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兄弟(上)
尉遲崇原不是偏信鬼神之說的人,可自從同胞哥哥死後,他時不時便要夢見兄長。要麼是夢見年幼時做錯事,被兄長罵得狗血淋頭;要麼是夢見兄長滿身的血,胸口還留著一截刀,問他為什麼要謀奪家主之位。
夢的次數多了,尉遲崇就信了——他總覺得哥哥的鬼魂壓根就沒轉世托生,還在這偌大的尉遲府里轉悠。
說來是有些丟人,但平日里司馬太芙跟他在一起,他便覺得沒那麼怕。
而現下夜深人靜,他獨自呆在兄長曾時常在的書房裡,恐懼便壓也壓不住了。
「咚、咚咚。」
彷彿是為了故意告訴他,這書房確實不幹凈似的,那聲音又響了幾下。
尉遲崇嚇得往後退,腳後跟撞在裝飾用的一層階梯上。他霎時失去平衡,猛地往後倒:「哎、哎哎哎……」族譜掉在地上,尉遲崇摔得狼狽,整個人跌坐地面。就在這時,那副置於他正對面屋子裡的字畫之下,有什麼東西忽地動彈了,即刻冒出一塊黑影來。
「……鬼、有鬼……」尉遲崇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能看見一個大概黑影,先是腦袋大,然後便憑空而生,成了一個黑黢黢的人影。
他怕到嘴唇顫抖,連叫都叫不出來。
但他心裡,一直有聲音再不斷地喊: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來找他問責了……
尉遲崇在外面天光的籠罩中,黑影則站在暗處,是比暗處更深的黑。
「……我料想大半夜的書房應該無人,」那黑影居然說話了,「卻沒想到一來就看到你這個不成器的……」
這聲音雖然與尉遲嵐的聲音沒有半分相似,可這口吻、這言語,活脫脫就是尉遲嵐死而復生,來罵他來了!
尉遲崇更怕了,雙手撐在地面上,慌張後退;但沒退幾步就是書架,他便整個背撞在書架上,磕得生疼。書架上堆滿的那些書籍文獻,甚至還有古文竹簡,被他這麼一撞,跟下雨似的落下來好多。尉遲崇只覺得背後一痛,接著便被不知道什麼東西砸了一身,嚇得頓時哇哇亂叫,拚命擺手像是要趕走什麼:「……別過來!別過來!我沒有害你啊,哥哥,我真的沒有……」
「……唉。」黑影居然還會嘆氣!
只是尉遲崇根本沒有餘裕再去想其中的諸多不合理,他怕得雙手擋住腦袋,嘴裡碎碎念著那幾句告饒的話。
最近夢見兄長的次數太多了,不安也太多了;待到現下不得不踏入兄長曾用過的書房裡,他完全被恐懼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所侵蝕。
在宗錦的計劃中,這間書房應當無人。
他太了解自家弟弟了——尉遲崇絕對不敢使用他曾使用過的書房——但他沒想到,從地上的暗道口出來,弟弟竟然就在屋裡。弟弟跌坐在書櫥前,窗外的光勾勒出他的輪廓;宗錦有一瞬間五味雜陳,但也只是一瞬。
他大步流星朝尉遲崇走過去,邊走邊拔出叢火。
抽刀時的聲響讓尉遲崇抖了抖,卻仍不敢放下手來看。
宗錦想也沒想地將刀尖一下釘進書櫥的木頭中,鋒利的刃從尉遲崇的頸間擦過,留下一道血痕。
尉遲崇下意識地往旁躲閃,在驚恐萬分中看清楚了宗錦的臉。
……不是兄長。
尉遲崇依稀覺得眼前這人眼熟,現下卻完全沒有餘力去想。他這才反應過來,哪裡是什麼鬼魂來索命,分明是有人從密道侵入了!饒是尉遲崇各方面都不及他的兄長,但出身尉遲家,又是本家嫡出,平日里習文練武是必不可少的。他一認清事實,不動聲色地摸向自己的腰間:「……你是,什麼人?」
「……」這話卻把宗錦問住了。
他還真不知道怎麼回答親生弟弟這問題。
但他看得很清楚,尉遲崇正暗暗想要拔刀,他很了解。自家弟弟不擅長用長刀,習慣用特製的柳葉短刀;於是他猛地抬腿,以雷霆之勢,一腳踩在尉遲崇的右肩上,阻止了他進一步的動作。
「唔!」尉遲崇眉頭緊皺著要叫,「來人……!」
「我就知道你要叫,」下一瞬宗錦便俯身掐住了他的下頜,將他的嘴完全捏得無法動彈,「真是毫無長進啊……可以出來了,你運氣不錯。」
隨著宗錦的話語,先前黑影憑空冒出來的那塊地里再冒出新一人。
尉遲崇這下才完全明白了——有人從尉遲家的密道偷偷進來,若不是自己剛好在書房裡找族譜,他們應該是會悄悄暗殺掉戍衛,將尉遲府完全控制,到時候也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但現在情況也沒有好轉,反而是他直接撞在了對方手裡。
身為時任家主的他都不知道密道的位置,這些人是怎麼知道的?!
宗錦完全不給他一絲一毫反抗或者叫人的機會,轉手便將叢火拔出來,就那樣一腳踩著尉遲崇的右肩,彎著腰低聲對他道:「你不用想著叫戍衛來,戍衛來之前我肯定能殺了你。」
他語罷,將手鬆開了些,尉遲崇才勉強能吐出些話:「……你究竟是誰,你怎麼知道密道……」
而男人就在此時走到了宗錦身後:「在下赫連恆,又見面了,尉遲君。」
「……你不是,不是在秦關……」
尉遲崇話還未說完,便自己住了口——只說是赫連軍在強攻秦關,與他們三家的聯軍打得焦灼;可從來無人說過,赫連恆本人便在戰場之上。
饒是尉遲崇再蠢,也想明白了。
什麼強攻秦關,就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從密道繞到後方,直取久隆。
但想明白了也無用,他現在已經在對方手裡了。
尉遲崇壯著膽子,強裝鎮定道:「你、你……赫連君,你我同為諸侯,現下、現下爭逢千代戎離世之時,你此時舉兵進犯,豈不是……」「謀反?」赫連恆笑了笑,「正是。」
「你!……」
「小聲些。」尉遲崇險些叫出來,立馬便被宗錦狠狠掐住,「若是不想死,就照我說的話做。」
尉遲崇含糊不清地說:「……就、就算你們兩個……進來了……又能……做什麼……外面有五百戍衛……城裡還有近萬的尉遲軍……」
若是旁人說這些話,宗錦只會狠狠嘲諷回去。
可說這話的人是尉遲崇,他頓時覺得恨鐵不成鋼,甚至收不住自己的情緒:「你個廢物,都到這時候了,還想靠著人多來嚇退敵人嗎?你千辛萬苦地當上尉遲家的家主,就是為了親手把家業敗乾淨的……」「宗錦,」男人立時打斷了他,「說太多了。」
「!」宗錦怔了怔,轉手掏出他的烏金匕首,強硬地抵住弟弟的喉結,「照我說的做,不然你就會死在這兒。」
那匕首不止是抵上去而已,刀刃直接嵌進了尉遲崇的肉,溫熱的血霎時往下流,宗錦只要再重一點,便能輕而易舉地將他喉管割開。
果不其然,尉遲崇慌了:「……你說,你說,要我怎麼做?」
「下令開南城門。」宗錦的道,「將西城門附近的布防派去秦關支援。」
「什麼……」
宗錦再用力了兩分,更多血湧出來:「照我說的做。」
赫連恆偷偷看宗錦,明明光線幽微,看不清他的神情,更看不見他的目光。
但男人就是感覺得到,這一刻宗錦心口不一。
尉遲崇即便想得明白他們到底是要做什麼,也沒有任何選擇;眼前威脅他的人,雖然長得與他死去的兄長沒有半點相似,身上的那股狠勁兒卻是如出一轍。
「快點!」
「好、好……」
尉遲崇死死盯著他們,哆嗦著揚聲喊道:「來人……來人!!!」
外頭好一會兒才有人過來,站在房門外問:「主上,有何吩咐?」
「去……去告訴洛將軍,開南城門!」
外面的人好似沒有聽清楚:「……什麼?」
宗錦惡狠狠地用氣聲道:「大聲點!」
尉遲崇只能往後退,但身後有書櫥擋著,他退無可退:「……讓洛將軍!通知南城門!開城門!」
外面的人道:「是——!」
宗錦不由地往房門外看,確認人影離開了,才重新將目光轉回到尉遲崇身上:「洛辰歡不在不蕭山?」
「……不,不在……」尉遲崇道,「你先,你先把匕首拿開些……」
宗錦自問不是心軟之人,此次進入久隆,他也已經做好了親手毀掉尉遲一族的準備。可真當自家那個無用的弟弟,在自己面前如此膽寒畏縮時,他心裡竟然仍有不忍。
不忍心殺他,亦不忍心嚇唬他。
他沒有回答,但手上的匕首確實稍稍鬆了些。
尉遲崇繼續道:「赫連君,你們、你們難道……想憑僅僅兩人,就跟我尉遲家作對嗎……」
「我們……」「是又如何?」赫連恆沒讓宗錦回話,只模稜兩可道,「你想如何?」
「你們若是現在離開,我可以……可以當此事沒有發生過……」
就在這時,他們正上方的瓦片突然冒出了「噠」地一聲。二人下意識地往上看,尉遲崇逮住這一點點空隙,猛地換左手,反手拔刀,用柳葉刀狠狠將脖子上架著的匕首推開。
而宗錦與赫連恆都來不及管他在做什麼,就見房上瓦片被撞開,驟然間連續跳進來好些人。
這些都是尉遲家的親衛,宗錦再熟悉不過了。
來人的刀刃只往要害處下手,他和赫連恆被隔開,一共六人進來這狹小的地方與他們交手。尉遲崇就借著這空檔往門邊退,邊退邊道:「把他們殺了!不用活口!都殺了!!」