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插旗大師
蟲鳴。夜風。星。
不蕭山上風景好,白日里漂亮,夜裡更別有一番韻味。尉遲嵐站在半山腰視野開闊處,看著滿天星辰,心情說不出的舒爽。他帶著二十餘精兵都盡職盡責地各自守在林間,既做休整,也是保護主上安全。
只有副將洛辰歡,跟在他身邊。
他身穿甲胄,行動間會有些清脆的響動;像是嫌離夜色太遠,他又往前走了幾步,踩在山峭邊緣,叉著腰遠眺說:「辰歡,你看,你過來看。」
「主上……」
洛辰歡應了聲,輕聲走到了他身後。
尉遲嵐並不在意他是在身後,還是在身側,只抬手指了指遠處:「從這裡可以看到摘星塔,看到沒,真高啊摘星塔……半個月之後,等我們進了天都城,就能直接上去看看了。」
「主上,天色這麼暗,哪兒能看得見……」
「你細看,你仔細看,就在那兒。」尉遲嵐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咧開嘴笑起來,「就他們那些雜碎,也配跟老子爭天下?等我把千代家那個病秧子拽下來,我就封你做宰相……或者你想做點什麼。」
他遲遲沒聽見洛辰歡接話,正打算回頭的那個剎那——
一把刀自他心口刺出。
他低下頭,只看見沾滿自己的血的刀尖。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
——
「!」
宗錦倏地一震,從背刺那晚的夢裡驚醒。
可惡,洛辰歡,他還想著等自己奪得天下,定要讓好兄弟也身處高位吃香喝辣;但對方卻不知從多久之前就在等著機會殺他,最後下手也下得很果斷,沒帶一絲猶豫。
像這種一邊說「對不起」一邊下手殺人的傢伙才是最壞的。
思緒混亂了好一陣,宗錦才徹底睜開眼,天光和周圍的景緻齊齊湧進他的視野中,現實才珊珊遲來。
輕微的顛簸和馬蹄聲相呼應,他眼前是馬腿和石板地,還搖晃得厲害。宗錦費勁兒抬起頭,看見了並不熱鬧、反而有些蕭條的街市。他側頸不知為何痛得要命,想伸手去揉揉痛處,又發現自己的手動不了——他雙手被反綁在後腰。
這一下發現讓宗錦猛地清醒過來。
他伸著脖子左顧右盼,前面是平坦大道,後面……他扭過臉便瞧見了一條人腿——是赫連恆的腿!
男人一如平常,瀟洒地騎在馬上;他則像袋沒裝滿的麥子,攔腰掛在馬背上,還就在赫連恆的面前。
他脖子快扭到抽筋,才看見赫連恆的下巴。
於是憤怒的小倌開始罵街:「赫連恆!!你放我下來!!!你要殺要剮我都理解,你這樣是做什麼?!放老子下來——」
宗錦罵了幾聲脖子就受不住了,只能把頭垂回去:「不就是塊玉嗎,壞都壞了,你折磨我未必它能完好如初?」
行進隊伍里無人理睬他的罵聲,倒是吸引了不少街邊的平民朝他那兒看,邊看邊小聲議論著什麼他們聽不清的話。
任憑宗錦怎麼口出狂言,赫連恆都像聽不見似的,目視前方,穩如泰山。
什麼「雜種」「廢物」「狗東西」,什麼「王八蛋」「老陰逼」「厚顏無恥」……宗錦幾乎把自己會罵的全數罵了個遍,罵完一輪詞窮了就乾脆從頭開始再來一遍。
赫連恆沒反應,可後面走著的赫連軍臉色都白了。
自己追隨的主上被人這樣侮辱,心裡總歸是過不去的。可主上都未發火,他們怎敢提出怨言——況且宗錦和主上是什麼關係,大家心知肚明。
往曖昧了說,這指不定是他們的「閨中之樂」。
然而這樣掛在馬背上看起來輕鬆,實則費勁得厲害。不一會兒宗錦就罵累了,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收了聲,又垂下頭又和還沒醒過來時一樣,像條死狗。
這時赫連恆才回了句:「原來無人理睬,你才會消停。」
腦袋保持著往下,血全衝進頭,實在難受得緊。宗錦有氣無力,罵得很小聲:「王八蛋,放老子下去……」
「馬上就到久隆了。」赫連恆只這麼說道,「你若是老實,我可以替你鬆綁。」
「……什麼老實……」
無意識的時候沒有感覺,這會子醒了,宗錦只覺得腦袋快要炸開,說話越發的小聲,倒像是妥協了。
「你既是想找洛辰歡報仇,跟赫連軍在一起才是好選擇。」赫連恆如此說著,聲音刻意收斂著,只讓宗錦聽見,「即便你是尉遲家出身,倘若你真在尉遲家有地位,也不會流落至軻州成了賤籍,更不會在娼館……尉遲家恐怕沒那麼好進入。」
「……」
「若我猜得不錯,」男人接著道,「你會流落到軻州,是洛辰歡的手筆?」
「……」
「不想說么。」
「……我好難受,」宗錦忍無可忍道,「要顛吐了……」
赫連恆約莫是氣消了,聽見他的話,一揚手示意列隊停下。一旁剛好有個茶肆,正有些膽戰心驚地看著他們——通常其他封地的旗幟出現,都意味著戰亂即將開幕。而四棱旗就是平民都認得,乃天下第一家的赫連。
「在這兒休整片刻,」赫連恆略略揚聲道,「北堂,去再買一匹馬。」
赫連恆說完便飛身下了馬,宗錦腦子發懵,只感覺手腕處陡然一松,身上的麻繩已經斷開。
小倌狼狽極了,已然顧不上動作好不好看,就那麼從馬背上滑了下來。腳剛沾到地面時還有些發軟,宗錦抓著馬鬃毛定了定神,讓身上的難受緩和了片刻,將目光隨意地遞往遠處。
——商州,他尉遲家的地界。
遠處能看見方才他們途徑的城門,尉遲家的三叢火旗東倒西歪地飄著,守城兵士也懶懶散散坐在附近,壓根就不盤查來往進出的人。
他在的時候,並不是這樣。
尉遲嵐雖然御下無方,但對久隆、對商州愛護有加,治理得很用心。
熟悉的景緻映進他的眼裡,一瞬間竟讓他有些錯亂。宗錦站在原地看了許久,說不上心中是憤恨更多些,還是無奈更多些;等他收神回過頭時,赫連那群人已經在茶肆的遮陽棚下入座,赫連恆正端著茶碗垂眸喝茶。
擊敗赫連恆根本不是最緊要的,最緊要的是如何回到他的家裡,告訴那些忠心於他的家臣,尉遲嵐還活著,洛辰歡是內鬼。
他真是難受得厲害,此刻只想坐下來喝杯茶緩緩一路折騰過來的疲倦;於是宗錦竟沒多話,走到了赫連恆的身旁。
那處原是江意坐著,一瞥見宗錦的身影,他便遲疑著起身,讓出了位置。
宗錦竟也沒覺得哪裡不對,徑直坐下,撩起左腿跨在長板凳上。
其餘人等與赫連恆主僕有別,都坐在其他桌;江意的舉動就好似是坐實了這一路上大家的偷偷議論般。
賤籍又如何,只要伺候得好,一樣能翻身。
有人在背後嘲諷地笑,也有人悄聲議論了幾句。
只是宗錦什麼都沒察覺,他伏下身往赫連恆的茶碗處嗅了嗅,再揚聲道:「你這兒沒有藤藤茶嗎?」
攤主離得老遠,像是在怕。可聽見宗錦的話,他頓時來了神:「喲,小哥久隆人?」
「是啊,」宗錦挑挑眉,一瞥赫連恆面無表情的臉,又想起因他而碎的玉佩,「要兩碗。」
「好嘞。」
宗錦摸了摸胸口——碎了的玉佩他撿回來了不少,全不全不知道,總之能撿到的他都撿了,如今抱在隨身的絹帕里,藏在胸口。
好在沒被顛出來。
他對這些金銀玉器毫無興趣,只是從前尉遲家的主母,也就是他的母親摔壞過玉釵,父親尋了人修好。既然玉釵能修,那玉佩肯定也能修。
很快兩碗紅褐色的茶便端到了桌上。
赫連恆掃過一眼,並未多說什麼;可宗錦卻忽地將新上的茶碗挪了過去,直接將他剛喝過的拿碗給擠開:「喝這個。」
「我不愛喝茶。」赫連恆隨意道。
「讓你喝你就喝,」宗錦皺起眉,不太高興的樣子,「來久隆當然要喝藤藤茶,其他地方喝不到的……你信我便是,我又不是你,難道會下毒害你?」
「我也不曾下毒害過你。」男人將目光投向他,「倒是你,處心積慮要殺我很多次。」
「老子……行,老子不否認。」宗錦說,「但這個你要喝,至少要嘗一口。」
他說完,自己率先端起茶碗,仰頭便往嘴裡灌,模樣豪氣得倒像在飲酒。半碗茶下肚,宗錦眯起眼舒爽地嘆出口氣:「就是這個味道,做得挺好的嘛。」
自宗錦出現,赫連恆就沒見他笑過幾次;每每他二人說話,宗錦必定劍拔弩張,像是跟自己有何深仇大恨般。
分明他笑起來,這副皮囊真稱得上秀色可餐。
赫連恆垂下眼看自己面前的茶,棕紅的茶水還有些剔透,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他依言淺嘗了一口,初嘗味澀,細嘗甘甜,餘味消散得很快,莫名地有些爽口。這哪是茶水,不如說是不那麼甜的甜湯。
——原來這麼個囂張暴躁的人,竟喜甜。
男人正想著,小倌一手用肘撐在桌面,支住下巴;一手在桌上隨意地敲著,輕聲說:「赫連,到了久隆,我就獨自行動了;玉佩我定會還你,這你不必擔憂。」
「何時還,如何還?」
「你離開久隆之前我必然還給你。」
「若是沒有呢?」
接連的質問讓宗錦又煩躁起來,斜眼瞥過赫連恆那張惹人惱的臉,沒好氣道:「沒換給你老子就給你做牛做馬行了吧?」
「倒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