」鍾岄聞言一喜,一把拉過常歡,「那便借你吉言,若是你家姑娘我真的如你所說,那便用你姑爺的錢帶你去吃香喝辣。」
「那便多謝姑娘了。」常歡忍俊不禁。
「今天上午在後院畫的風箏呢?我記得還有兩筆未畫完,你拿來吧。」鍾岄振作起來,起身去研磨。
常歡在桌案和書架搜尋一番未找到,恍然想起風箏的去處,面露難色道:「姑娘恕罪,常歡忘記拿回來了。」
「不是什麼大事,閑著也是閑著,我去拿回來就好了。」鍾岄將手中的墨石交給常歡,「你幫我研吧,我去去就會。」
「是。」
二
鍾岄出了門,從廊下一路到了後院,忽然記起,自己畫完就直接放到院中的石桌上了。如今這麼大的雨,估計那風箏早就被淋得破舊殘碎了。
但是鍾岄愛惜羽毛,還是打算去將那風箏取回來。
撐著傘到了後院,只見到了光禿禿的石凳,莫非是讓雨水沖走了?她心中暗道可惜準備離開。
轉身卻瞥見了院中亭子里有個本著書人影,想是文逸,鍾岄笑著上前:「逸哥兒什麼時候這麼刻苦了?下著雨不在房中睡覺……」
那人抬頭,卻是不同於文逸的清秀溫和眉眼。沈沨愣了愣:「岄姐姐?」
鍾岄認錯了人,乾笑兩聲:「原來是,沈家小哥啊。」剛準備走,卻看到亭中桌上靜靜躺著畫著牡丹孔雀圖的風箏,正是自己所尋之物。
「這隻風箏,是我畫的。」鍾岄輕聲說道。
「原來是岄姐姐的妙筆。」沈沨溫和地笑了起來,「沈沨在亭中讀書,忽然驟雨大作,不經意瞧見了這隻風箏,便拿到了亭中。以為是逸哥兒落下的,自己有沒有帶傘,便打算一會兒雨停了拿回去呢。」
「多謝你。」鍾岄舉著傘,微微低下了頭。不知為何,自己性子向來同文姝那般,但和沈沨說話,便不自覺地將音調降了下來,聲音也和緩許多。
「岄姐姐不必客氣。風箏被風雨摧殘得支離破碎實在可惜,沈沨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沈沨笑了笑,將風箏遞給鍾岄。
鍾岄看著沈沨修長的手指,抿了抿唇:「要不,我撐傘送你回去吧。」
沈沨笑著搖了搖頭:「謝過岄姐姐,不過男女共撐一傘不合禮制,恐有損岄姐姐聲譽,還是岄姐姐先回去吧。」
覺得留沈沨一人在此躲雨不仁義,鍾岄抬步走到廊下收住傘,坐到欄杆上:「你讀著書,我且在廊下歇歇腳,等雨小些再回去。」
沈沨微微頷首,輕聲溫起了書。
鍾岄瞧著在雨中亭亭凈植的蓮花,不經意撇著亭下讀書郎的眉眼,忽然覺得歲月靜好,如此平凡日子倒也不錯。
誰知沈沨忽然停下聲音,喃喃道:「如此急雨,城外剛發了青的良田恐怕要保不住了。」
鍾岄聞聲默然,一直覺得書生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不料這沈家小哥竟還有憂國憂民的自覺。
只不過這樣的憂心,有些外行人的稚嫩。
「城外的田地修繕一直都靠給文家。壟溝的挖建都是細細考量過的,對這點雨的疏水效果完全不用擔心。」鍾岄微微一笑。
「更何況根苗初破土,對水分的需求急,越是猛烈的打擊,越是會長得茂盛。」
「岄姐姐說得有理,是沈沨見識淺薄了,多謝岄姐姐賜教,沈沨省的了。」沈沨眉間的愁色消散,笑了起來。
若是她在亭中,便可以看到沈沨的臉微微紅了。
沈沨的彬彬有禮讓鍾岄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是些田間糙理,我家是農戶起家,我自然知道些。你是要做官的人,以後自會有人替你記住這些,不必在意。」
「岄姐姐此言差矣,為官之道在於為民,沈沨既然一心入仕,更要認清初心才是。」沈沨駁道。
一時間,鍾岄恍然想起,之前自己去覃臨看望尤瀚庭的時候,不經意說道自己家地里新插下一批的秧苗吃水多,可能要大豐收了。
可縱然自己如此喜悅,尤瀚庭的話實打實給自己一腔熱血潑了冷水:「我是要做官的人,你同我說這些上不了檯面的東西做什麼?」
從那之後,自己心生自卑,便再未和他說過自己家的事。
「是沈沨的話說得有什麼不對之處嗎?」見她遲遲沒有回話,沈沨有些奇怪問道。
鍾岄回過神來,忙道:「不,沒有什麼不對,我覺得你說的很好。只是現在官道之風推崇華貴,又聽文姝說沈家是泰明世家,有些奇怪你為什麼會有這些想法。」
沈沨沉默了一會兒,緩言說道:「沈氏隨雖為世家,但是到沈沨祖輩一代就日漸式微,沈沨見過農家的不易,也見過世風對商戶人家的不公。」
「沈沨為官一方面是為家,另一方面則是想去為這樣的人家做些事。」
亭中少年的話說到了鍾岄心眼上,自己家雖然靠著百畝良田過活,勉強算是富裕,但是武定城的天終究還是為官者來定。
若是能有個好官能為自己和文家這樣人家發聲,那真的是難得的。
「不過如今沈沨只是一介秀才,岄姐姐可能會覺得剛剛的一番話未免有些自不量力吧。」沈沨自嘲笑了笑。
「你有這樣的心已是難得。」鍾岄笑著安慰道,「小秀才。」
雨來得急,去得也快。雨過天晴,空中出現了一抹彩虹,後院中的荷花蓮葉在暴雨的沖刷下非但沒有任何狼狽,反而在雨後的清風中舒展著婀娜的身姿,宛若新生一般。
「岄姐姐的風箏。」沈沨謙和地將風箏遞給鍾岄。
「多謝。」鍾岄接了過來,指了指院中的池子,「你不必自覺渺小。就像這池中的荷花一般,看著柔弱,但韌性實在是強。」
「沒有人知道池中淤泥中還有多少苗子發了芽,但只要一直卯足了勁向上,定有衝破水面綻放,向賞蓮的人展現自己的一天。」
說完鍾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會說什麼大道理,你不要介意。」
「岄姐姐哪裡的話,」沈沨連忙擺了擺手,靦腆笑了起來,「之前沒有人和我說過這些。如此見解,沈沨受益了。」
回到房中,正碰上要出門的常歡:「姑娘到哪裡去了?常歡研好了墨,左右等不到姑娘,正要出去尋呢。」
「不告訴你。」
鍾岄眉眼含著笑意將風箏交給常歡,徑直走到桌案前,行雲流水一般畫下了一幅雨中芙蕖圖,等墨幹了,將畫遞給了常歡:「給沈家小哥送過去吧。」
「沈家小哥?」常歡愣了愣。
「誒呀,讓你去你就去。」鍾岄瞪了常歡一眼。
常歡雲里霧裡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