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皎皎雲白,不染纖塵
這裡終歸是人間,再珍貴的東西也只能稱得上是凡品,而這位江夫人好歹也是皇族中人,見過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所謂安神,先得安心。
果不其然,這盞玉菩提花甫一遞上,便被江夫人給一眼相中。江夫人詫異道:「你是……」
身後丫鬟趕忙上前提示道:「夫人,這位是剛剛來京城住下的白夫人,奴婢之前同您提起過。」
「白夫人……」江夫人思忖一陣,面含笑色道:「消災吉祥經,這是佛家的菩提花。用玉雕成的菩提花,這料子人間少有啊。」
我淺笑道:「正是佛家菩提花,聽說夫人精通佛理,在下常年經商在外,偶然得到這隻菩提花,今日夫人壽辰,便借花獻佛。」
「白夫人真是謙虛了,夫人初來京城,定是舟車勞頓,先入席吧。小蝶,去取一把摺扇,替我好好答謝白夫人。」
江夫人有逢人便送禮的習慣,自然這個禮,也不是何人都能拿到的。名喚小蝶的丫頭乖巧地點頭,小跑著去正廳內拿禮物。而江夫人身邊那位紅衣姑娘彼時見了那盞玉菩提花,握著扇柄上的那隻手甚是明顯地握緊了幾分。
我抬眸看她,江夫人便乘機引介道:「這位姑娘是京城中最有名的嵐裳閣扇鋪老闆娘,名喚花娘,她做出來的扇子,千金難求。」
「原來如此,花娘姑娘好。」我含笑同她招呼道,她臉上僵硬的神色勉強緩和了幾分,屈身一禮:「白夫人安好,花娘有禮了。」
江夫人對那盞菩提花愛不釋手,見她同我搭話,便和氣道:「白夫人先與花娘聊著,我先去更衣。」
我瞧了花娘一眼,勾唇一笑:「好。」
花娘低頭,後退了兩步給江夫人讓出一條路。
江夫人的背影消失在朦朧夜色中,我轉而看花娘,面色不改道:「久聞花娘姑娘大名,今日有幸結識,是在下的運氣。」
她握著一柄繪了煙雨桃花的團扇遮在身前,亦是嘴角上揚道:「白夫人謬讚了,只是花娘從未見過白夫人,白夫人前來赴宴,卻不知為何要遮住容顏呢,莫非是白夫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我冷笑出聲:「花娘姑娘可真是會說笑話,我只是,最近忽然感染了風寒,不宜吹冷風罷了。」
「是嗎?」花娘唇角笑色詭譎,道:「相逢即是有緣,花娘,敬白夫人一杯,以後同在京城,還望夫人多多照顧小店。」
下人端了兩盞酒前來,她撂下團扇,遞了一杯給我。我淡然接過酒盞,抬袖遮住半張容顏,一口飲下,笑道:「哪裡哪裡,姑娘的扇子,千金難求。」
她皮笑肉不笑道:「夫人言重了,花娘求之不得呢。」
「染染。」雲清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回身,他慢步行至我身畔,面色溫潤。
目光抬起,落在我身畔的女子身上,花娘的目光亦是落在了雲清身上,只是那瞬間的功夫,花娘的臉色便遽然大變,蒼白如紙。雲清只當作沒瞧見,大手撈住了我的手腕,攜我回席間,低低同我道:「不是說,不能飲酒嗎?」
我動了動唇,臉紅道:「其實也不是一杯都不能喝,這事,須得看運氣。」
「運氣?」他好笑問道。
我點了點頭,「有時多喝上幾盞也無妨,有時候喝罷一盞便會暈了。我,已經好幾萬年沒碰過酒水了,方才那一盞我嘗著沒什麼滋味,所以也不會有什麼事情。」
他挑眉低頭道:「那你可知,這酒的後勁十分大,你感覺無味,也許是酒勁未上來罷了。」
「是嗎?」我頓了一步,但也是因著頓了這一步,我才發現自己的手腕還乖乖被他握在掌心……我趕忙掙脫開他的手,羞窘地離他遠幾分,好在此時我的臉上還遮著面紗,若不然定會讓人多想。
他許是知曉我所想,便勾了勾唇,大手負在身後問道:「你方才可曾探到些什麼?」
我穩下心神,整理思路道:「她沒有體溫,若如我所料,現在的花娘,大抵只是個冰冷的空殼子。」方才我去接她的酒杯時,指尖觸及她的手背,她的手背上沒有溫度,還有些冰涼。
凡人都是有體溫的,沒有體溫的,除了神之外便是死人了。
「她的身上沒有仙氣,也不是魂魄,看來這件事情著實棘手了些,染染你可是要難辦了。」
掌管九泉衙門這麼多年,棘手的事情倒也不止這一兩樁,可如今這事情麻煩便麻煩在牽扯到了九重天,直接一掌拍死是不可了,還得小心著別打死了,留個活口壓去冥界。
席間諦聽是最鬧騰的,正巧又遇上了昔日一起在人間廝混的狐朋狗友便一道兒隨他們溜了,只餘下我與雲清二人獨自回府。
回府時我礙於與雲清獨坐一輛馬車太不合適了些,便索性打著吃飽了想散步消消食的幌子,拉著他同我一起一路走回白府。
月明星稀,我抬頭看著諸天那寥寥幾顆星辰,突然覺得,原來在人間看這漫天星光,如此美。
但再美的星光,現如今瞧著,都是落在心尖的一道傷。
「不聽話的人,無須留在本尊身邊!」
他柔情起來,令人沉浸不可自拔,而他無情起來,又是如此果斷。
「皎皎雲白,不染纖塵。」這兩句話,終還是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雲清隨在我身旁柔柔道:「白染,這是你的名字。」
我凝重鼻音「嗯」了聲。他又問道:「染染似乎不太開心。」
「沒。」我低著頭,看著自己地上的影子,攏了攏肩上墨色的披風。白染這個名字,是他幫我取的,那之後,我遺棄了與他相關的一切,把什麼都還給了他,唯有這個名字。
雲清沒再開口,只是靜靜地隨在我身後。突然的靜謐令我頗為惶然,我承受不住這樣安靜的他,便先啟唇問道:「你之前在人間仙山修鍊么,那你一定看過許多美景吧,不如你同我說一說,若我有機會,也想去看凡界的大好山河。」
他溫情道:「人間,沒什麼美景,只不過比冥界熱鬧了些罷了,有四時花開,和風細雨。」
我吸了口涼氣,有杏花香隨風漫入鼻息,仔細聞著,竟令人格外舒心。
「諦聽總和我說起人間的勾欄瓦肆,青山綠水,可惜,我都沒能親眼看過。我,只在人間留過兩年,那時我隨師父在人間修鍊,礙於身有重傷,便只能守在洞中等師尊回來,那時候洞外的天,很藍。」
當初那兩年我日日沉浸於夢魘,從沒好好睡過一個時辰,師尊為了給我將斷去的仙骨接上,耗費了大把法力,甚至還吐了血,我那時覺得,很是對不起他老人家。縱然他從不讓我靠近他,縱然我從未看過他的容顏,縱然,他只能隔幾月前去看我一次,但我能感覺到他對我,是真的很好。
原本想著待我出人頭地之後,便請他老人家回冥界享福,可從他那次走後,我便再也沒機會見過他,杳無音訊。我央求過閻君,查探過他的消息,但多年過去了,閻君只告訴我師尊去遊歷三川四海了,讓我不必擔心。我同閻君問過師尊的名諱,企圖自己去尋,可閻君那老狐狸的嘴巴,太嚴實了!
涼風吹得我鼻頭一陣癢,我低頭打了個噴嚏,雲清停下步伐,關切道:「冷了嗎?」
我搓了搓兩隻胳膊,淡淡道:「還好。」
他將自己的白色外袍脫下,出乎我意料的替我遮在身上,我昂頭怔怔地瞧著他,「你……」
「你怕冷,勿要凍著自己。」他顯得異常平靜淡漠,但,他怎麼知道我怕冷……我在九泉之下這麼多年了,早便不怕冷了……
我正要拒絕他的一番好意來著,畢竟這個時候,他才是病人,可便要開口的時候卻忽然覺得心頭湧上一陣酒意,靈台也不比之前清晰了,身子有些重心不穩,搖搖欲墜的。
他握住了我的胳膊,扶住了我的身軀,「染染,你怎麼了?」
我含糊不清地晃了晃腦袋,口中不知所語:「原來這酒的後勁,竟來得這樣遲,頭好暈……」
身子墜進了他的懷中,他毫不介懷地將我攬進了懷中,語氣頗為無奈:「傻丫頭。」
傻丫頭……這麼多年,倒還沒有人喚我傻丫頭,他是第一個……
我初來冥界的那段時日,懼酒比現在要厲害,司葯說我這種癥狀,乃是昔日酒喝多了留下的後遺症,叫「暈酒症」。閻君亦是仔細同我說過,這世上愛喝酒的人,唯有兩種下場:一種是練得千杯不醉之功,而另一種,則是將自己給喝傷得徹底,一輩子都見不得酒水。誠然更多人是屬於第一種結果,譬如諦聽。屬於第二種結果的,千里難挑一,湊巧,我便成了那千分之一。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自己身子的關係,總之便是這輩子,我都是逢酒必倒,至於什麼時候倒,得看天意……
我是被雲清帶回府的,昏了一整夜後方神智清醒過來。我醒來時已是天色大好,柔和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地上,我輕輕走過去,將手伸出,接住那縷銀光,許久都沒有這樣感受到如此溫暖的陽光了。
眼睛已是漸漸適應了這種感覺,不抵之前難受了。我僵硬地收回自己胳膊,侍女聞聲推門而入,見我已起身便恭敬地行了個禮道:「奴婢伺候君上梳洗。」
我淡然點頭,坐回菱花鏡前,鏡中的那張容顏千年不變,許是因久留冥界,略顯蒼白了些。
侍女拾起木梳給我梳理著青絲,小心翼翼道:「君上今日要梳個什麼髮髻?」
我道:「這裡是人間,你給本君,梳個簡單些的。」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