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
()沈重陽哭笑不得,朝門外喝道:「聽夠了沒有?擦乾淨口水給我滾進來。」
沈飛猶豫著進來,心中暗自納悶。只見高懸的青銅獸角燈撥的分外明亮,寬厚的玄鐵書案上也並沒有鋪侯爺時常練字的宣紙。上面止有兩樽冰晶白玉琉璃盞,一盤sè澤鮮美紅潤的肉乾。
沈重陽臉上已沒有剛才談笑風生的輕鬆模樣。眉目間掛著一絲疲倦。他沒有抬眼看沈飛,而是自顧自的向兩隻琉璃盞里斟滿佳釀。淡淡道:「坐吧。」
沈飛怔怔不語。並沒有從命。書房不大,裡面除了一張玄鐵案和沈重陽自己在坐著的太師椅外,別無他物。他不想像撒潑一樣,坐在地上。
沈重陽反應過來,順手將自己的椅子拋給沈飛,側身坐在了書案上。也不用筷子,便撕下一塊肉乾送入口中,便含糊道:「莫拘禮。咱們爺倆許久沒有對坐小酌過了。」
沈飛頓時一個激靈,後背寒。父子小酌,對沈飛來說絕對是一個噩耗。他十四歲時,翻牆去隔壁陳公府偷看人家小姐洗澡。被陳家人逮住,送回侯府後,父親便邀他一起小酌兩杯。席間父親只對他說了一句話:「你長大了。」然後,就把他吊起來,打了整整半天。十六歲時,沈重陽第二次邀他小酌,問「李總督的女兒,你準備如何處理?」之後,便帶著他趕到總督府,就把他綁在總督府門前的大獅子上,又狠狠打了半天。十八歲那年,沈飛生rì。父親心情不錯,於是又叫他過去,喝了幾杯后,沈重陽道:「今rì你徹底成年,再打你也不合適了。這樣,你去你母親手值的竹林前,跪足三天三夜。提醒你時刻銘記父母教誨。」
一晃五六年過去,沈重陽果然再也沒有打過他,也沒再叫過他一起喝酒。此夜小酌,沈飛回傷心往事,內心不禁忐忑。自從林小躒來府之後,他足有十幾天沒有出去胡搞了,可父親要揍人,理由總是千奇百怪。
「怎麼不喝?難道想讓我像小時候那樣喂你?」
沈飛一咬牙一狠心,cao起琉璃盞一飲而盡。仙釀如水,灌進他嘴裡時毫無滋味。
沈重陽極為惋惜,揚眉道:「平rì里你總慫恿萱萱來我這兒偷酒給你喝,就是這麼像灌豬大腸一般喝的?簡直糟蹋了仙家佳釀!怎麼?心裡藏著事兒?」
沈飛不知父親到底在搞哪出,於是哭喪著臉,果斷認熊:「父親,我錯了。」
「那招是阿獃教我的,我也不知道來歷。還有,罵你騙子也是他教的。」
侯爺道:「今夜事,是我父子事兒。不提阿獃。」頓了頓:「你大哥外出未歸,我若萬一不在人間了,就憑你這推三阻四的德行,如何能統御偌大的侯府?」
沈飛一陣愕然,冷汗更濃:「父親您net秋鼎盛......」
沈重陽擺手打斷他,又嚼了一片肉,飲了一口酒:「我又不是去死。不在人間,或許是去城中,或許是去山上。」
沈飛剛要鎮定,隨即又緊張起來:「您是說,阿獃是那種地方來人?」
「不僅僅是阿獃。我流雲是如何開國的,你可知曉?」
「聽說開國大帝是謫仙人臨凡,來自那座不可知的仙山。據說,開國大帝的武功在一品之上,無人可敵。」
沈重陽閉門沉思,思緒似乎回到了百年前雲氏先祖拓土開疆所向披靡的那一段崢嶸歲月。良久,才緩緩道:「一品之上應該可信,但無人可敵么......」「高皇帝自入世來,至君臨天下,共用了二十三年。期間血戰無數,他本人也多次赴危。若真是無敵,開國之路又豈會如此艱險?那個時代,和高皇帝一樣的人,有很多!」
沈飛愣住了。武功在一品境界,於世人中便是鳳毛麟角,人所共尊。流雲帝國八千里疆域,四萬萬子民中,也只有一品宗師十七人而已。百餘年來,除了高皇帝,更無人能越一品。若說那個年代,一品之上的人有許多,沈飛萬萬不信。
「那麼據父親您所知,目前這世上,可有一品之上的絕世人物?」
「當然有。」沈重陽說的很乾脆。
沈飛的喉嚨都幹了,剛才那杯仙釀,似乎沒有生津止渴的功效。「誰?」
「我和葉西靈加一塊,勉強能抵一個半。」
「人也能分半個?」
「一個一品之上,打不過我倆聯手,我倆聯手,又打不過倆一品之上。所以最多算一個半。」
沈飛翻翻白眼,覺得父親是在吹牛。「那麼,您肯和葉太傅聯手?」
「那自然不肯。」
「那您算這個有什麼用。強如葉傅和您,都沒有完全突破一品之上,開國大帝那個年代,怎麼可能有許多?如今的武林,可比那個時代要繁盛許多。」
沈重陽滿意的嚼著肉,道:「不錯,你總算不是傻子。按理來說,一品之上極難修鍊,每隔幾百年,偶爾蹦出那麼個把絕世天才還算正常,但如果在同一年代一窩蜂的湧出好幾位,就不正常了。當今世上,葉西靈是最有望步入一品之上境界的。他修鍊的是祖上秘傳的仙決。我雖然比他天分稍微高那麼一點點,但全靠自己摸索。要突破比較難。」
「可是皇室宗譜上記載的分明,高皇帝當年有十幾位不世大敵,個個手段通天。強如高皇帝,也只是略勝一籌,而無法橫掃。甚至其中有一位,曾單槍匹馬掃滅數萬鐵騎之後,又和高皇帝拼了個兩敗俱傷。高皇帝無奈,只得忍辱與之簽訂分界盟約。」
這似乎和國內流傳的開國大帝的不敗神話出入很大。聽的沈飛徹底傻眼。
「不對,連一品境界都能活一二百年,那一品之上肯定壽元更久。開國至今不過百餘年,那幫強人哪去了?總不能相約某山絕顛論劍,然後同歸於盡了吧?」
「唔,你先吃點肉......」
「獃獃,在你心中有沒有看的特別重的東西?」沈萱將腦袋擱在阿獃肩膀上,望著天際一牙明月,冷不丁問道。
阿獃道:「有。你。」
沈萱心裡一動,傻傻的笑了起來。卻聽阿獃又道:「我看你也不算胖啊,怎麼這麼重,壓的我肩膀都麻了。」
沈萱哇的一口咬在他肩頭。「等我回到門中,你找祥林嫂壓你去吧!」
阿獃眼前不禁浮現出祥林嫂那魁梧剽悍的體型,頓時不寒而慄。道:「你那破門派有什麼好?學了這些年,就學會了咬人踢腿捏耳朵。」
萱萱將腦袋換到阿獃另外一邊肩膀:「可是我門中有幾位師姐,都四十多歲了,皮膚比我還嫩。要是不修鍊,過幾年我成了黃臉婆,你還肯讓我咬,讓我捏嗎?」
阿獃無言以對。他無法想象如果萱萱真變成了祥林嫂那個模樣,再來捏自己耳朵時,自己該用哪只手把她的牙打掉。
「獃獃,你說像我爹和葉西靈他們,武功早已到了巔峰,舉世難尋對手,可他們還是孜孜不倦的修鍊,到底是為什麼呢?」
阿獃對她這種盲目崇拜很不屑,撇嘴道:「巔峰?你爹他們還差得遠。」
萱萱道:「可是這世間已經沒有人能打得過他們了。就算我大師兄入世,也未必敢言必勝。對了獃獃,你這麼厲害,是怎麼修鍊的?」
阿獃道:「不知道。好像我一直都這麼厲害。」
「那你還會繼續修鍊嗎?」
「一直都在練。練如何保護你。」阿獃說的很肉麻。「只要有你,給我做皇dìdū不幹。」
萱萱吐吐舌頭,不滿道:「你這算是表白么?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就這麼微不足道?還皇帝呢,你看那些隱士高人,有幾個願意當皇帝的。」
「那皇位有什麼了不起的?天下何其廣袤,我流雲版圖雖大,也不過蒼茫大地上的一小塊罷了。但凡武功到了一品,追隨者無數,想做皇帝有什麼難?既勞心,又勞力,真正的高人不願意去爭罷了。」
沈飛剛吞咽下一大塊肉脯,就聽到父親又道:「人為什麼吃肉不吃屎?因為肉好吃。幾隻狗可以為了一塊骨頭爭的頭破血流,卻決不會因為一灘屎而撕咬搏命。在真正的高人眼中,那皇位,也不過就是一灘屎罷了。」
「咱們來做個比喻。假設高皇帝是一隻狗,哦,你可不能外傳,影響不好。一隻有吃有喝的狗,其餘那幾位一品之上也是狗。按照正常情況,這幾條狗之間可能會爭鬥,或許為一隻兔子,一塊地盤,一條情的母狗,但若說他們是為了一個糞坑而不惜xìng命的撕咬,這可能嗎?」
沈飛聽的明白,斬釘截鐵的道:「當然不可能。除非那糞坑是哮天犬拉的,吃了能變成老虎。」
沈重陽一拍桌子:「對了。我推測,高皇帝當年不惜一切代價,也要盡量拓土開邊。決不是為了當皇帝,而是為了當老虎。但是能不能成為老虎,關鍵就在於它願不願意吃屎,也就是當皇帝。」
「很遺憾,他吃了。」沈重陽說到這些的時候,似乎頗為不屑。
沈飛一邊替父親斟滿仙釀,一邊繼續追問:「那麼,高皇帝最終成為老虎了嗎?如果真成了老虎,就能把那一群狗吃掉。」
「那是一個極其詭異的年代。整個世間便是一片無邊的糞坑。人人爭相吃屎,誰吃的多,誰便有蛻變的可能。但群狗相爭,互不服軟,誰占的多,就會被群起而攻,誰占的少,就會被強者吞噬。高皇帝很強,他佔下的糞坑便是流雲這一大塊版圖。而大楚,則是另一位強者所佔的糞坑。其餘各國,莫不如此。沒有獨佔糞坑,所以誰也沒有成為老虎。」
沈侯這一番推測,讓沈飛徹底震驚了。平rì求之不得的仙釀飲來毫無滋味,只是潤潤乾燥的喉嚨:「我現在只想知道,這糞坑中究竟有什麼能讓群狗瘋狂。天下無狗久矣,這群狗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又回到了哪裡?」
沈重陽意味深長的道:「而我卻只想知道,糞坑裡的糞究竟是誰拉的。」
嘆息良久,沈重陽若有所思的看向沈飛,沉聲道:「兒子,我真羨慕你。」
沈飛不解。沈重陽繼續道:「你有一個好父親。你不知道的,父親可以告訴你。而我不知道,卻只能自己去探索、去追尋。」
「這,也是我今rì叫你來的原因。」
「萬一我哪天飄然遠行,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帝國基業,不是侯爵權位。萬戶侯不過糞土而已。我也不擔心你大哥,他足智而穩重;也不擔心你妹子,她有師門,還有阿獃。阿獃被你妹子整的像只寵物一樣聽話,你說可笑不?我唯一挂念的就是你和小五,整天只知道趴在女人肚皮上的東西!」武安侯的口氣漸漸嚴肅。
「知道我為甚不肯正經教你武功嗎?是你根本學不會!讀書者要善養浩然之氣,學武也是同理。雲氏武功,講究的是皇者氣象,恩威並濟;葉氏武功,講究的是統御全局,於絕對掌控中一擊斃敵,所以葉西靈去做太傅。而我的武功,地負海涵,包羅萬象。每一招都能配合不同的氣勢,這也是我境界不如葉西靈,卻不懼他的原因。」
「而你,身上除了沾著胭脂氣外,還有什麼?要練就不同的『氣』,就要先江湖磨礪,紅塵煉心,通達人情世故之後,練武自然也事半功倍。我治軍時法度森嚴,號令一出莫敢違,因為軍隊本該如此;我治家松馳,任由祥林嫂等人胡鬧,每天都是謠言緋聞亂傳,你以為我愛聽?只是家本該輕鬆快樂。我對冥衛親如子侄,因為他們敬我如父。我對萱萱萬般寵溺,難道僅僅是因為對你母親愧疚?父愛本如此而已。我對你和小五嚴厲,正因為你們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生命的延續。」
在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一口氣對自己說過這許多深情流露的肺腑之言。沈飛心中百感交集,嘴上卻懦懦的說不出話,只得一個勁兒給父親倒酒,酒滿溢出,以至於仙釀淋漓。
「若哪一天我出門,你也須如我這般,侍上御下,條理分明。待你將這俗世中這各種『氣』熔鑄於一爐時,你的武功離我也就不遠了。我瞧你與阿獃關係不錯,若再能再同他多決鬥幾次,多摸來幾招不屬於塵世的武學,越我指rì可待!
提起阿獃,沈飛心中一動,正要問「阿獃是不是也是一條狗」時,侯爺卻似乎累了,擺手止住他,道:「今晚說這許多,為父心中也甚感暢快。你去吧,再在思萱閣前跪上幾天,仔細想想我的話。」
沈飛:「.......躺床上不是一樣想?」侯爺一瞪眼,沈飛連忙出去,聽得背後風聲,卻是侯爺拋了一罈子碧城仙釀過來。沈飛掂量了一下,足有十斤,知道是父親那裡最後的存貨,眼眶不由得濕潤了,輕聲問道:「父親,若是真有那麼一天,你也會向他們那般,搶著吃屎么?」
沈重陽哈哈大笑:「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也只會拉屎給他們搶去!」
「去吧,不必跪了。你妹子也快回門中了,這幾rì多陪陪她。」
附註:本章回目剽竊自郁達夫的一詩,題目好像是《過岳墳感時事》什麼的。全詩也記不清了。只記得我抄的這兩句,屬於典型的斷章取義。原詩是諷刺抗戰時有關方面不作為,一味向敵軍妥協的。我選這兩句,只因為裡面有個「狗」字而已。
筆力有限,有很多線索寫不清楚。看來我還是沒有挖坑的潛力啊。很納悶曹雪芹寫《紅樓夢》,是如何做到一源萬派,一石三鳥,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我要是有個小懸念小伏筆什麼的,總會忍不住立馬就挑明。哎呀呀,人家是玄幻類的世情小說,俺這是世情類的玄幻小說。沒人家寫的好,我只能比他寫的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