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蜈蚣山下菩提廟(上)
蜈蚣山南面確實有瀑布,但不是什麼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大瀑布,而是山腰上的一泉水落下斷崖,成了瀑布;瀑布又在下面匯成了一池湖泊,確實是個適合休息的地方。
他們從軻州一路趕過來,前一天晚上到第二日午後,幾乎快一整日沒有休息過。
輕騎在那湖泊周圍伐去了一些樹,飲水生火,吃些乾糧,便三三兩兩地靠在一起睡了。即便宗錦十分確定,此處不可能有人來,赫連恆還是留了些斥候,放出去十里地,以防萬一。
看著馬已經都安置好,兵士們都開始休息,宗錦也到了小湖泊旁,蹲在岸邊彎下腰,雙手捧起一口水喝了下去。山間的泉水涼而甜,在剛進入秋日還有些熱的午後,這一捧水滋潤讓他渾身舒坦。他再捧了些水,狠狠洗了把臉;蕩漾著的湖泊倒映著他如今的面孔。
他早就不覺得這張臉陌生了。
可他還是會時不時想起「尉遲嵐」。
倒影在飄搖中逐漸變了,他好像又看見了年少的自己——知道蜈蚣山的後面有瀑布、瀑布下有溫泉,是他十六歲的事。那時陪著他一起在霧中迷路了近兩日,險些累死餓死渴死的人,現在在秦關作戰。
尉遲嵐與洛辰歡,一是君臣,二是摯友。
記憶還很清晰,他和同樣還年少的洛辰歡,狼狽地跑到這湖泊邊上,就在他現在的位置。洛辰歡本就斯文,即便那時已經餓極累極,仍然會蹲著用手捧水喝,就像他現在這樣;而尉遲嵐整個人都趴在了地上,把臉埋進湖裡大口大口喝救命的水。
後來他索性下去洗了個澡清涼的澡,洛辰歡不肯下去,卻也被他拖得摔進池中,好不狼狽。
宗錦看著水面,一時有些愣神;等他回過神來,倒影中多了赫連恆的臉。
他驀地扭過頭:「怎麼來了也不出聲?」
男人不緊不慢地蹲下,也學著他的樣子,喝了一捧水:「……見你好似在想事,想等你先想完了。」
「你不累啊?抓緊時間歇一歇吧,今晚還有得忙活呢。」宗錦道。
「你呢?」
「我也休息啊。」
宗錦一邊說,一邊就在湖泊邊上坐下了。就在旁邊還有些大石頭,他在石頭邊坐,男人竟跟著一起坐下。宗錦從不是講究人,在哪兒都能支著腦袋睡過去;可赫連恆一貫講究,見男人如此,他忍不住問:「……你就坐這兒休息?」
「嗯。」男人說著,摟過他的肩,突然使力地將他摁得側倒。
然後就倒在了男人的腿上。
「……」宗錦仰面朝天望著他,「……當著你這麼多精兵的面,你當真不覺得害臊?」
「不覺得。」赫連恆腰后倚著石頭,就這麼低頭注視著他,「好好休息,莫想太多。」
男人的大腿雖然不夠軟,但在這荒郊野嶺能有東西枕著脖子,已經是享受了。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與赫連恆相處多了,這種突如其來的親昵他也已習慣。於是宗錦索性閉上眼,真打算好好睡一覺。耳邊流水聲潺潺,偶有風吹枝葉的沙沙響,再配上幾聲鳥叫……像極了以前他在尉遲府的屋頂上午睡。
想到尉遲府的屋頂,就會再想起洛辰歡。
多數時候,他這種不著調的午睡,都是洛辰歡站在庭院里叫醒的。他只要睜開眼,便能看見有些書生氣的好兄弟,正站在下頭對他微笑。十年裡,這種畫面上演過無數次,便是想忘記,也很難忘的。
「……好像是累過了,又不那麼想睡了。」宗錦倏然又睜開眼道,「不如你睡,我去……」
他話未說完,就見男人垂著頭的睡顏。
宗錦忽地無聲發笑,有些愜意地雙手抱著胸,重新閉眼休息。
——
「生了、生了!生了位小公子!」穩婆的驚呼,把暖閣里等到睡著的尉遲崇驚醒了。
早間一直不停有軍情傳來,秦關處兩萬餘尉遲軍和突然進犯的赫連軍打得焦灼;不蕭山上的三萬聯軍下來幫襯,眼見赫連不敵,怎知從御泉又來了一萬多人,將戰事攪和得一時之間難分勝負。他本就對這些行軍打仗的事一竅不通,光聽著戰報,心中一點主意都拿不出來;且司馬太芙難產了一整夜,更是讓他心焦得坐立不安。
直至晌午時,尉遲崇終於是累得受不住了,坐在椅子上歪著腦袋睡過去了。然而他也就睡了盞茶功夫,穩婆的高喊便來了,直接將他嚇得抖了抖,從椅子上彈起來:「生了嗎,是生了嗎?!」
侍婢抱著剛出生的孩子跑進了暖閣中,激動道:「君上生了!是位公子!」
這一夜的擔憂在此刻散去了大半,取而代之湧上心頭的是難以言喻的狂喜。
尉遲崇連忙上手想去抱,可又不敢隨意亂碰,最後只能將包著孩子的褥子掀開看了看:「……是兒子,真是個兒子,我……」
他的侍從立刻作揖:「恭喜主上喜得公子!」
「是喜事,大喜事,大喜,」尉遲崇語無倫次道,「快,接生的所有人,賞!重賞!……芙兒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